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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盈如月 ...

  •   屠苏酒闭门谢客三日了。

      往日他总会一大早便起,一套养生五禽戏做完,提着他的特制花洒水壶拐进房前的小药圃,精心照料宝贝药草们。

      这两件雷打不动、风雨无阻的惯例日常之后,屠苏的一天才算是正式开始。

      一般来说,这时候大抵是早晨八点左右。多数时候,接下来屠苏会在小屋里研读药学典籍;少数时候,戏谑心思上身时,他便会守着药炉熬药,熬的是加了黄连的药,至于是给谁喝……

      你不知道,因为反正不会是你。

      屠苏嘴上时常说着“总有一日要给你这个傻徒弟点苦头尝尝”,事实上,他为你准备的药汤从来都是不苦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是独属于你和他的心照不宣。

      饺子的药在空桑出了名的好喝不苦,空桑的孩子们总喜欢找饺子。但只有你知道,屠苏的药也不苦,他甚至能够将最苦的药汤,在不影响药效的前提下调成甜的。

      ——只要他想。

      但按照屠苏的话来说,温柔的医师有饺子一位就够了,不然总有人来扰他清静。

      彼时,你闻言暗自咋舌。

      嘴硬心软。上次饺子不在,汤圆怯生生来寻屠苏看病,进去时愁眉苦脸,出来时小脸通红。你一问,汤圆咬唇,环顾四周好一阵子,这才压低声音,奶声奶气道:

      “屠苏哥哥给我一碗糖水,感冒就好了……但屠苏哥哥让我不要告诉其他人。”

      这便是屠苏,刀子嘴豆腐心的典范,做好事不留名的顶峰。

      然而这样的屠苏,已经闭门谢客整整三日了。

      若是外出采药或闭关研究,他定会知会你一声,断不会一声不响没了踪影。

      毕竟,他可是那种你外出三日,便会寄当归和莲子来的人。

      你至今还记得收到莲子时的诧异,和那个清风朗月的夜晚。

      那日研习完药典时天色已晚,你忆起前几日他寄来的莲子,一本正经地告诉屠苏,凡间成亲时,往新人喜床上撒的,便是莲子和桂圆。

      屠苏翻阅药典的动作一顿。

      他的手向来是极好看的,指节修长,骨节分明。他抬手按在药典微微泛黄的书页上时,白皙与黄棕对比鲜明,更衬得他指尖如玉,引得你目光停驻。

      他一反常态地许久未言,久到你疑心莫不是这话说得有些逾距。于是你收了集中于他指尖的视线,稍带探寻地看向屠苏面上。

      月光穿过窗棂,在桌案上投下窗格雕花的月影。如水的月色为他长直的黑发蒙上一层朦胧的微光,正是在这样的月色里,你看清了他面上满溢的红霞。

      连眼角的泪痣,都淹没在那片霞光里,倏忽看不分明。

      你启唇正欲说些什么,却见他控制着身下木椅转身,在身后的书架上寻着什么。

      少顷,一本《玉台新咏》被摊开放在你眼前,你定睛一看,正是《西洲曲》那页。

      其中两句,早被谁用朱笔画下痕迹。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你轻轻摩挲着纸张上朱红的笔迹,露出一个笑容来。

      “傻徒弟……”他微微偏头,错开你过于清凌的眸光,这下倒是照旧的嘴硬:“该说你傻,还是太聪明?”

      你微微挑眉:“那在师父看来,这可算是逾距?”

      想也未想,他条件反射般启唇便欲言“逾距”,话到嘴边,却终究换作一声无奈轻叹。

      目光凝于黑白交织的袍角,他忆起自己如今不良于行的真正缘由,亦能明晰衣袍之下几近无知觉的双足。虽隐有好转,却依旧难于久立。

      这样的他,如何能和她……

      理智在喧嚣,情感却占据上风。他仿佛被割裂一般,分明心中说着“不可以”,却顺应了心底最深处的声音。

      他说:

      “不逾矩。”

      是你的话,如何都不逾矩。

      *

      那日之后,一切照常。

      你却能感受到,屠苏用于伪装和保护他自己的那层孤僻的外壳,在一日日消减。

      他很少再以带刺的言语生硬地直接回绝他人的善意,汤圆再来时,他也不再板着脸故作凶巴巴模样要求汤圆“不许说出去”。

      不过,专程熬制苦汤整治某几位药馆常客的恶趣味,依然时不时冒头。

      他面上真切的笑容愈来愈多,你也真切地为他高兴。

      你一直都希望,他能够在空桑体会到每一种温暖的情感,不仅仅是单一的爱,还有来自同伴的友情与关爱。

      他曾遇见的人和事让他退居楼底、不问世事,也让他为自己织起一身孤僻的铠甲,将心底的柔软严密护起。

      可你知道,他温柔到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而现在,他却如同一夕回到初见时那位“怪医屠苏”的模样,将所有人远远推开,将自己关在药馆中闭门不出。

      而你分明记得初见时,屠苏用草药沾了自己的血,以此为法,救下城中所有人。

      你不想再看到那个面上一言不发、强撑着苍白面色,面无表情将一箩筐沾满血迹的草药扔过来的屠苏。

      “傻师父。”

      再次被拒之门外,你无奈轻叹。

      看来常规方法是唤不出屠苏了。你摇摇头,正欲使出非常规手段,却被急急寻来的佛跳墙拉走。

      待处理完事务,已是圆月高悬时,早过了屠苏每日九点准时入睡的时刻。

      你思索一秒这个点扰人清梦是否有些不妥,但转而想到这人一言不发闭门谢客,顿时没了顾忌,只觉就该吵他一回,以平你心中郁结之气。

      思路通,你使出自小下河上树时习得的十八般武艺,没费多大力气便翻进了屠苏的小院。

      谁知方一落地,你一转眸,便同廊檐下的他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这人不仅没睡,还只穿着一身中衣坐在廊下吹风。不仅如此,他手边放着的,分明是一壶烈酒,玉白的酒盏还端端正正握在他手中。

      这酒是太白鸭最喜欢的经年陈酿,度数极高,这壶身的花纹你绝不会认错。

      你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每晚九点准时入睡?从不饮酒?养生老中医?”你一件件数着,不忘从他手中夺下盛满清酒的白玉盏,“屠苏,你可真是好样的。”

      你连“师父”都忘记叫,只如心底所想,直呼其名。

      他缓慢地眨眼,停顿片刻后,才开口说了这四日来的第一句话。

      “……还没喝。”

      你莫名从这三个字里听出了乖巧认错的味道。

      ……这可不像屠苏寻常的模样。

      就着月光细细一看,你才发觉,披散着一头乌发、身着雪白中衣的青年,此刻面色微红,目光懵懂。

      你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这是几?”

      他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会,半晌道:“喝了一口,就一口。”

      行了,看来是个一杯倒,不,一口倒才对。

      “养生老中医夜半吹风饮烈酒,叫陆吾知道了,明日不得上个空桑头条……”

      你颇觉头疼地轻声嘀咕,手上却诚实地扶起屠苏,任由他将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你身上,扶着他一步一步挪向卧房。

      虽是人世间念想具现而成的食魂,这人的重量却与常人无异。

      重得让你更想跟他算总账了。

      待到终于将他丢在床上摆好,你也已累出一身薄汗。你将气息调整过来,这才后知后觉,恶向胆边生,终于有了些许夜半采花贼的自我觉悟。

      你解下外袍,和衣躺在他身侧。

      月光从他背后的窗棂穿窗而入,为侧卧的青年打上一圈柔和的光晕,叫你不自觉地想,屠苏此人,便如这月光一般,分明温柔,却总是故作冰冷。

      原本气势汹汹的算账之语,在看着这样的他时,终归转作轻叹。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又要推开?为何不多爱你自己一些?”

      对月吹风斟烈酒的他,让你想起初见时,仿佛不知疼痛般,一脸冷色划开手腕放出鲜血用以蘸草药救人的他。

      那是一种“反正命不久矣,那便也无甚可惜”的深刻绝望。

      想到这里,你忽而觉得,你可能知晓他连日闭门谢客的原因了。

      屠苏一直以来的心结——

      “屠苏酒失传了。”

      他的声音闷闷的,灰褐的眼瞳神采缺缺,眼睑低垂。

      食谱失传,其后紧随着的便是被人类忘记。对于食魂来说,一旦被所有人忘记,以人间念想凝结而成的躯体亦会随之逐渐消散。

      屠苏不良于行,也正是因为屠苏酒正在淡出人们的记忆。而现在,屠苏酒彻底失传,于他而言,无异于最后的判决书。

      “换言之,我命不久矣。”

      果真如此。

      你直直望进他眼底。

      “这便是你闭门谢客的原由?”你一字一顿,说得分明却不带任何情绪:“独自在药馆中迎来最后的终结,就像你曾经将自己关在地底时一样?”

      你不知道的是,从屠苏的角度看来,中天的那一轮圆月,此刻完完整整地映在你眸中。

      这轮圆月,恰似一直以来他眼中的你,如月色般清澄明亮,却始终顾及着他的心绪,恰到好处地保持着最为合宜的距离,直至照入他心底。

      但他却一直不敢伸手,将月亮怀揣手心。

      而现在,他一直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慌不择路之下,他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却是将自己关在这药馆之中,独自一人面对消亡的结局。

      就这样便好,这样便已足够。他平日里便时常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同你提及消亡这件事,想必你也早有预料,不至于太过震惊。

      见到你之前,他一直试图这般说服自己。

      但此刻,看着眼底映出皎洁月色的你,他这几日来艰难做起的心理建设,尽数骤然崩塌。

      他只想……

      “我是人类,对吧?”

      屠苏方微微抬起的手因你的下一个问题而微顿。

      他眸光微动,配合应声:“是。”

      “既然是人类,便迟早有寿数走到尽头的那日。”

      说这话时,你坦然而无惧。

      “但我并不因寿数有限,而就此拒绝管理空桑的责任、拒绝与食魂们建起羁绊。”你静静注视着屠苏,“相反,正因寿数有限,所以,每一天都弥足珍贵。”

      眸光震颤,他启唇复抿唇,终是做出个像样的回应来:

      “明日药馆正常开门。”

      你看着屠苏清明而若有所思的眸光,收了方才的一本正经之态,顺着心意,语带些许戏谑道:

      “酒醒了?”

      “……醒了。”

      “下次还喝吗?”

      “不喝了。”答得果决。

      简短的对答之后,你和他就这般在榻上面对面侧卧相视,他没有客气地请你离开,你也没有主动起身的意思。

      他静静望着你,唇角轻扬,是温柔的笑意。

      “对了,我是人类。”

      “嗯。”

      见他似乎并未领会你的意思,你说得更加明晰:

      “厨艺高超,灵力强大的人类。”

      “……嗯。”这一声应下,他眼眸微颤,似是想到什么,转而望向掩在被衾之下的双腿。

      原本几近透明的双足,分明又较前些日子凝实许多。

      他的腿,一直在好转。

      屠苏弧度优美的眼眸里倏而翻涌起难言的复杂情绪,似恍然,似歉意,似愧疚,又如今夜清亮的月光,盈盈相照。

      “抱歉师父,在我的寿数走到尽头之前,你都别想消失了。”

      你故作抱歉,唇角却是掩不住的狡黠笑意。

      只要你还记得屠苏酒一日,他便永远不会消失于这世间。而你,从不打算忘记他。

      缓过神来的屠苏眸光柔和且专注,似将整片月色都化入眼底,令人心折。

      “对不起。还有……谢谢。”

      你只觉月色惑人,看着他眼眸,不觉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

      “若要感谢,不若……”将一辈子都赔给我罢。

      未料你还未将欺师灭祖(?)之语说出口,他便先接了话头去。

      “将余生都赔给你。”他话语一顿,“如果还有下一世,下下世,往后的每一世,都赔给你。”

      陪你到寿数尽头,终焉之时;同你一道消散,再入轮回。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如今,终于再无阻隔,得偿所愿。

      你难得地怔愣一瞬。

      原来解开心结的屠苏……这么会的吗?

      你心底骤然升起几分奇怪的胜负欲,伸出手去抚上青年嘴角的美人痣,语气里也带上几分调笑之意:

      “那师父可要好好努力,莫要给徒儿忘掉你的机会才是。”

      闻言,屠苏并未即刻以言语回复。

      这回,他向你伸手时,再无顾忌。

      属于他的温度隔着单薄的中衣将你环绕,乌黑的发丝垂落于你和他的肩头,温热的声息在你耳边流转,笑意盈盈。

      “好,为师会努力的。”

      你唯独算漏了,屠苏这轮月亮,剥开皮来是滚烫的太阳。

      “好梦,我的月亮。”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盈如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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