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春天》广木北花

11、第 11 章

　　　洛寒走后易沉拿出钥匙开门，他住的地方是间老房子，门锁早已老旧了，钥匙插进去拧了一下没拧开，他烦躁地骂了一句，抬起脚往门上狠狠踹了四五下，木质的小门哪里能承受得住他这么踹，直接被他从外面踹开了。
　　开了灯，他将挎包往床上一扔，走到卫生间的洗手台前，目光阴沉地盯着镜子。
　　镜子里的人皱着眉头，两片薄唇紧抿，锋利的下颌线绷紧，满身的戾气遮都遮不住。
　　右脸颊被吴群扇过的地方仍然有些浮肿，浮出一个通红的巴掌印。
　　打开水龙头，他用手接了一捧水往脸上拍了拍，冷水滑过皮肤产生冰凉的触感，就连焦躁的情绪也跟着平复了几分。
　　他抬手抹掉脸上的水珠，盯着镜子中的人影看，脑海中却不断闪过刚才在门外时，洛寒那张委屈苍白的脸，和微微泛红的眼尾。
　　他皱着眉抓了抓头发，心里突然觉得不是滋味。
　　又干了件操蛋事！

　　第二天是周一，易沉很早就到了教室，两天没见面，大家好像都有说不完的话，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声音大的走廊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还有5分钟就上课了，洛寒仍然没有走进教室。
　　以往这个麻烦精来的都挺早，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易沉烦躁地挠了挠头，又扭过头往门外看了一眼。
　　这一眼正好就看到了后门外不远处正低着头往里走的洛寒，易沉立马转过头，胳膊抱着脑袋往桌子上一趴，又是一副睡得死去活来的样子。
　　洛寒刚坐下，上课的铃声就响了，易沉趴在桌子上眯着眼从胳膊缝里偷偷瞟了洛寒一眼。
　　洛寒一直低着头，对易沉的目光毫无察觉，无精打采地从书包里拿出课本，默默地背起书来。
　　从头到尾，他的目光就没往易沉这边偏过半分。
　　易沉小声嘀咕了一句，脸转到另一边继续趴着睡了。
　　第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刚响，洛寒便站起身从后门跑了出去，一直到第二节课的铃声响起，他才踩着点重新回到座位上。
　　他平常课间休息时很少会出去，一般都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位子上看书或者听音乐，偶尔也会用余光偷偷瞟易沉几眼，易沉都知道，只不过装作没看见罢了。
　　可今天他却多一秒都不愿意在教室里待，下课就往外跑，上课就一声不吭地低着头听课，这明显是不想搭理易沉呢，易沉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自然怪不得洛寒，昨天是易沉让人家离自己远点的，人家今天真的离他远远的了，他自己又开始不乐意了，这能怪得了谁？

　　新学校虽然离平江路很近，但是洛寒不愿意回家，中午饭都是吃自己早餐剩下的，或者是去学校的小卖铺里随便买点东西吃。
　　他不会坐在教室里吃东西，一是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囧样，二来也是他和班里的人还不熟，在教室里吃东西他总觉得拘束。
　　中午午休的时候操场上几乎没什么人，他就拿着吃的，随便找一个角落坐下，吃完之后就围着塑胶跑道走两圈，等时间差不多了他才会回到教室。
　　今天早晨买早餐时他特意多买了几个生煎，这会儿虽然早就凉透了，但也足够填饱肚子了。
　　他转过来的第二天就换上了新校服，蓝白相间的衣裤穿在他身上有些大了，显得空荡荡的。
　　主要是他太瘦，原本身上就没什么肉，到了苏州这段日子人就更加清瘦了。
　　他坐在操场的台阶上，就着纯净水吃生煎包，天气很好，有风，阳光也明媚，操场上静悄悄的，他吃着吃着就有些困了。
　　昨晚他失眠了，从易沉的住处回到家时，书包里的牛肉已经有了异味，现在的天气虽然不像大夏天那么热，但气温也已经快到30度了，生肉这么搁在书包里闷一天，早就不新鲜了，隐隐散发出一股腐烂的难闻气味。
　　就像他的心情一样，烂掉了，该扔了。
　　“睡着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清凉的声音。
　　没等他回头，林随已经坐到了他旁边。
　　“没有，就是有些困。”他睁开眼了林随一眼，从口袋里拿出纸巾擦了擦嘴。
　　林随从拎着的袋子中掏出一个保温饭盒，打开，里面是一碗热汤面，面条很细，加了香醋，姜丝，还有一大块肉浸泡在汤汁里。
　　林随将面放到他手里，又给他拿了一双一次性筷子，对他说：“苏式汤面，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尝尝吧。”
　　洛寒有些呆住了，“……这怎么好意思？我已经吃过了，你自己吃吧。”
　　“2个凉生煎怎么可能吃得饱，没事，你吃吧，我妈今天过来给我送饭，我特意让她多带了一份，我已经吃过了，不嫌弃的话你就吃吧。”说到最后，林随苦笑了一声。
　　洛寒连忙端起饭盒闻了闻：“那我就不客气了，这面闻着好香。”
　　林随说：“这是我们这里的焖肉面，很好吃的，快吃吧。”
　　“嗯，好。”
　　洛寒当着林随的面将一碗面全部吃完，连汤都喝光了。
　　他抬起头冲林随笑了笑，“林随，谢谢你啦，真的很好吃。”
　　说话时他的视线顺着林随的校服向后，又扫到了林随后肩上的脚印。
　　林随将保温盒装好，摇头说：“真没事，你上次也帮了我……我那天不是故意冷着你的，你不要介意啊，我是为了你好，让他们看到你和我走得近，他们会连着你一起排挤的。”
　　“我没有介意，”他看了林随一眼，目光有些闪烁，像是在纠结什么，最终还是落在了林随的后背上。
　　他说：“我可以问问你这是怎么回事么？如果你觉得冒犯到你，你就当我没说……我只是……”
　　“你只是……有些同情我？”林随接住他的话音，没所谓地笑了笑。
　　“不是……”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林随的脸上，“我只是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为什么……”林随撑着胳膊靠在台阶上，校服的衣袖随着他的动作被拉扯起来，露出一条青紫交错的纤细手臂，“你不知道啊，因为我是同性恋啊。”
　　午后的操场空旷、寂静，偶尔能听到几声鸟鸣，洛寒的视线从林随的脸上移开，望着不远处暗红色的塑胶跑道，“同性恋怎么了？同性恋他们就能欺负你了么？”
　　“是啊，同性恋怎么了？怎么就把我当成妖魔鬼怪了呢。”林随扭过头看他，他也迎上林随的目光。
　　林随长得很清秀，笑起来的时候颊边会露出两个小酒窝。
　　“他们……他们课间把你拖出去干什么？”他又问。
　　“还能干什么，打呗，拖到厕所隔间里，用脚踹，用拳头砸，冬天往我身上泼凉水，夏天拿打火机烧我的头发……翻来覆去就是这样花样。”
　　林随的声音太平静了，平静到仿佛这些残忍的暴力不是施加在他的身上，平静得像一个无动于衷的旁观者。
　　洛寒垂下头，问：“孙老师知道吗？他是班主任，你可以把他们做的事情都告诉他。”
　　“找过了，没用，”林随唇边的笑意更甚。
　　不知为什么，洛寒竟觉得那笑容分外刺眼，他低下头不敢再看林随的眼睛。
　　“他们从高一开始就这么对我，那时候我就去找过老师，老师说这些都是同学之间的玩闹，让我不要小题大做，还说，如果我接受不了，可以转学。你看，老师也知道我是同性恋，巴不得我赶紧走，才不会管我呢。”
　　慢慢地，林随不笑了，他用手撑着下巴，目光看向远处，“我第一次被他们拖到厕所打的时候，带着满身的伤去了孙老师的办公室，孙老师坐在椅子后面，看到我甚至都没有起身，只是淡淡地瞟了我一眼，我说，老师，我被打了，是徐浩带着几个同学干的，孙老师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问我，你有什么证据啊？我说，我这一身的伤就是证据，孙老师又说，谁能证明是他们打了你而不是你自己摔的呢？我又说，厕所外面的走廊里有监控，可以调出来看。孙老师笑了笑，对我说，你回去吧，好好跟同学相处，学校也是个小社会，你在这里都跟同学处不好关系，以后毕业了也混不好。”
　　林随转过身看着洛寒：“这所高中里的学生家长都是非富即贵的大人物，孙老师不想得罪呢，但是我不一样，我是从下面的小县城考进来的，我爸妈把老家里的房子全都卖了，就为了供我来这里上学，这些情况孙老师都是知道的，他怎么可能为了我去得罪那些有权有势人家的孩子呢，你说是不是？”
　　洛寒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
　　明明是温暖的春日午后，操场上艳阳高照鸟语花香，他却突然觉得冷，彻骨的冷。
　　他将校服拉链拉到脖子上方，问林随：“那你……有没有想过转走？转走了至少不用再被他们这样欺负。”
　　“我为什么要转走？”林随突然笑出了声，颊边的两个酒窝看起来越发明显，“他们骂我是变态，我走在路上随时都会有人从后面给我一脚；他们说我身上流的血是脏的，没有人愿意跟我做同桌；他们还往我的水杯里吐痰，把垃圾塞满我的抽屉，他们坏得那么正义凛然，我要是真的转走了，岂不是随了他们的意？”
　　林随抬头看着太阳，微微眯着眼：“我才不会走，我啊，死都不会让他们赢的。”
　　面对这样的林随，洛寒忽然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了。
　　同情？林随根本不需要，他比谁都坚强。
　　劝告？洛寒更加说不出口，林随比他勇敢多了。
　　面对那些辱骂和殴打时他只敢躲避，而林随却敢迎难而上，这样的他有什么资格劝导林随呢？
　　更何况林随说的一点都没错，林随走了，那些人就赢了。
　　沉默如有实质，在两个人之间四处蔓延，很久之后，洛寒才开口，“为什么徐浩这么针对你？”
　　班里的同学或许都将林随视为异类，但大部分人都只是躲着林随，全当这个人不存在而已，只有徐浩那几个人盯着他不放，洛寒已经不止一次看到他们在课间时把林随粗暴地拖走。
　　“徐浩，”林随低下头，嘴里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我从初中时就知道自己喜欢男孩子，但那时候只是朦胧地有这个意识，只知道自己和其他男生不一样，却还没有喜欢过任何一个人。高一报道的那天，我来的有些晚了，校园里已经没什么人，我看好了自己的分班之后就赶紧往教学楼走，一个男生突然从后面跑过来，搂着我的肩膀问我：“哎，同学，高一7班怎么走啊？””
　　洛寒唇边露出一抹苦笑：“是徐浩？”
　　“对，是他，”林随也笑，“他个子高，跑过来的时候一身热气贴在我身上，我没什么出息，只看了他一眼就喜欢上他了。”
　　“我没喜欢过人，那时候满心满眼都是他，我做了一件傻事，所以我现在遭受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洛寒的声音有些发涩，他不敢去看林随，像是不忍心亲眼撕开林随的伤口，“你......告诉他了？”
　　“啊，我向他表白了，我到现在都能记得那天他看着我的表情，好像我是阴沟里一条肮脏的蛆虫，多看我一眼都让他恶心，他狠狠踹了我一脚，用手拍着我的脸对我说：“死娘炮，你最好离老子远一点，不然老子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被自己喜欢的人拒绝就够难过了，还要被那样的辱骂和殴打，洛寒根本难以想象林随那时候的心情是怎么样的。
　　“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厌恶我，但我还是听他的话，离他远远的，再也没有去打扰过他。可他不放过我，他说我让他觉得恶心，和我呼吸着同一片空气都令他难以忍受，他把我是同性恋的事情在整个学校都传播开，他让所有的人都孤立我，排挤我，只要他心情不好，就会带着一群人对我拳打脚踢......”林随从台阶上站起来，身形瘦削，透着股凛冽的倔强，“我从来不后悔承认自己是同性恋，但我后悔自己曾经喜欢过这样一个人。”
　　“洛寒，我知道你跟我是同一类人，所以千万不要让他们知道啊。”林随说完这句话冲洛寒眨了眨眼，小酒窝浮现在脸上，很可爱，“我先走啦，你等会儿再回去吧，别让他们看到你和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