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倾听师》许百龄

8、看见灵魂

　　他手机里的照片几乎都是自己的画作，也有极少生活中的照片，他一一翻给我看，并不避外，给我说什么时候在哪里拍的。

　　他的生活中照片都是自己一个人，吃饭、看电影、读书、写生、旅游……身边连宠物都没有。

　　当然他没有忘记他要准备给我看他的画作。

　　他一一给我介绍每一幅画作的创作时间和背景，知道我不懂艺术，他介绍得很详细，将一幅画的灵感来源，用什么手法，想要表现什么也都给我说明。

　　他的画，我说不上来是什么水平，但是有一点作为外行人的我也看得出来，那就是不和谐。

　　他的画总是在某个地方出现一些黑色的东西，像是胡乱涂抹，没有任何章法，和面前画架上的这幅画一般，总有不该存在的东西。

　　我故意询问那是什么，每一幅图，他都能够给我说出一个东西来。

　　有的是人，有的是物，有的是动物或者是某一朵花一棵树等等，所有的黑团在他的画中都代替者不同的事物。

　　我忍不住打量他的眼睛，眼窝较深，眼睛明亮有神，丝毫不像有什么毛病，但是对于他的画，他却总是能够看到另类的东西。也难怪他的家人和朋友都建议他去看医生。

　　他的眼睛或许没有问题的，出问题的是他的神经。

　　他兴致很浓，继续朝前面翻照片，喋喋不休地和我讲画。

　　我想他平素是没有什么人可以倾诉的，或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别人都欣赏不来他的画，也不去欣赏，难得有我愿意看他的画。

　　当再翻过几张之后，我发现他的画风陡变。

　　刚刚看的画，色彩明艳，其中总会出现莫名的黑团，但是整体画的是什么我还看得明白，但是朝前的画，我是压根看不明白。每一幅色彩都很暗，主调黑白，偶尔出现几点亮色，画的并非风景人物，而是一些很虚的东西，没有具体形态。

　　这些画让我想到了炼狱中受刑的魂魄，在狰狞，在撕扯，在怒吼，想要挣脱却挣脱不出。画面上没有什么具体之物。

　　他对我说这都是他的梦境，他在梦中看到的场景。

　　“你从没有梦见过人或者房屋花草树木？”

　　“没有。”他自嘲一笑，“真的很奇怪，我以前的梦境都是这样的画面，不是深海就是黑暗的太空，或者是只有微弱星光的不明之地。但是我觉得这给了我很多灵感，让我的画充满了故事。”

　　“哦。”我点点头，看着他那些我不懂的画，我保持了沉默。

　　他没有察觉我对他的画已经失去了兴致，继续朝前翻着照片给我介绍。

　　他前面的画作又是另一番风格，虽然出现了一些实物，但是基调凄凉孤独，多半是黑夜静谧的树林或孤独的房舍，夜空下平静的大海或者一棵枯树，还有荒野落日，或是茫茫的枯草中小小的一个背影……

　　“这几幅都是我去年初作的画。”他说道。

　　一年半的时间，他的画风出现了两次转变，每一次的风格都差距甚大，看上去像是完全不同的三个人的画作。

　　“你喜欢哪个时候的画？”

　　“自然都喜欢。”他惊诧地望了我一眼，似乎我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我又问：“你最喜欢，或者说最得意的画作是哪一幅？”我想看看他内心世界。

　　“不在这个相册。”他重新打开一个新的相册，里面的照片不多，一部分是画，一部分是随手拍的照片，看不出照片中的主体是什么。

　　他翻了几下打开一张照片递到我面前：“这一幅。”

　　我猛地看了一眼，惊得身子朝后躲，差点将折叠椅靠翻，更差点叫出声来。

　　“怎么了？”

　　我忙稳住自己的情绪，深呼吸两口坐稳，摇摇头说：“没什么。”

　　他似乎没有察觉我是因为惊吓，而是认为我不小心。

　　他指着画对我说：“这幅画是我最喜欢的，是我上个月画的。”

　　“这……是……”我有些不敢看那副画。

　　画面很恐怖，不是青面獠牙，也不是面部狰狞那种恐怖，而是像幽暗处一双盯着猎物的魔瞳，又像迎面伸出来的魔爪，想要掐住我的喉咙，将我坠入无边黑暗。

　　当画面打开的一瞬间，那毫无防备的恐怖，让我惊恐得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有了心理准备后，再看那副画虽然依旧不适，但至少没有了刚刚的恐惧。

　　“这就是我的灵魂。”他依旧朝我旁边空无的草地笑了笑。

　　我被他说得心里有些发虚，小心地朝身边瞥了眼，虽然我知道我的身边根本什么都没有，但是那种恐怖的阴影还笼罩在我心头。

　　“你觉得你们很像？”我不敢去想他刚刚说的话。

　　他的灵魂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皮肤很白，只是喜欢穿黑色的衣服，但是这幅画完全不是。

　　这幅画和他没有任何的关系，可以说这幅画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魔鬼，而且是那种张牙舞爪可怖的魔鬼。

　　他反问我：“我们不像吗？我可是照着我的灵魂，画了足足三个小时。”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这个问题。

　　我看着他的眼睛，当他望向我，我又立即躲开，我现在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我现在怀疑他眼中看到的我是什么模样。

　　我不是以前没有遇到过类似的客人，有的还说自己能够看到鬼魂，别人的灵魂，但是都没有此刻让我觉得恐怖。

　　我有想要离开的冲动，但是最后的那点职业素养，让我继续工作。我慢慢试着去平复自己的内心。

　　他指着那幅“他的灵魂”和我说当时的情况，“他坐在我画室的沙发上，我一边与他聊天一边作画，那天我们聊的全是关于作画，我们聊得很开心。也许是从来没有那么开心和放松，所以这幅画也出乎意料得好，我认为可以作为我毕生画作的巅峰了，我以后再也画不出这样的画。”

　　“你有给你的朋友和家人看过这幅画吗？”

　　“当然，但是他们不懂欣赏。”他撇撇嘴，“我前段时间拿它去参加画展，但是被拒绝在门外。”他摇头冷笑，似乎是对于那些“有眼不识珠”的同行不屑，满脸写着骄傲和自信。

　　“你是什么时候能够看到你的灵魂的？”

　　“去年八月份。”

　　我想到他刚刚给我介绍画作的时候所说的创作时间，大概就是他的画作虚无，毫无实物那时候。

　　“你的画作受到你灵魂的指点吗？”

　　“他会点评我的画，我说过，他很欣赏我的画作。”

　　我点点头。

　　他那个时期的画，像一个人极力地想要挣脱束缚，但是灵魂被无形的牢笼囚困，冲不破禁锢。我甚至看到了那画面中愤怒与暴力。

　　我问他：“你身边的朋友不懂欣赏你的画，你会孤独吗？”

　　“以前会，现在不会了，有人欣赏。”

　　“你的灵魂。”

　　“是。”

　　我朝身边的空空的草地看了眼，笑着问他：“你既然有这么聊得来的灵魂朋友，为何还要约倾听师？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好的倾听师。”

　　“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我可以和他说任何的事情，唯独不能够将他说给别人听，说给被人知道。我想让这世上有人知道，我能够看到我的灵魂，能够与他成为朋友。我需要别人相信。”

　　“如果我不相信，你还会找其他的倾听师对吗？”

　　“是的。”他挑着眉说到，“直到这个世上有人相信。”

　　“为何要执着让别人知道你看得见灵魂？”

　　他沉默了下，想了会儿笑着说：“我不知道，我就是想让这世上有人知晓，并且相信。”说完他问我，“你相信吗？”

　　理智上说，我是不可能相信的，但是从某个层面上说，我是相信的。

　　“若看不到你的灵魂，你的画风不会变。”我想与其说他看到的是自己的灵魂，不如说是他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并将其用一种别人都不懂的形式展现出来。

　　他表现地有些兴奋，很认真对待我的回答，问我：“你真的信？”

　　我点头：“是。”

　　他一瞬间好似找到了知音一般，又和我聊了上来，完全没有了最初我刚来的时候那般沉默与疏离，好似我们认识多年，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一般，他忘乎所以地说着他和灵魂的许多点滴事。

　　我对此虚无缥缈的东西还是有些忌讳的，所以听得不是很舒心，也不甚专心，偶尔会看一眼面前的麦田和远处的树林村庄，让自己的心情稍稍放松。

　　所幸，他最初因为绘画浪费了许多的时间，我们相约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我提醒他。

　　他意犹未尽，要我的联系方式，我拒绝：“你知道的，我们行业的规矩，今日之后只能成为陌生人。”

　　“只联系，不见面也不行？”

　　“是的，很抱歉。若是你还需要倾听师，你可以再寻找其他的倾听师。”

　　他很失望，但是没有坚持。

　　我起身离开，走到大路的柳树旁，回头看着麦田中的他，一人一个画架。他朝我挥了挥手，我也挥手作别。

　　在驾车离开的时候，我透过车窗朝他望去，他扭头似乎和身边的空气在说什么。

　　此时日头已经偏西。

　　回到城中，我直奔家去。刚到小区门口，便见到一辆救护车开出去。到楼栋下面，见到几位阿姨和物业在闲话，才得知是我隔壁的邻居家高压锅发生爆炸，人受了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