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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匪 ...

  •   时间是一九三四,津城落了一地的雪,眼见着刚下午五点天就要擦黑。
      码头边的轮船正在下客,是艘香港过来的,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沈林正提着皮箱,随着人流摩肩接踵地往出挤。

      他是晋州人,早些年拿着家里最后一点底子在英国留学,为着久病的姐姐,改了文去学西医。可惜天不遂人愿,还没等他学成归国,刚刚嫁人的姐姐就香消玉损。一家拢共两人,阴阳两隔后剩他一个,归国后也就呆在了津城尚利医院。

      刚刚从香港交流回津,沈林拦下一辆黄包车,顺手要了份报纸,往医院赶。

      尚利医院靠在英租界边上,沈林本想在租界内买一套小居室,奈何这房价一条界限划得分明,任他有院长这关系线也拿不出那么些现大洋来,只好在医院临巷租一套公寓,二层朝南,卫浴厨房一应俱全,很是符合他这滚了身洋气的需求。

      车夫脚下刚停,沈林还没下车,公寓楼下一白衣护士正向周边打听:“劳驾,沈林沈大夫是住这里的吗?”

      “小思,”沈林付了钱,卷着报纸走到跟前,“怎么找到家里来了?明日该我去医院诊室。”

      “有您的电报!”小思将贴身的文件夹拿给沈林,“一早就收到了的,电话给您家里挂了六七个,保姆也没来取,我来给您送一趟。”

      保姆早被沈林辞了,这天太暗,沈林掏出文件夹里轻飘飘的一页纸也看不出几行字,招呼小护士一声上楼去了。

      沾着医院的光,他这里通着电,回屋啪一按,和白日里一样看书读报。

      他悠闲地往西洋沙发上一坐,松开领带,细细看这份电报。

      是老家晋州那边拍来的,他家祖屋挂了一年终于有人要买,看房的让沈林下月回去一趟,双方见了面也好拿定。

      过了冬月,沈林将医院的事宜交代清楚,请了十天假,准备回去一趟。

      出发那日沈林提着皮箱才刚走到门口,又鬼使神差地折回来,从床底板下摸了个铁盒塞箱子里一同带走。

      晋州东边有山,沈林歇在山脚,世道不太平,明日他和走货的商队一起往西去。

      可巧,正当他坐在店里拿开水烫过一遍茶杯时,背后一道明丽的声音传来。

      “咦,是阿林哥?”

      他放下茶杯,转过头。

      声音是个编着大辫子的姑娘发出来的,正是沈林打小的邻居方兰兰。在他十几岁前的生活里,方兰兰多次闯入少年梦中,不过随着沈林父母相继去世,长姐患病,两人的来往也就慢慢淡了。

      方兰兰请过先生,不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村姑,她爱笑,皮肤又白,乌黑透亮的大辫子垂在一侧,年少时总惹得沈林跑她家门口多看两眼。

      “兰兰!”沈林讶异,紧接着起身微微一笑。

      故友重逢,先不管是哪门子故,他看到昔日玩伴心里总是高兴的。

      “早听革伯讲你要回来一趟,这可巧了,明日咱一起回去?”

      依旧是少时明媚的笑脸和清脆的嗓音,沈林不由想到自己还没成家。他英国时不方便找,落在津城后光顾着工作,去过几回歌舞厅,里头的小姐只能算玩伴,当不得内人。

      他摇摇头,将这没来由的念头按下去,帮方兰兰拉开座椅,倒上一杯热水,动作舒缓安静,微微透露出乡下人难得一见的绅士风度,笑问“你这是打哪回去?”

      方兰兰捂嘴偷偷一乐,很是娇俏地瞥一眼沈林:“这边绣娘工艺好,我过来定个花色尺寸。”

      “嗯?”沈林一愣,还不大明白什么意思。

      “哎呀阿林哥!”方兰兰扑扇着大眼睛,笑靥如花,“这次你赶上好日子啦,初六那日喝杯喜酒再走吧!”

      有人掀开布帘进来,一丝冷风没防备地钻进沈林脖子,激得他缩了一下,拿起桌上的热水不是滋味地扯开一丝笑:“好,好,真的是好日子赶巧了。”

      “可不是!上月想给你请帖都没门路呢……”

      次日,商队赶路起得早,沈林让旅店伙计给方兰兰留个口信,抹黑跟商队走了。

      冬月里的天阴沉得紧,商队也只舍得每批货挂一个灯。进到山中几个小时,天还未亮,便到了壳田关。

      这关口极狭,两处峭壁最近处不过五米宽,是个赶时间的快道。

      四周静悄悄一片,虽是冬天,山里植被繁茂,枝枝丫丫也能把天边那一星儿光挡住。

      沈林坐在马车里无聊,掀开布帘子看一眼,打量半天才同车夫道:“怎么好好的走这条道!”

      “货期就快到了,都多体谅嘛……”

      车夫话还未完,石壁上突然传来一道陌生的嗓音:“要的就是这条道!弟兄们,拿货!”

      砰!砰!砰!

      枪声骤响,像是从四面八方一同袭来,沈林一惊,抱着皮箱就要下车。他才刚俯下身,一枚子弹擦着头顶打到一旁峭壁上。

      头一次遭遇枪战让他十分慌乱,心脏像是不受控制,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地往嗓子眼撞。

      子弹打入岩石的声音近在耳旁,他却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术,脚下再移动不了分毫,只能大喘着气从箱子里摸出手术刀握在手上,强自镇定。

      外头枪声乱成一片,沈林听到一粗犷声音骂骂咧咧地从前面传来,是商队头子:“伙计都抄家伙!周琢,你小子一日不安分是不行了!谁的货都敢拿!”

      先前那陌生嗓音响起,不急不躁,嘈杂之中沈林竟然听得清清楚楚,“你也知道这是给谁供的货,爷要的就是这批。”

      他显然没等谁来回答,话音一落又是一阵枪响。

      十五分钟后,外头枪声歇了,商队头子的喊叫还在继续:“你试试看,我死了,你壳田寨存不到明年!”

      看来是商队输了,沈林捏着刀片屏住了呼吸,零下的气温非得给他逼出一层冷汗。

      那匪头子吸着气像是笑了一声,声音穿过冬日冷冽的清晨,仿佛就绕在沈林耳边:“我弄死你干嘛,爷这边一不要人命二不劫妇孺,世道艰难都互相体谅,那几个打伤了腿的我可管不了,赶紧把人带走下次还能走货。”

      他倒不伤人命。

      “大当家,咱怎么收拾?”

      “树上吊着,冬月里来往人少,碰不碰得上看他们运气。”

      很是随意的口气,沈林闻言悄悄卸下口气,听这话,这群土匪该拿货走人了。

      他刚想透过缝隙朝外看一眼,布帘被人一把卷起,冷风呼啸着卷进来,一身狼皮的人一跃而上,直接逼到他面前。

      沈林不由得瞪大双眼,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发抖。

      “哟,还以为是个新媳妇躲在车里,”这人痞痞笑了声,拿着枪管拍拍沈林的脸。未消下去的温度烫得沈林打了个哆嗦,“细皮嫩肉,不像走货的。”

      枪顺着沈林的脸颊勾到下颏,描画似的描了半晌突然抵到沈林太阳穴:“你是随行翻译吧?”

      “不是!”沈林脱口而出,澄澈的眸子里映满眼前棱角分明的容颜,抖着音道,“我只是随商队过山,你刚刚说不要人命,我不过是个过路的,绝不掺合你们的事。”

      匪头子砸么两下嘴,依旧盯着沈林瞧。对面人目光中惊慌之色都要满溢出来,依然在强自压下自己止不住的颤抖。

      匪头子听不出语气地来了句:“可我瞧着你眼熟。”

      “我……”沈林慌乱之下都找不出词来,这是什么话,他打出生起哪见过土匪!

      “箱子拿来。”

      这是吩咐,沈林一手还在身后背着,只能另一手翻到身侧将皮箱推到匪头子面前。

      周琢立时喊了声:“老三!”

      一个精悍的小个子钻了进来,周琢递了个眼神,老三立马心领神会地打开皮箱。

      随身衣物被随意丢到一边,老三摸出几份文件,他字认不全,打着灯凑到周琢面前。

      “津尚利医院……哟,医生。”周琢打量一眼,将枪口从沈林脑袋上取下来,示意老三,“继续。”

      随着铁匣子从自己头上撤下去,沈林基本确定自己脱离了生命危险,放缓了呼吸垂着眼看老三在那乱翻。

      “大当家,这东西有点意思。和咱们寨子里那瓶像。”

      沈林眼皮一抬,不由得冷汗又发出来。

      这山沟沟里的土匪还见过这东西?

      周琢就着灯火从铁盒里拿出小瓶仔细看了遍,不可思议地转向沈林:“好家伙,还是假洋大夫,盘尼西林都能搞到!”

      沈林吞了一口唾沫,强制让自己的声音不再发抖:“医院里的空瓶子,里面装的普通盐水!”

      这种稀罕货周琢宁可错拿也不会放过,睨了他一眼,让老三把箱子带下去,收了枪准备下车。

      沈林盯着他的脚步,那瓶盘尼西林还是他从香港搞到的,为的就是哪天护自己一命,箱子里还有房契地契,和着夹层里的银票是他全部的家当。

      这下看到周琢收了枪又背过身去,不知哪来的胆子,沈林心一横一咬牙抬起握刀的手准备先给周琢来一下子。

      哪知这周琢跟背后长了眼一样,他刀还没挨到人,周琢一个俯身带旋转,一脚踢到他手腕,单手擒住脖颈将人摁倒,长腿直接压住他下半身。

      “呵,”周琢轻哼出气,袅袅白烟散在空中,他近到沈林面前,“你花拳绣腿搁我这秀功夫呢?”

      这么近,沈林将他锐利的眸看了个分明,也将其中挣扎的自己认了个彻底。

      出不了声,一息之间,整个肺部空气都在争先恐后地向外跑。他死命攀住周琢手臂,眼看视线渐渐模糊却不能撼动分毫。

      “哪那么多毛病。”周琢手指渐渐收力,冷眼看着沈林苍白的一张脸涨得发红。

      沈林双手狠劲掐住周琢手腕往外掰,两条腿也在钳制下疯狂挣扎,正当他缺氧到眼前一黑时,周琢惩罚够了似的将手一松。

      第一丝空气涌入体内,沈林顾不得其他,整个身躯佝偻在一起疯狂喘息,咳嗽声震天动地。

      “老三!”周琢捡起手术刀跳下车,看看已经泛白的天,往后一指,“打晕了带回去。”

      沈林在马车里听得明明白白,奈何现在无一丝力气还丢了最后的防御工具,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喘着粗气看向重新回来的老三。

      “别……”

      眼前真正一黑,沈林无知无觉地躺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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