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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爱洛斯 ...

  •   我宣判自己无罪,但我走动像一个梦游人。*

      1.

      荧感觉自己快死了。但她又清楚的知道她还活着。

      无论多么伟大的人,无论拥有多强天赋多少神力的人,病起来的模样大抵都差不多:身体发软,安躺在床上却只觉得自己在不断下沉。飘飘的端起药碗喝药,意识在免疫和药力里变得恍恍惚惚。

      荧其实不大喜欢这样——倒不是说她不喜欢生病:她对疾病的态度一向温和又熨帖,那些呼吸不畅而倒气咳嗽的时间,吞咽苦药咕咚咕咚的时间,发热又苍白的时间,神志朦胧迷离像在梦中。她甚至享受着这一点生病,可她偏偏不常得病,于是只能在许多个近似的梦中,念着幼时哥哥照顾她的幻影——她所不喜的,是她不得不静默的躺在床上,无法去到任何地方。

      而且,若说这病痛宛若梦中,此刻她所面临的“梦”未免太过单调。只一张床,薄薄的被子,一个人,一个病人,困死在灰沉沉的图画中央。

      一个不好看的故事。

      荧努力睁开眼睛,抬着沉重的眼睑望那并不遥远的小窗:巴黎在文学的渲染里夸大成流动的盛宴,然而这盛宴底下大概也是一团虱子。左岸和右岸相隔的距离,大概比她所在的梦与外出的丈夫的距离还要遥远。

      ……丈夫。

      荧在昏沉的意识里勾勒另一半的肖像:来自异国的旅人,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还是那位大学者的侍从,如今却已经是同一张床上、习惯了彼此体温的家人。

      魈那时候好像还不穿现在这些衣服——他当时穿着什么?至少不和现在这样时时拿着长柄的伞。戴礼帽吗?东方人好像不讲究这些假派头。荧清楚魈每一线发丝的走向,每一点眉间的皱褶,但她偏偏说不出丈夫最开始的样子。

      大概是意气风发的吧,或许还因为来自神秘的东方,不然怎么会让她就这样喜欢上了?荧不知道,只觉得她大约会喜欢带着故事与传说的人。就好像她此刻努力眺望的,一点一点漫上雨水的窗子。因为不可即,所以才浪漫。

      但她知道魈如今已经能把衬衫马甲穿得非常合衬了。

      2.

      荧在梦里叫佣人的名字,让她搬一张椅子到窗边上。

      她努力撑起身体,然而只是站起来一会儿,她便感觉自己的双腿僵硬又颤抖。睡袍底下无所谓踩在地面的双脚苍白细瘦,脚踝像对伶仃的尖括号,血液循环到最底端开始艰难回流。佣人想扶住她,她摆手拒绝的瞬间身体一晃,这才恍惚的发现没有佣人扶住她,更没有触手可及、摆在窗边的椅子:前几天她让佣人领了工资回去了。

      不是金钱上的问题;事实上他们家从不谈钱,有多少钱、怎么花、怎么还,这都和魈去哪里、荧有没有生病、寒暑去哪里旅行,毫无关系。荧只是突然疲倦,魈也不曾过多问起。

      但在生病的时候,没有帮衬还是很难捱的。无法劳动他人,荧只能呼呼的轻声喘气,把靠背椅子一点一点挪到窗边。接着又不顾冷风,唰的一下打开窗户。均等的飘扬在巴黎上空的雨水,零星的溅到她的窗前。

      荧默默的想着魈带伞的习惯过于合衬,一边想这从天上落下的水,落进掌心和砸在手背时,看起来那么像徐徐绽放的蔷薇。她有一点点想找出锁进柜子里的水彩,剔透的颜色涂抹在纸上,比短暂的记忆能跨越更多的时间:她会画画,会一点,剩下的技法是魈教她的。静谧的时光里他握着她的手,两只手都比现在的主人来得温情脉脉。

      年轻时人们往往倾向于寻找爱情的轮廓,但当情与爱逐渐化成日常生活里的白水,当剔透饱满的心在时间里逐渐枯涸,它便逐渐不再需要很多东西。

      就好像荧一直知道魈去了哪里,一直知道空在何处,但她始终没有去问。

      3.

      荧此前并不在巴黎生活——至少不是在这个城区生活。

      她一向身体不好,居于不生病和不健康之间的维度,长长久久的在屋子里,或躺进卧榻或盖着薄被在床上浅眠。记忆里出门的时间总是非常短暂,飘忽有如触手即逝的幻影:距离她这次生病,一路往前推,出门的记忆便只有她和魈结婚时短暂的蜜月巡游。

      她从明亮的室内走进昏暗的小房间,陌生的城市里她和魈度过一些日子。精神好的时候她也会想出去走走,魈牵着她在书里写的阿尔卑斯山底下慢慢的逛,阳伞也好裙摆也好,一切可能的负累都交给他。外出时应该做些什么?荧轻声问魈,在想象里描摹新婚丈夫呢喃着\"不知道\"时嘴唇的细微张合,魈低低的同她叙着话,寡言的男人身量比白人纤细许多,那双手却温暖切人。

      她不知道东方人是否都是这样。她生长的土地对东方始终怀有奇妙的天使与魔鬼之心,二元对立的根深蒂固把强调圆融的一生生切割出无数不同的侧面——魈是什么样子?荧记不太清了,开窗通风让她受凉。她又开始咳嗽了。一面想着孤独的生活无人帮衬,一面想着再不必见佣人们来来去去、擦洗呼叫,她不必在自己没法站起来的时候见到裙摆与裙摆在别馆高高的顶下,舞、舞、舞。

      荧知道那些沙龙,那些舞会和觥筹,空时时在家里办上一些,她知道这些都是为了她。魈给她带的书里,难记难懂的象形文字讲着褒姒妲己,念着玉环飞燕,空不至于有东方帝王那般的能耐,为了自己孱弱多病的妹妹昏头,但在名利与生意之余,筹办些不喧闹的沙龙舞会,聊算他给予荧的一点关怀。

      荧知道空的玲珑心思,她有时也会披着披肩,没有选择坐进那永远为她留出的、正中的空席,而只是倚靠在沙龙最边缘的一角,遥遥的听那些文人高谈阔论,给自己剥一牙水果。某一天里魈接手了她唯一的忙碌,她便只能把她投在水果上的注目统统给他。

      深居闺阁又不谙世事的少女,喜欢的情绪大约都来得轻快又突然。荧目视之中的那双手,为她静默的剥过水果,教过她画中国的水墨,牵着她沉重的装饰与裙摆,摔倒前搂过她纤细的腰肢。

      4.

      雨慢慢下大了。公寓楼外的一切都在乌云盖顶里昏沉阴暗。

      荧熄灭了床头的灯,让外头的阴暗和雨水一同进来。瓢泼的雨拉扯着深沉的夜色,叫公寓内外模糊区隔。左岸和右岸在黑夜里像两块被黏合的橡皮泥,屋子里的阴影从荧的脚下一路游动,屋子外的魈和荧心意相通。

      像每一个他们曾经相拥而眠的夜晚,荧在睡前脱下手上那枚戒指:细细的华贵的戒环,雕琢精美到不合时宜的宝石是空不情不愿送来的结婚礼物。病弱让脱下戒指变得更加容易,她把戒指轻轻放在床头柜上。灯罩垂下摇晃的装饰珠子,无光的夜晚里,交叠的戒指和伪造的工艺珠不分颜色。

      \"你已经不再需要见我。\"

      \"让我放你过你应该过的生活。\"

      虚妄的幻影在雨中徐徐散去,大开的房门于从未开启的小窗里战栗,魈提着黑色的雨伞一路跑上阁楼,迎接他的只是鬼魂离去时的絮语。

      *露易丝·格丽克《爱洛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爱洛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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