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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何去何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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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淮之,我知道你不是甘于平庸的人。”洛怀远按捺下心中的急切,好言好语地循循善诱,“你有抱负,是想干出一番的事业的大丈夫,你明白的,你的身份永远是个隐患,一经发现,就是欺君之罪。”
“既然罪名是圣上亲自安上的,你觉得还可能会有翻案的余地吗?”萧淮之忍不住提醒道,“你好歹也在京城待了十来年,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他怎么可能不明白?
“可我不甘心啊,”洛怀远红了眼眶,“父亲他,他那样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他应该是在战场上保家卫国、人人赞颂的大英雄,可仅仅因为一个莫须有的谋反罪名,被逼的自焚以证清白,死后还有无数人指责唾骂,无数功名被‘反贼’二字掩盖——我如何甘心?”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自古以来不变的道理。”萧淮之不知道是在说服对方,还是在说服自己,“功高震主,洛景泽的兵权无论交与不交,都逃脱不出这个结局。”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是了,总是这个道理的,所以父亲的死,是他自己该的?”
“也不是这个意思……”
洛怀远突然觉得很想笑,也就那么做了,他的笑声愈来愈大,甚至浑身发了抖,似乎是想掩盖声音里抑制不住的哭腔。
萧淮之默默地看着,像是个冷漠的旁观者。
“你知道上次父亲见到你,有多开心吗?他那样一个不苟言笑的人,我自打记事起,就没见过他那样激动的时候。”
“他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又是笑又是哭的,比我现在的样子还要狼狈。”
“哥,他真的比你想象中的还要爱你和令堂,当年的事绝对有隐情。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是我的母亲拆散父亲和令堂,可久而久之我发现我的母亲似乎也没有京城里的人所说的那样深爱的父亲,我打小体弱多病,深居府中,我知道很多东西,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我本想让你代替我去查明真相,可你终究是不愿的,我如何也强迫不了你。”
“只希望你不要再记恨父亲了,你是他最爱的孩子,他什么都没有了,我不想他最后还挂念着的人是恨着他的。”
可如何不恨呢?
萧淮之想着。
从小到大,他与他母亲相依为命,十七年来亲生父亲一眼都没见到过,小时候没少被人笑话,说他是他母亲不知道和哪个野男人生的野种,天生下贱。诸如此类的流言蜚语有很多,听着听着,他便从一开始被气得面红耳赤,到后来的渐渐麻木。
小孩子的恶意往往是最无知的,也是最纯粹最伤人的。他们嚷嚷着不和没爹的人玩,抱团一起孤立他,欺负他和与他交好的朋友,仿佛他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要看到他被众叛亲离才觉得高兴解气。
而到最后仅仅换来一句“童言无忌”这般轻描淡写的解释。
他何曾不想要父亲陪在他身边?可他连他父亲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慢慢地他熟悉了一个人的生活,他不喜欢社交,不喜欢主动结交朋友,独来独往,日子就这么过去了。一直到现在,他谈得上是朋友的同龄人也只有林毅一个。
长大后,小孩们都懂事了,不乏有几个欺负过他的人与他道歉,他仅仅是回以微笑和一句无所谓的“没事”。
他们好像以为一句道歉就可以当做什么事情没发生一样,经常来找他套近乎。
最后还是被他冷漠疏离的态度给劝退了,甚至有些还很莫名其妙。
“我已经和他道过歉了,再说小时候不懂事,他还在计较什么?”
他懒得解释。
而在萧淮之十七岁时,突然有一堆人找上他,说他的父亲武安侯想见见他。
当时他的心情很复杂,有惊喜,但愤怒最甚,好似多年的委屈终于找到一个发泄口了般。
他气在头上,将洛景泽从头至尾嘲讽了个遍。
他说他根本就没有父亲。
可楚思韵看完了洛景泽给她带的信,劝他说总归是要去一趟的,毕竟是他的亲生父亲。
他抵不过母亲的哀求,无奈之下答应了。
一路上,他被要求带上假面皮,顶着侯夫人远房表亲的身份随着一群侯夫人的表亲进的京城。
何其可笑啊。
萧淮之恼怒之下想着,干脆不去了,谁稀罕似的。
可他终究还是乖乖来到了京城。
他和洛景泽见面时,对方显然情绪波动很大,激动的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孩子,是爹不好,爹该死,苦了你和你娘……”
一个大男人踌躇了半天,最后是哭着说完这句话的。
萧淮之冷漠地垂下眼帘,试图掩盖布满红血丝的双眸。
侯夫人估计也是爱惨了洛景泽,帮着自己丈夫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见面。
他仅仅只见了洛景泽一面,匆匆的一面。
很快他就被安排着离开了京城。
离开的前一夜,他独自一人站在窗边里,摸着脸上的假面,自嘲地一笑。
他在期待些什么?
是了,洛景泽十多年来都未曾过问过他和母亲的状况,本就是一个无情无义之人,他还在幻象些什么父慈子孝的场面呢?
洛怀远是在这个时候突然闯进了他的屋子,两人对视良久,谁也没开口。
他是洛家正儿八经的嫡长子,也是独子。
萧淮之眼中闪过一丝嘲讽。
他们才是相处多年的一家人啊,我在这,倒像是个格格不入的外人。
洛怀远猜出了他的身份,哑着声质问他是不是父亲在外面的私生子。
“我观察你几天了,你应该是带着假面,你不可能是我的表亲,你到底是谁?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父亲对你似乎很特别,你是他的私生子吗?”
萧淮之心中倏尔涌起一股戾气,他冷笑一声。
“按辈分算,我是你哥,我才是这府上正儿八经的长子。”
“可这身份我一丁点也不稀罕,我不会与你争什么,明天我便走,自此以后与洛家再无瓜葛。”
他没管到洛怀远怔楞的神情,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你,你难不成是……”洛怀远哆哆嗦嗦半天没说出来个什么,最后慌忙逃去。
偏偏在他离开后不久,洛家便出事了。
萧淮之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急匆匆地往家里赶,马不停蹄,不敢歇息片刻。
可惜晚了,他的母亲听闻洛家满门皆灭的消息后,以为他也死了,心灰意冷下上吊自尽了。
短短几天时间,他失去了他所有的亲人。
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若不是洛景泽突发奇想要见见他,他便不会去那什么劳什子侯府,如此一来母亲怎么可能会死?
他对洛景泽的恨意到达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要说放下仇恨,他怎敢?
洛怀远从萧淮之沉下来的神色中看到了答案,他长叹了一口气。
“罢了,罢了,是我为难你了。”
他顿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块黑玉。
单看外表,是块难得的好玉,只可惜是残缺的。
“这个,你拿着,是有人托我给你的,日后若是遇到什么麻烦了,拿着它去茂鸿钱庄,无论开在哪的,我想他们应该都会认得这块玉,他们会尽力帮你。不过切记非必要时不要拿出来。”
萧淮之没有接过,他问:“谁让你给我的?”
“萧淮之,你既然不想参与到此事当中,还是少问些为妙。”洛怀远提醒道,“信不信随你,反正你如果打算一辈子窝在这个的地方的话,估计也遇不上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拿着当摆设吧,算是洛家欠你的。”
萧淮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还是接下了。
“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你走吧。”洛怀远低下头,语气低迷,“我没剩多少时日了,以后大抵是不再会见了。”
“保重。”
伴随着门合上的声响,洛怀远呆呆地望着窗外,突然狠狠地砸了下桌子,苍白的骨节顿时浮现红痕。
他一手撑着脸,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般,悲痛而绝望:“为什么都不帮我呢,我不甘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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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明灼第四次朝门外看时,终于盼来了萧淮之。
“你们谈完了?”
即使再焦急,在旁人面前她也不好表现出来。
“嗯,”萧淮之对着温明灼安抚性地笑笑,接着朝一旁还意犹未尽的赵盺奕一拱手,道:“多谢赵公子款待,我与舍妹便不再过多叨扰,先行一步告退。”
而赵盺奕显然是想把两人留下吃顿饭再走的,看出了萧淮之情绪的不对劲,温明灼率先一步委婉地拒绝了。
和他再三表示有时间会再登门拜访后,两人总算是脱了身。
“赵公子可是真真一喜欢听故事的人,”温明灼无奈地摇摇头,“今天说得奴婢可是嗓子都哑了不少。”
“回去给你煮碗润喉的汤。”萧淮之勾起嘴角。
“奴婢讲的几个故事方才赵公子听得是津津有味,主子是否有兴趣?”
她主动抛出话引子。
而从这些天的相处来看,温明灼并不是一个爱挑起话题的人。
萧淮之停下脚步,唤了一声:“阿肆。”
“嗯?”温明灼在绞尽脑汁地想和萧淮之多聊几句让他开心开心,被这声呼唤拉回了神。
萧淮之要比她高上一个头,所以她看着他是以微微仰头的形式。天渐渐变得灰暗,余霞倒映在她眼眸中,显得格外明亮而温和,这一瞬美好的让人不禁一窒。
他向来擅长隐去情绪,可在她面前却像是一场拙劣的表演被揭穿了一般,令他久违的不知所措。
他突然有了一种倾诉的欲望——对着她。
温明灼对他是独特的,因为温明灼只有他。
所以他可以毫无顾忌的同她讲述本该深埋在心默默消化的东西。
“我的父亲,我一直以为他是抛下我和我母亲的无情无义之人,”他缓缓呼出一口气,“但是,就在刚刚,有人和我说,他是被迫的,他没有罪,而且他很想念我和我母亲,如今他去了,希望我能够原谅他。”
“我不明白,那我和我母亲这么多年来所遭受的一切又算什么?”
“我从不认为我是洛家的人,可好像有很多人想要把我拉进那个泥潭里,只因为我身上流着洛家的血,所以我一辈子也逃脱不了。”
“他们或许有不可言说的苦衷,或许我也应该懂事些……”
“主子。”
温明灼第一次打断了他的话。
“在和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奴婢似乎便与您说过我家中的情况,”她并没有顺着萧淮之的话继续下去,而是自顾自地回忆道:“奴婢家境贫寒,为了供大哥读书,家父家母先后卖了大姐和奴婢。”
她想得很入神,以至于到后来忘了自称。
“其实家父家母在还没闹饥荒前,对我们还是比较上心的,比起其他家的女儿,我活得算是不错。”
“在家里真正有了难处后,待遇就有了差别。以至于到后来,几两银子便把我和大姐卖出去了。”
噩梦似的几年。
吃不饱穿不暖,每天数不尽的脏活重活,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但父母总是说,熬过了这个寒冬,明年一定会更好,他们又可以回到从前;等大哥考取了功名,日子只会越过越滋润。
她也是这么坚信着,想努力地活下去,拥抱来年的春天。
所以在看到父母把大姐交予老鸨,以及没过几天又把她交予牙子时,她才恍恍惚惚的明白,他们畅想的那个美好未来,没有她和大姐。
“家父家母的难处我自是明白,同时养育三个孩子实在是不切实际,况且其中有个还读着书。若要舍弃,那自然而然是要舍弃我和大姐,我理解他们的做法。”
“但要让我原谅,”她冷笑一声,“凭什么?难不成我吃的苦不算苦了?”
要知道,如果没有萧淮之,她撑不过这个凌冬。
“所以说啊,主子,”温明灼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似乎有点尖锐了,她平复了下情绪,温声道:“为什么被他人言语所控呢?受害者从头至尾都是您和令堂,你们是最不该感到愧疚的人。”
“主子您就是太心善了,总是在为别人着想,”她无奈道,“从心而定就好,不用理他们怎么说,您想原谅就原谅,不想原谅就不原谅,您怎么心安怎么来。过去造成的伤害无人能弥补,我们能做的只有自己舔舐伤口。”
萧淮之没回应,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眼底的情绪晦涩不明。
她温和的予以注视。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他盯着温明灼。
“自然是的,” 温明灼倏尔一笑,“不仅仅因为我亲身经历如此,毕竟您是我的恩人,我更希望您能开心。”
她的目光灼灼,一片赤诚,烫的萧淮之有些慌忙地别开了眼。
“阿肆。”他又唤道。
“奴婢在。”
萧淮之听这个自称变扭很久了,如今终于让他逮着了机会。
“我好像也在相见的时候同你说过,我不是让你来做奴婢的,”他回首,神色认真,“你的卖身契在我拿到的第一天就已经被我撕了,而你现在的身份一直都是我的远房表妹。”
“若是你再自称奴婢的话,”他装作忧愁地叹了口气,“那就是我在非法奴役远亲了,这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方才还侃侃而谈的温明灼顿时慌了手脚,她支支吾吾了半天,憋红了一张脸,说了一大通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后,讷讷一句:
“……我不在旁人面前说不就是了。”
萧淮之沉默地看着她。
她讪讪地低下头,余光偷偷瞥着对方的神色。
“看样子我的意思还没表达明确,”萧淮之这会真是忧愁地叹息道,“阿肆,我从未把你当做是我的女婢,刚开始时是见你没有安全感便顺着让你这么说,现在得改回来了,你和我从来都是平等的,没有什么主仆之分,我最多不过占着你一个恩人的身份而已。”
温明灼抬头,眼神错愕,满眼不可置信。
她眼眶泛红,嘴唇一直在哆嗦,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萧淮之很耐心的等着。
只见她吸了吸鼻子,快速地抹去眼角的泪水,规规矩矩地给他磕了个头。
“阿肆能遇见您,是我三生有幸。”
萧淮之没阻止她,等她行完礼后,搭了把手将她扶起。
“那奴……我以后,便叫你,萧表哥?”她试探性地问道。
见对方含着笑点了点头,她嘴角快翘到天上去了。
“走,我们回家。”
“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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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啊。
萧淮之想着。
从今往后,他们应该也算是家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