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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漫步 ...

  •   鎏金蜜糖揉碎进醇厚血浆,腥涩、粘稠,他看见一支玫瑰生长在荆棘丛生的黑色土壤,浓稠的血自蕊部流下,沿着花梗,慢慢渗透进根茎。

      他看见鲜花枯萎。
      他看见乌云密布。

      他睁开了眼,眸中倒影着灰蒙蒙的天。

      ……

      安迷修不常做梦。

      *
      春日前兆来势凶猛。

      淅沥雨声回响山崖之下,潮湿水汽混杂土腥与尘沙不停扑打着肺叶。春初前的第一场雨称不上温和,融雪时分未过,石壁上拢着的、夜里未褪去的薄霜像是裹在苹果糖外的白砂糖衣。

      星点火光在逐渐发潮的枯树枝间摇曳,重剑搁在一旁,那人牢牢握着剑柄,剑端半没进雨水冲刷来的沙土。他低着头,不知是谁的血冲刷而下,从指缝间,淌过剑身,漫到了地面,殷红的小小湖泊充盈着雨水,以极慢的速度融进泥土。

      雨中刮来的风不是很喧嚣,回响在凹陷的山崖间传出了类似野兽的低吼怒声。安迷修依稀记得自己那天浑身都湿透了,找到人的时候指尖冻得发颤。

      他看见赞德倚在崖壁,重剑横于手边,呼吸平稳绵长。宽而长的伤口自肩膀延伸到小腹,染血的衣料紧贴皮肤,很难让人一下子判断出伤口的深浅。

      他的师兄即使在小憩状态下警惕性也格外高,靠近他的安迷修只感觉衣襟一紧,天旋地转后就已被人掐着脖子按在身下。

      对方额角的血顺着锋利的下颚线滴落进他的衣襟,雨水和几滴猩红混杂在一起,很快在白色布料里失了踪影。
      双腕被毫不留情地叠交着按在头顶,安迷修试探着转动手腕和脖子,尝试未果后才无奈轻声唤了两声师兄。

      短暂的缄默。

      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意味不明地发出两声压抑疼痛的闷笑。赞德歪着头,长发自肩颈倾泻而下,尾端盘踞在安迷修锁骨边。他像一只打量着猎物的大猫,淬汲糖浆般的赤红眼眸搅着一片模糊的淡光。
      安迷修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能让轻易结束自己生命的部位被人捏在手中,心中却在细细回忆师兄的头发什么时候又这么长了。

      他们好像真的很久没见了。

      菲利斯的木屋很小。
      两人睡觉的地方还是曾经堆积废品的仓库,随便清除些非必需品和陈旧破损的东西,留下一盏玻璃材质被严重磨损的油灯、一张简陋却坚固的双层木床、一个四只脚并不齐平且很少发挥用途的桌子。少年们成长得很快,在这个逼仄的小房间几乎施展不开手脚,甚至偶尔放大的声音也会遭到师傅的制裁。很久以后,当最后的骑士偶然间忆起他的家、那一间拥挤的木屋,随之而来的破旧记忆就像疯长的棉花一样在顷刻间塞满他的胸膛。他那颗跃动的心脏也蒙上了灰,沉闷的回响让人心烦意乱。

      视线缓慢聚焦。

      师兄弟间该保持的距离被朦胧暧昧的雨雾抹去了大半。他与师兄的鼻尖凑的很近,他们紧贴着肌肤的、湿透了的衣服几乎要严丝合缝地粘在一起,炽热的体温几乎能灼伤皮肤。
      直到后背反馈给他寒冷的信号,安迷修后知后觉地嗅见赞德发梢未被血腥掩盖的淡香,时间才逐渐在两人的吐息间重新开始走动起来。

      感到赞德掐着自己脖子的手有些颤抖,他毫不避让地仰头看他,睫毛似蝶翼扑动,眼底是一片宁静无波的柔和湖泊。

      矮草被雨点砸弯了腰,不断贴近着地面,水珠像连成线的晶珠一刻不停地滚落水塘。安迷修失神间仿佛听见一声低沉的叹息,如同梦呓一样,被一些神秘的、懵懂的悸动碾进尘土,碎在风中。
      “……算了,放你一马。”

      身上突然多出的重量让他闷哼一声,重获自由的双手下意识拢住压在自己身上的滚烫躯体。这个紧拥的亲密动作让他微愣,而不自然的僵硬姿态仅持续了一瞬,他放松了肌肉,尽量让靠在自己身上的赞德舒服些。

      “愣着干什么,带我回去,我累了。”
      “……嗯。”

      呼吸、体温、气息,它们混杂在一起熬制而成的琼浆散发着堵人心肺的烟。安迷修看着瞌上眼、将全身重量交付于自己的师兄,奇异的阻塞感让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正逐渐长开的少年一步一步将他的师兄背回了家,处理完伤口回头去取重剑时雨才姗姗停下,路过的积水塘里漂浮着树叶和各类昆虫的躯体,和那些在茫茫大海中因暴风雨而遇难的水手和船只一样孤独。

      雨后昆虫的鸣叫如同故障的路灯,它们从来不会知道自己短短的一生之中死亡也会降临得如此突如其来。

      也如此理所应当。

      ……

      ——那他们呢?
      ——死亡对他们来说,又是什么?

      他放缓了脚步,垂头沉思着,如同漫步在时间之外的思考者。
      ——是盘绕在师傅身周的黑色气息,是圣殿之中一面面黯淡的骑士旗,是徘徊在踏遍宇宙也找不到的地方。

      ——也是他们身为骑士的宿命。

      那个字眼那么遥远,而仅仅是祈祷着它不要到来,就已经成了不可多求的美梦。

      是啊,他多么虔诚地祈求着,他一定比任何神明的信徒都要忠诚。

      直到现在也是。

      *
      ……

      山后有一道很淡的彩虹,那随时会消失的景观只有安迷修一人看到。很久以后最后的骑士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自己为什么总能把那日的彩虹、雨、落叶,和曾经的师兄联系起来,并且越是渴望忘记就越是如同烙印般,深深刻于脑海、嵌入骨髓。

      它带来不可忽视的痛,叫嚣着让自己正视一切,而那在恨意中滋生成长的情感却正教他如何逃避,它成了遏制心脏的枯枝,随着时间,愈收愈紧。

      ……

      那天安迷修确实有些累了,因为赞德暂时成了生活不能自理的病患——即使多半是装出来的——安迷修独自承担了菲利斯双倍的说教,并且因为弥补擅自外出的时间加倍了训练量。
      简单收拾过后安迷修盘坐在下铺,他背对着师兄细细擦着那把饱经风霜且从未被主人细心保养过的重剑。

      身后的祖宗声情并茂添油加醋地讲这次任务的凶险,以及自己如何用聪明的头脑和无双的武力一次又一次化险为夷——当然大部分是在吹嘘和编造——安迷修从一开始小鸡啄米一样很给面子的“嗯嗯对对不愧是师兄师兄真厉害”逐渐成了真的打瞌睡。
      赞德看着安迷修单薄的背影顿了两秒,短暂的思考过后性质恶劣地揪住他后脑勺的小辫子往后扯。重剑摔在地上发出刺耳回响,没什么防备的小师弟扑棱两下就往后倒去。

      小孩子的骨架没完全长开,抱起来还有些硌手。从瞌睡中惊醒的安迷修摔在赞德身上,他抬头,后脑勺抵在赞德的胸口。
      毛茸茸的棕发蹭的赞德脖颈发痒,他看见那双湛蓝的眸中还带着几分慌乱的不知所措。

      老实说除了让伤口更疼以外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动作的深意,昏厥时萦绕在鼻尖的松木气息现在再一次变得近在咫尺,像是一片能被人捧起的、平静又幽淡的薄雾。

      他龇牙,用着往常一样的调侃语气嘲了两句自家师弟的蠢笨和纯情,却在未得到回应之后,自暴自弃地勾住安迷修的脖子,低头狠狠地在他脖颈间吸了一口气,于是对方慌乱的挣扎顷刻间偃旗息鼓。

      赞德不知道安迷修的耳尖在片刻之后腾地红了。

      “该死的。”
      他听见师兄口齿不清地咒骂着,很久之后又轻轻嚷着自己的名字,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被翻来覆去地叫唤,吵的让人头疼。

      *

      安迷修经常忆起那天的夜晚,比忆起那间小木屋的次数更多,偶尔也会思考的更深沉。

      不大的双层铺被塞得满满当当,他们贴的很紧。燃尽的灯芯倒在蜡油中,室内重归黑暗。虫鸣声由远及近,最后留在了做工粗滥的窗柩附近,一刻不停。雨后的晚风清新而平缓,草木气息卷入室内,忘记拉起的薄帘随风微动。
      他枕着赞德的一只胳膊,身体仍然僵硬地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感受着面颊上的燥热缓慢褪去。他尽可能放轻了呼吸,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天花板想要描绘出今夜月亮的模样,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师兄的头发扫在侧颊,很痒。

      赞德面对着他侧躺着,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腹部——他不敢大喘气的原因——呼吸间带动的、小小的气浪打着旋擦着安迷修的发丝,神经末梢传来的感觉前所未有的清晰。他的位置比赞德稍稍高一些,只要自己微微侧过头,唇部便能触及到赞德的额头——或者是杂乱的刘海。

      平日里供师兄随便欺负消遣玩乐的小师弟沦为了抱枕。而此刻这只苦恼的“抱枕”正兢兢业业绞尽脑汁地思考着忽略身边一切动静的办法,骑士守则被视作至高无上的静心诀,在他心里倒着背了不下十遍。

      ……当然,仍是未果。

      煎熬的时间过得很漫长。也许过了半小时,又或许只是十分钟未到,他自暴自弃地闭了闭眼,翻身揽住了师兄的肩。

      动作并不大,但他敢肯定师兄是醒着的。

      并默许了他的行为。

      *

      他差点就明白师兄的意思了。

      安迷修想着。

      ……
      ……

      ——如果赞德,没有在第二天叛逃的话。

      *

      ——也许。

      后来,各奔东西的他们各自想着。

      ——也许这种让他们的命运扭曲着缠绕在一起的情愫,就是那时朦胧的暧昧氛围中产生的也说不定。

      又或许是更早之前。
      ……谁说的清楚呢。

      只有孑然一人的时候才会抽出时间考虑这种问题罢了。但真正想究其根本时,你会发现除了那些虚无缥缈、却被各自当做珍宝的回忆以外,身边甚至没有任何能够证明对方曾经存在过自己身边。

      前所未有的寒意搅动着孤独的音符。

      他漫步在初春的田间小径,天空阴沉,一场蓄谋已久的大雨将落未落。

      他寻见那处崖壁,矮身,拂去尘土的动作小心而自然。

      他靠着岩壁坐下,冷意流过脊背,好像通过了一个世纪这么长的时间才反馈给大脑。

      奇妙且虚无的玫瑰花香缠绕住他的思想,豆大的雨滴砸落下来,世界都变得神秘起来。一片嘈杂雨声。

      是谁种的花呢。

      他这么想着,好像有些困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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