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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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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七是一只鬼。
说起来也委屈,里七的死既不重如泰山,也不轻如鸿毛,他是被一颗天降的陨石砸了头,死后自然什么都不记得,既无悲也无喜,跟着一群鬼往前飘着,迷迷糊糊飘到了地府。
地府里的阎王刚和自己的夫人吵完架,苍白脸上浮着个血红的巴掌印,手上不耐烦地翻着生死簿,吐词不清地喊:“下一个!”
里七往前一步。
“姓名?”
“不知。”
“生辰?”
“不知。”
“死因?”
“不知。”
阎王将生死簿往后又翻了几页,带着巴掌印的脸呈现出一个狐疑的表情,随后,他猛地一拍桌子,浓眉倒竖,喷着唾沫道:“一问三不知还投什么胎!来人,把他打下去!”
里七以一只鬼的身份重回了人间。
白日里他缩在树底下躲太阳,到了夜晚,他喜欢蹲在透着细细烛火的窗下,听着书页翻动或是算珠碰撞的声响,偶尔还能听到母亲吓唬孩子的故事:
“你再不睡觉,鬼就要来找你了,鬼!你知道鬼吗,他们长着青白的面,尖尖的牙,最爱吃不睡觉的小孩子,你再不睡觉,就会有鬼从窗子里飘进来,抓着你张开嘴,嘴里的鲜血直往下滴,三尺长的舌头就搭在你的脖子上!”
里七:“……”
他仔细地想了想,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布来,然后用嘴叼着布,双手绕到脑后,笨拙地将枯草般的头发捆成一把,又寻到一条河,将自己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除去过于苍白的皮肤,他看起来倒也像个人了。
里七人模人样地晃荡了几十年后,战乱爆发了,无数人在战火中逃生又死去,黑白无常每来人间,总要领着浩浩荡荡的一群鬼回地府,每到此时,里七就会静静地站在一边,看那一群哭哭啼啼的鬼远去。
战火愈演愈烈,里七再也找不到一扇透着烛火的窗供他打发时光,那些细碎的声响都被低泣声所取代,恐慌与死亡夺去了一切宁静与美好。
这时里七总要回想起自己被陨石砸死的一瞬,也许这样的死法才是最好的的吧,忘掉曾经一切的欢喜与期待,也就失去了“不舍”的能力,因而去与留、生或死都不在有所区别,就不会因离开而低泣。
一日傍晚,里七慢悠悠地从街头晃到街尾,又从街尾晃到街头,这漫无目的的一来一回中,里七注意到了两个小孩,他们靠墙躺着,因嫌热没穿上衣,一条条肋骨横在胸旁,脖子细脑袋大,说话有气无力,比里七这只鬼还要像鬼。
躺左边的小孩细声细气的说:“我以后一定要当个大将军,使一把一百斤重的铁剑,一挥剑就能砍死所有敌人。”
他的伙伴声音比他还小:“那我当你的军师好了。”
“不要,你太蠢了,连字都不认识,瞎使计害死我了怎么办。”
“我不识字,你就有力气扛起一百斤的铁剑了?”
“那还不是我太饿了。”
一时没有人说话,许久后要当军师的小孩道:“我也好饿。”
然而没有人回应他,哪位未来的,举世无双的大将军,已经被饿死了。
里七看着他们,站在一边很久都没有动,直到第二天的太阳要升起了,他才慢慢地挪到墙角,与大将军的尸体并排坐着。
这里的人来去匆匆,无论是喜是悲,都知道要去到哪里,也知道要回到何处,渺小或伟大,都有安身的地方,也总有东山再起的希望,仿佛只要呼吸着,就是一段未了的传奇,唯有死才是他们的终点。
不像里七,死是他的起点,而他的终点是什么?他又该做什么?
里七想起一个词,叫“形影相吊”,他不由想,要是自己有影子就好了,也不至于在大千世界里这样单薄,也不至于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里七再也忍受不了满是人的世界,他逃了,逃到了深山里,与野兽为伴,以天地为席,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日又一日,他数不清年月,自然也无法算清当自己遇到东方时,到底在山中住了多久——他只记得那是一个落满雪的清晨。
那一天清晨,他在雪中睡得正深,却听到一阵仿佛是从梦中来的铃声,叮当、叮当,一下又一下,将雪地里的清冷都搅没了,他恍惚地一睁眼,看到了一个七八岁大的女孩。
女孩穿着鲜红的袄子,脖子上围着一圈细碎的白绒毛,腰上挂着古铜铃铛,像一团炽热却不烫人的火,正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
里七也愣愣地看着他。
“嘿!你是鬼吧!”女孩在他眼前招了招手:“怎么不去投胎?”
里七想回答她,张嘴时才发现,自己太久没开口了,竟然忘了怎么说话,于是只好乱七八糟地向她打手势。
女孩看了一会没看懂,又见他手忙脚乱的,于是道:“算啦算啦,你投不了胎就做我的鬼侍怎么样,我教你说话。”
里七很用力地点头。
“我叫东方,”东方凑近了,从他肩上捏下来一只血红的蝴蝶:“这是我的骨碟,它最近老往外飞,原来是想找你,你叫什么?”
里七摇了摇头。
东方想了想,伸手画了一个很大的圈:“这座山叫七里山,你就叫里七吧,你当了我的鬼侍,从此以后,你就要一直保护我。”
说完,东方从腰间取下古铜铃铛,用力地往地上一砸,周围浮起一片柔和的清光,包裹住了她与里七两人,里七在这一片清光中想——“一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