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0、我只有你 ...
-
月色浸霜,风移影动。
风吹不散萦回的烟霭,哽在喉间的涩意说不清,也揉不碎,俞佳念道:“不知道为什么以前的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感觉记性变得很差很差。”
随着年龄的增长,爷爷奶奶渐渐离俞佳念远去,她刻意封存记忆不去想那些转瞬即逝的美好。
因为跌倒了不会再有人扶她起来,不会再有人给她擦眼泪,再问她痛不痛。
俞佳念坐在阳台的秋千上,向辰锦忘讲述那段沉入意识深海的童年,“但无论过了多久,我都永远无法忘记我三岁那年的一个雷雨天,也是我记事的开始……”
“那时家里拮据,爸妈为生计奔波,我跟着爷爷奶奶在乡下生活。老一辈的人苦了大半辈子,格外节俭,为了补贴家用,爷爷去做了油漆工。也正是因为这份工作让爷爷本就不好的肺病更加严重。”
“后来爷爷在工地上病倒了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而这个消息我是家里最后知道的,第一个知道的是奶奶,第二个是爸爸……”
辰锦忘注视着俞佳念衣袖下的右手腕内侧,只显露出一点点的伤疤,若隐若现的月牙。
俞佳念停了一下,抿了抿发抖的唇,然后继续像个旁观者讲述自己的故事:“当时家里的变故接踵而至,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太多,爷爷的医疗费,妈妈的生产费,这对我们家来说无疑雪上加霜。”
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可直到现在,她还依稀记得父亲当年拔掉爷爷呼吸管的画面,如岩浆般灼热无比深深地烙印在她的心头挥之不去。
“但是没办法,现实就是这样的残酷,总是让人措手不及连应对的时间都没有,最后我亲眼看见爸爸拔掉了爷爷的呼吸管。”
俞佳念很小的时候,家里生活很朴素,奶奶忙农活,她就在一旁用石子和泥巴做积木,自娱自乐。
爷爷文化程度不高,只能靠劳力赚钱找了一份小县城的油漆工。
爷爷为了节约8块钱的车费,每天天没亮就出门,走两个小时的山路到县城,再顶着严寒酷暑在大马路上喷漆,日复一日。
夏季的时候,每天晚上十一点左右,俞佳念都会守在院子门口,等着爷爷带一瓶盐汽水回来。
盐汽水是爷爷工作单位因为天气炎热特意为员工发放的。
漆黑的夜晚,繁星点点,蝉鸣奏唱,热气由地面升腾而起。
院子大门外的路灯亮着,俞佳念搬着板凳坐在灯下,盼望着水泥小道上出现爷爷回来的身影。
乡下蚊虫多,俞佳念皮肤白嫩,腿上和手臂上到处被叮咬了红肿的包,痒得她都抓破了血痕。
即便是喂蚊子,她也不肯回屋等,奶奶实在看不下去,点了一盘蚊香在她的脚边,又拿了一瓶花露水给她涂,“爷爷又不是不回来,你看看你身上到处被蚊子咬得包,腿上都被你抓破了。”
俞佳念固执道:“不要,我就要在外面等爷爷。”
“你呀你,小小年纪脾气犟得很,屋里等不是一样的啊?”
“不一样,我要爷爷回来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
奶奶拿她实在没办法,只好摇摇头,搬来板凳坐旁边,拿蒲扇给她扇风,防止蚊虫叮咬。
又等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次爷爷回来得早,俞佳念喜出望外,张开双臂蹦蹦跳跳跑去,抱住爷爷的大腿,叽叽喳喳道:“爷爷回来了爷爷回来了,爷爷爷爷。”
爷爷展开龟裂得像树皮的大手将她抱起来往院子里走,“诶,念儿乖。”
每次爷爷身上都会带回来一股肥皂里混着一股淡淡的油漆味,不太好闻却觉得让俞佳念觉得安心。
爷爷坐在灶台前的矮长椅上,俞佳念就坐在旁边,手里抱着爷爷今天带回来的盐汽水,低头看了看自己漂亮的粉色碎花裙,又看看爷爷满是彩色斑点的工作服,指着认颜色,用童真又稚嫩的语气道:“爷爷衣服的花花比我裙子上的花花好看,有红色的、白色的,还有黄色的。”
爷爷摸摸她的头,“念儿啊要是喜欢,等下个月爷爷再给你买一件彩色的花裙子好不好?”
“好耶好耶我也要像爷爷一样,把彩虹穿到身上。”
小孩的世界充满色彩,而大人的世界仿佛只剩下黑白。
爷爷歇了一会儿,起身走到一旁的木制饭桌上,抽了一张纸擤鼻子。
俞佳念跟去,手里还不忘抱着盐汽水,爬到塑料板凳上,观察爷爷,她歪着脑袋好奇地眨巴着眼睛问:“我的鼻涕一直都是透明的,只有感冒的时候才会变成绿色的,为什么爷爷的鼻涕还可以变成和我的红颜色的蜡笔一样呀?”
爷爷将手里的纸巾丢进垃圾桶,接过俞佳念手里的盐汽水帮她边拧开边道:“因为爷爷的鼻子会魔法,能变成不同的颜色。”
俞佳念记得上上周爷爷回来的时候鼻涕是蓝色的蜡笔颜色,她两眼放光道:“哇,我的爷爷好厉害,会变魔法!那以后我的蜡笔用完了,爷爷的鼻子可以不可以给我变出好多好多颜色的蜡笔呀?”
爷爷递给她盐汽水时,勾勾她的鼻子道:“念儿想要多少蜡笔爷爷就变多少。”
俞佳念喝了一口盐汽水,爬下板凳,开心极了道:“太好了太好了,我就有用不完的蜡笔了。”
一旁炒菜的奶奶说教道:“老头子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念儿还小不能喝盐汽水,对身体不好。”
“唉,念儿开心最重要。”爷爷说。
俞佳念躲在爷爷的腿后探出半个身子,手里护着盐汽水,像有了靠山,尾巴翘得高高地道:“嗯!开心最重要!”
每天爷爷下班吃完饭就陪俞佳念坐在书桌前,教她识文断字,写自己的名字。
爷爷手把手教她在本子上写自己的名字,“像这样先一撇一捺……最后再竖弯钩。”
“这个字读俞,是你的姓,念儿记住了吗?”
“嗯嗯,记住了。”
以为这样稀松平常的生活会永远走下去,可现实总给人当头一棒,爷爷突发肺病打破了田园生活的平静。
俞佳念搬来小板凳坐在大门口外,成就感满满地拿着第一次成功写对自己名字的练字本,满心欢喜地等爷爷回家。
然而,那条承载孙女期盼的马路没能迎来爷爷归来的身影,奶奶关掉家里的灯断电。
俞佳念从板凳上起身,急道:“奶奶不能关灯,灯不亮了爷爷会找不到我们的。”
奶奶出来着急慌忙关上大门锁上,“念儿乖,不要捣乱。”
“奶奶,爷爷还没回来,为什么要锁门啊?”俞佳念不知道奶奶为什么会哭,大人们为什么都赶来围在家门口。
“念儿要听王姨的话,等奶奶回来。”奶奶将俞佳念托付给王姨照看后急匆匆上了一辆面包车。
俞佳念正准备上车的时候,车门关闭,一骑绝尘。
以为爷爷奶奶不要她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俞佳念丢掉手里的练字本,甩开王姨的手,急忙跑去追那辆远去的银色面包车,“奶奶我还没有上车!你忘记我了!!我还没有上车!!!”
练字本上“俞佳念”三个铅笔字很大而稚嫩,握笔写得很用力,即便错误的笔画擦好多遍也仍看得出之前写错笔画的印迹,不知擦擦改改写了多少遍。
“奶奶不要丢下我……”
王姨拦下俞佳念,“小念,你爷爷生病了,奶奶只是去医院照顾爷爷,她们很快会回来。”
眼泪沾染上长长的睫毛,俞佳念红着鼻子道:“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王姨啥时候骗过你。”
过了一星期,俞佳念见到了每年只会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回来的爸爸妈妈。
日常生活中经常有大人打趣,“小念,你爸爸妈妈不要你喽。”
俞佳念每次凶巴巴反驳:“我爸爸妈妈才没有不要我,他们说过等工作不忙就会回来!”
“那都是哄你的。”
“你骗人!你是骗子!我才不会相信你!”
大半年不见,俞佳念和父母的关系似乎更加生分了。她躲开母亲想摸她头的手,也不叫人,一声不吭地盯着母亲隆起的肚子。
她小,但不代表什么都不懂。
奶奶告诉过她,她是妈妈十月怀胎辛辛苦苦从肚子里生出来的,没有妈妈就没有她,所以作为女儿她要有一颗感恩的心。
爷爷天生肺喘,加上做了几年油漆工,对身体的伤害更是雪上加霜,还未完全脱离神志不清的状态。
父亲昂贵的医疗费,妻子肚子里即将出生的孩子,所剩无几的积蓄,这些像是重重的麻袋压在俞先政背上,手心手背都是肉。
爷爷终于清醒,节俭了一辈子的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让俞先政拔掉自己的呼吸机,不要把钱浪费在自己身上。
是啊,爷爷向来省吃俭用,连洗澡都舍不得开灯的一个人,又怎么会接受将家里所有的积蓄砸在自己身上呢。
宋英去牵她道:“小念,爸爸和爷爷有话要说,你跟妈妈先出去。”
大人们的世界错综复杂,俞佳念看不懂,她就固执地待在爷爷病床旁,不吵不闹,哪也不去。
爷爷脸上毫无血色,瘦弱病态,夹着指夹脉搏血氧仪的手抬起来,俞佳念赶忙掠过妈妈的手跑去,脑袋贴上爷爷的手心。
刚感受到爷爷不再温暖的手,俞佳念一下子就撇着一张嘴大哭,“爷爷,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爷爷脸上戴着口鼻式呼吸面罩,只能发出微弱地气息:“念儿……最乖………爷爷……不…丢下你……”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眼泪吧嗒吧嗒往外流,俞佳念的哭声盖过窗外的雷雨,响彻整个病房。
“小念,不要在这里捣乱,跟妈妈出去。”宋英怎么连拉带拽都没用。
俞佳念哭红了脸大喊:“不要!我不出去!我就要爷爷!!”
爷爷又向俞佳念抬手,这回爷爷没有站在俞佳念这边,喘着气说:“乖……听……爸爸话。”
最后,实在没办法,还是奶奶把俞佳念带出了病房。
外面的走廊,空气变得凝重起来,在场的大人们一言不发。
奶奶背过身捂着脸哭,母亲则扶着奶奶,脸上同样流露出悲痛欲绝的神情。
俞佳念向来聪明,对事物敏感,就在所有大人都放松警惕,沉溺在悲伤中无暇顾及她时,她做了一个此生难忘的举动。
她跑去打开爷爷病房的门,亲眼见证自己的父亲将她最爱的爷爷的呼吸机管拔掉。
父亲身后的窗外暴雨如注,电闪雷鸣的光影打在他错愕又怒目圆睁的脸上,只见他大发雷霆道:“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那一刻,手里捏着爷爷呼吸管的父亲比恐怖片的鬼更惊悚。
俞佳念瞳孔剧缩,万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惶恐失措地冲进病房:“护士姐姐说不能拔掉爷爷的呼吸管,爸爸你为什么要这样?!”
宋英想拦住俞佳念,却反而差点被推倒在地。
俞佳念还没跑进病床抢回呼吸管插上,就被两位叔叔抓着两个手臂强行拖拽出病房。
病房关上的最后一秒,心电检查仪归于一条线,俞佳念眼睁睁看着爷爷从挣扎到安详。
从她开门再到被强行拖走,过程不到十分钟。
俞佳念被抓到病房外面,她拼命挣扎,手臂都被拽红拽痛了,好不容易挣开两个叔叔的手,跑去开门。
可门被反锁了,怎么也打不开门,她用力拍打爷爷病房的门,“快给爷爷戴上!”
“爸爸快给爷爷戴上…不能拔……护士姐姐说不能拔……”
“爸爸求求你……快给爷爷戴上……”
无论她如何叫喊求助,如何拍打病房的门,始终无人理会,反而转来的只有责备。
扶着宋英的阿姨责备道:“小念你怎么回事啊,你妈妈还怀着孕,肚子里还有小宝宝,被你这么一推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另一位扶着宋英的阿姨道:“你这孩子真不懂事,怎么这么不听话。”
两只小手都拍红了,俞佳念还在坚持,委屈地哭喊道:“开门……爷爷……我要爷爷!”
奶奶扶着墙艰难起身走过去,心疼地蹲下身抱住俞佳念,哭着道:“念儿,爷爷没有不要你,老天爷只是觉得爷爷这辈子太苦了,想让他好好休息。”
俞佳念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哇哇大哭:“奶奶,我以后是不是再也看不到爷爷了……”
奶奶给俞佳念擦眼泪道:“爷爷只是飞到天上去了,念儿要是想爷爷了就抬头看天空,爷爷会一直看着你。”
在这陌生冰冷的医院里,只有奶奶的怀里是温暖的。
最终爷爷病逝了,没能看到孙女正确且完整写出自己名字的教学成果。
生老病死,自然法则,人类无法左右,也无法改变,只能被迫接受,然后顺应地球自转的轨迹,生活的脚步继续马不停蹄往前赶路。
之后,俞佳念跟奶奶继续在老房子生活。
许是奶奶太想爷爷了,9岁那年奶奶永远的长眠,同年老房子被卖掉,俞佳念不情不愿地随父母和弟弟去市区住。
“后来家里有钱了,可惜爷爷再也回不来了,奶奶也不在了。”回忆拉回现实,俞佳念没有赘述过多的细枝末节。
俞佳念最开始怨恨、责怪过俞江舟,因为他的出生剥夺了爷爷治病续命的可能。
又随着阅历和年龄的增长,俞佳念改变了弟弟的出生导致爷爷去世的愤恨。
大人们有很多的无奈之举,俞佳念明白这个道理,但她是一个感性的人,“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活在怨恨中,我恨爸爸权衡利弊下的理智,恨弟弟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出生,还恨那些默许爷爷呼吸管拔掉的亲戚。可我狠来狠去,恨到最后发现我和他们一样,我也是导致爷爷拔掉呼吸管的帮凶。”
“因为那年我要上学,我的学费还要交。”
“当我开始恨自己,恨这个世界的时候,奶奶却告诉我,拔掉呼吸管其实是爷爷自己的意愿 ,因为他不想耽误这个家。”
俞佳念吸一下鼻子,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我该不该恨下去,该不该跟爸爸说对不起,辰锦忘我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脑子很乱很乱。”
听完这段物是人非的故事,辰锦忘指腹擦过俞佳念湿润的睫羽,“这不是你的错,不怪你。”
俞佳念含着眼泪的双眼看着他,眼里因为有泪视野变得不清晰。
她仿佛又回到了3岁那年的雷雨夜,她眼睁睁看着爷爷被父亲拔掉呼吸管的束手无策,一众长辈责备她不懂事差点推倒母亲的无助崩溃。
本可以绷紧的情绪像断了的弦,眼睛一眨,眼泪也不受控制地流出,她抽泣道:“要是爷爷奶奶还在的话,我就不会没人要了……”
她像一直被泡在了中药里,越煎越苦,熬过去了这个坎,又会被下一个坎绊倒。
俞佳念被拥入一个怀抱,像被奶奶抱在怀里一样温暖柔软,再也不怕那些亲戚们的冷言斥责,辰锦忘说:“还有我,我不会不要你。”
“辰锦忘永远都不会不要俞佳念。”
“为什么?为什么呢辰锦忘?”
“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只有你。”
眼泪如同失灵的闸门,顷刻涌现。
可能是情绪驱使,俞佳念没有推开,也无法拒绝,她紧紧抓着辰锦忘胸前的衣服,贪恋地想一直沉溺于这个怀抱里。
客厅没开灯,银色的月光洒下来,俞佳念靠在辰锦忘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一分一秒变得如金子般珍贵,谁也舍不得放手。
再多抱一会吧,万一以后就没有这个机会了呢?
我见了你的脆弱,也愿陪你垒高墙。
如此,两人无言相拥却胜过千言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