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蛇集》谢维奇

4、水的顺序

　　我是煤炭，积雪，白桦树皮和羽毛堆成的孩子
　　喉咙间游荡着遗留在古老时代的名字
　　我寥寥无几

　　来到这片土地上的是饥饿的人
　　沙漠的预言告诉他
　　“离开这里的人将乘着轮子上的铁”
　　我的先祖把它刻在麻雀，乌鸦，喜鹊和猫头鹰的羽毛上
　　年幼的我蜷缩在车厢，呼吸，凝固的车窗隔离出的虚假的春天
　　我的窠巢飘摇离去
　　旧日把我驱逐
　　旧日把我驱逐
　　我寂着，寥寥
　　又人声繁复

　　我寂着，寥寥
　　蒙上双眼，时间没有什么不同
　　人声繁复
　　太阳或许升起来了，我在远方，没有消散

　　昨日是个巨大的谜语，而此刻你身处于一段旧影。独自伫立在故乡厨房的夏日里，面前是未洗的碗筷。阳光下浮沉的灰尘渲染着无法置身事外的燥热，洗洁精的香气，浸泡着碗筷的凉水传递过安定和清凉。隔墙安着双层淡青色的玻璃，农村用以隔绝寒暑的结构。玻璃间夹着装饰画和揉成团的塑料袋。
　　刚刚有个人来过了，他走进房门，重重地在门口跺了几下鞋上的泥土。他是个高大的人，因此跺脚声音大而沉闷。

　　他显然已经看到了你，笑呵呵地问你：“你妈妈呢。”老年人对晚辈特有的慈祥。你正在拿开水慢慢地淋到碗筷上消毒，大声回应他：“我妈不在，出去了。舅爷爷先坐我倒茶——”
　　玻璃外模糊的人影回应道：“不用，不用，我就是来给你送点李子。记得来爷爷家看你的兔子啊。”

　　你的亲人，那些旧日的人们，仿佛是从你出生起久远的记忆深处里走出一样，你朦朦胧胧地感受到他们一直伫立在那里。而回头处他们却消逝无踪。你拿起茶杯，翻找了小半天茶叶与白糖。水壶里还有些沸水，你把沸水注入茶杯，刹那间茶叶上浮而糖粒融化。
　　你端着将溢的茶杯小心翼翼地走出厨房，只有空荡荡清漆木桌上一袋油绿的李子。
　　你没有听到他的离开。
　　经过一阵打开塑料袋的窸窸窣窣声，你拿起李子。如今的记忆更改了你的认知：这样的绿果有着比超市中紫红的李子更酸涩的味道。你咬下，李子的果肉甜如结晶变浓的蜂蜜。你忘了，你有很多年未曾吃到过这样甜的李子了。
　　你知道你已经失去了如此之多的东西，你已无法一一数清它们。

　　　你确乎忘了那个水晶帘动微风起的午后你是否来到了那个院子，但你记忆留存了拖曳着豆绿色光影的串串葡萄，兔群接触到生人慌张地逃到角落。柜门上安了烧制花纹的玻璃把手，花瓣像是浮在水中。孩子们有着乌鸦的习性，他们痴迷于闪光的透明物体。你凝视着把手斑斓的玻璃，轻轻用手叩击着。有没有更好的回忆？父母厌弃你养的一对兔子，它们无处可去，他把你的兔子饲养起来。
　　那时候的你感动了吗？会为李子动容吗？大抵未曾，祖辈仿佛与你隔着深厚的情感的屏障。你会为爷爷奶奶为了等你来一直留到过期的牛奶流泪吗？你会珍藏幼时姥姥放在口袋的糖果吗？你无法衡量——而一切终将成为回忆。
　　像过期的牛奶一样，像随意扔下的糖果一样，有一天你用“寻常”二字为由扔进角落，有一天你掩面用一颗空空的心脏怀念它们。

　　你在两位大人的聊天中听到“脑梗”这个词眼。
　　“脑梗”。
　　极模糊的记忆将你拉回一处昏暗的房间，充斥着轻微的粪便与尿液味。你幼时随母亲探望过一位老人，那对你是再寻常不过一天了，后来才知道那是你与早已逝世的爷爷最后的一面。
　　大人在一阵唏嘘中结束对话，舅奶奶将返时问你：“你舅爷爷生病前还惦记着给你留些李子。”
　　很陌生了，你多年未回故乡。茫然地望向母亲，她让你一同去看望他。于是安定下来。

　　但当走上通往那院子的路时你同样恍疑，风景不似旧年，故乡于你已是人间白日空照烂柯。你意识到什么。低着头含糊地询问舅爷爷他有事吗。
　　“没事，没事。”舅奶奶像是宽慰一般回答你。

　　在踏入门前隐隐的设想便足以让周遭的空气稀薄，沙发被并到一处形成陌生的布局，你绕过靠背的遮拦，望向瘫躺于其上的人形。灰白的皮肤像装在无形的塑料真空压缩袋一样深深地凹陷下去，皱巴巴地覆盖在那个曾经高大红润的人上。灰色的人向你伸出指尖，你们接触的目光是燃烧的塑料味道，窒息渗透进所有的肌肉器官，毛细血管。蔓延到指尖。

　　此刻我最希冀的事情:给你看那个苟延残喘的病重的老人颤颤探向你的指尖，我希望那明昭昭地显现在你眼前，好使你能攥住那望向你的，最后的浑浊一瞥。他拉住你啊啊呜呜地说了句什么，舅奶奶在旁给你说，你看，他还记得你呢。她有着悲悯的神情。
　　你知道这样的悲悯是怎样的。你长于世代游牧之地，你是煤炭，积雪，白桦树皮和羽毛堆成的孩子，喉咙间游荡着遗留在古老时代猛兽的名字，那是你的家乡。牲畜会死，有一些牲畜的死赋予了更特殊的名字——它在你只身踏上结束现世的漫漫长路，这条凋敝的旅途中等候多时带你渡过燃烧火海。
　　羊圈上演的不过是原始的狩猎的缩影，人是由骨肉组成的，是由吃进去的食物组成的，热量的呕吐涌泄向食物链，共情与对食人族的排斥一同产生。
　　吟诵响起，你看到在数次无意识的抽搐后羊的身躯渐渐沉寂，像是水的波澜伏在水里。
　　羊的血是红色的。
　　一匹荒原的狼渴了，它忘记了自己的血已经干涸，但就在日落之前，爪刃碰到了非它仇雠的脖子，红色的太阳，或者说月亮。当太阳消亡的时候，你和我也会灭亡。地上有血，它犹豫了一下，它听到那个猎物的语言在它耳边响起，就像幽灵一样 。它说：请喝吧。你眼前的的确是我曾经向往的水流。安全了。有了食物，你便安全了。
　　整体——夏商周的华夏新生，阿里乌派和涅斯托利派异端的血腥角逐、分裂和战争——整体。时代和个人的生命的整体是一条江河，绝大多数人都是一粒沙砾卡在水中，江水流逝，沙砾就在被压碎中被迫前进。沙砾不可能改变翻滚的河流，因为它太弱了，河流只是粗略地按照自己的方向，决定了它携带的沙砾的方向。
　　很多事物在水中浮现，而你却什么都抓不住。你在记忆最初产生的幼年便失去了一些疼爱你的亲人。你在回忆中找寻他们的模样被扫除一如你掉在地板上的橡皮。死亡，咀嚼出一个因果的象征，一个反对“本质”的因果，一个决定了随机性的射线的方向面的指针，看似完全随机的事物都有其决定的方向面，拆解后便形成了悲哀的向量，向下攲斜和向上回转的预言周而复始。

　　你可以抽离的事实意味着那终结的一刻离你很远，但它就发生在你身上，河流开始流动，你不在岸边，你就在水底。逃脱的方法，只是在无数个时间的交叉口，被裹挟着冲到另一个交叉口。水的集合之外是极乐，也是消亡。这美好的结局只发生在水中。
　　你握住他的手，你几乎被这种难以言表的撼动而感染，千是你喉咙中好像吸入了那燃烧的烟尘，胶粘着那声未说出口的舅爷爷堵在喉咙，发出嘶哑的气音。它们掠过今已隐没的游移——少许的寒冷，孩童时期沉淀的对时间的虚弱，起伏着像山峦黑暗的螺壳，直到最深处的微微颤抖的肺腑。撕裂，某种浸润着的树根弃绝了。
　　弃绝了，流淌着的无色的血。
　　那是他曾经最向往的河流啊，你明白的，那便是你尚且奔涌的生命。你与他的脉搏仿佛缄默地建立了某种联系，久久地，有些东西不会消逝。那条你尚未发觉的河流，永不复还。
　　今日流水，永不复还。

　　无端回想起送别爷爷那天。你跳过花盆，钻进房间,并无顾忌地玩闹着,母亲忽然把你叫住:"你爷爷没了，再也回不来了，还在这玩。”你怔住，愧疚像海啸一样升腾而起,你知道自己应该感到悲伤。流下一滴泪，愧疚像眼中的沙粒一般随泪水挤出，而感伤和怅然却久久徘徊。你意识到有朝一日那将不会是恸哭。

　　“永不复还。”

　　舅奶奶在冰箱耳鸣般的嗡鸣中把一袋带着水汽的李子交给你。
　　庭院幽深空旷，向着李树遮蔽的阴翳层层递进，绿色在一个永恒的青涩的抽泣中单调地跳动——就像在梦中，在一个和平的梦中深处，混合。掉落的李子徘徊在泥土里。

　　“李树都没人照顾了,兔子也卖了。”

　　你手里拎着青翠的李子。昨日的果实总是比今日更加鲜妍,有一时刻,它失去了明日。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时无重至，逝如朝霜。去来的中间，你觉察它去的怎样一去不复返地匆匆了。请让它回归大地吧，极疲倦地,极圆满地。

　　是在某一日晚饭时母亲提起他离世的消息的。舅奶奶在他离世不久后搬至另外的城市。
　　是在某一日亲戚齐聚一堂时，你再度得以与她重逢。
　　你想起在遥远的故土上仍旧有一株和你童年相系的李树，那个故乡，随时可以乘车回去，可是永远也回不去了。
　　一种瘟疫的情绪，在你心中那个空洞的盲人曾感知一切的双眼前呈现着虚无的光润明澈的晶体——玻璃。如幼时的你睡醒来后迷蒙的眼看到的浑浊而汗津津的空气。

　　你曾返乡的车正在林间中穿行，你半梦半醒的视线中漏出忽明忽暗的缝隙。梦境中的已盲的人在“悬崖峭壁中探出头来”
　　挣扎着大声嘶喊——祂看到你不分明的身躯隐没在黑暗中：
　　“上主啊！上主啊！”
　　回忆的黯淡在土地里无边无际。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逝去的一切在何处？你在何处？
　　只有已经丢失的东西才真正属于你。
　　却:永不复还。

　　她在与你说些几年不见长大了之类的活,你捏着微烫的一次性纸杯应和着，我忽然为你想起一个旧式小说样式的结尾，在一切即将归于沉默之前：

　　“朋友,你泪落茶杯了”

作者有话说

　　竞赛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