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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祥年瑞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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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年寒冬。
老天俯视着被严寒和干旱折磨地千疮百孔的大地,终于落下了怜悯的泪水。人们兴高采烈地欢呼着,张开双臂,拥抱上天的恩泽。
“来年必然是一个祥瑞之年!”
有人喜极而泣道。
与热闹的人群不同的是端坐在小摊上正在享用馄饨的一位公子,他眼下仅关注着快要空碗的午饭,每个馄饨吃起来都十分小心翼翼,细嚼慢咽着,仿佛在品尝什么味道极佳的珍馐。
店家笑眯眯地盯着萧淮之,对方的行为一定程度上取悦到了身为厨子的他的虚荣心,于是眼神中都捎上了几分慈祥。
看得萧淮之浑身发毛。
收钱的时候那老板大方地挥挥手,只要了他两文钱。
“今日落了雨,是个好兆头,那我也日行一善,图个好彩头。我见你好似遇上旧相识,这饭钱啊就给你打个半折。”
萧淮之听罢,瞧着店家老板一副你不收就是看不起我这份情的表情,自知是推拒不了他的好意,便无奈应下,连声道谢后,没入雨中。
店家还没注意到,萧淮之走时在饭桌上留了剩下的两文钱。
这个年头,谁也不容易,尽管对方自愿,但总不能真的少了他的钱。
其实这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顿饭,所以他才吃的那么依依不舍。
铜钱碎银加起来大概有十五两左右,他打算花完后寻个清净的地方自我了断。
风不留情面地刮过,脸好似要硬生生地被削掉一层皮。寒气从脚跟直窜上天灵盖,萧淮之冻得嘴唇发白,刚下肚的馄饨所带的热气让这风全吹散了。
他将披风裹得更紧了些,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徘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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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市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传来几声怒骂,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正挥鞭抽打一个蜷缩在泥地里的女孩子。那姑娘看样子约莫十二、三岁,衣料单薄破烂,似乎已经没有了生气,每挨一下也仅是虚弱地抽动一下,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呻吟,奄奄一息。
“吃白饭的东西!卖不到个好价钱也就罢了,过了多少天了都没见有人来问过价格,妈的老子白瞎了眼把你买回来,干脆抽死你得了,今后倒省了个饭碗!”
“算了算了,好歹是二两银子收来的。”旁的妇人总归有些不忍,低声相劝。
“真是个晦气玩意。”
壮汉骂骂咧咧地拽着刚及腰的破夹袄,妇女扯了扯帘子挡风,两人抖抖索索地缩在帐子里。
“今日生意不好,我看还是趁早收拾东西走人吧。”
“这天气太他娘的冷了,什么倒霉运气。”
壮汉嘴里不停地咒骂道,哈气暖手。
路过的行人大多目不斜视,极少数人面带怜悯地瞥了匍匐在地面的女孩,将一切的不幸归结给了命。
命不好,碰上灾年;命不好,被卖作了奴隶。他们悲天悯人地摇摇头,觉得她这辈子算是彻底无望了,只盼下辈子能投个好胎。
长长的叹息。
温雨儿意识模糊地躺在肮脏的地板上,寒冷麻痹了她的神经,刚愈合没多久的伤口再次裂开,可她感觉不到多少疼痛。
她晓得自己卖相差,皮包骨的,一看就干不了活,脏兮兮地看起来也没几分姿色,送到窑子里都被嫌弃是个短命鬼怎么也不肯收,怕亏了本。这年头,谁的日子都不好过。
血腥味充斥着她的鼻腔,她抱成一团来汲取丝丝暖意,想着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来年春。
好像快死了吧。
死了也好,这个冬天实在太冷了,她受不住。
她迷迷糊糊的胡思乱想着,又打了个哆嗦。
一双锦靴点亮了她灰蒙蒙的瞳孔,大抵是来了个贵公子,温雨儿没有力气抬眼看,只听他的嗓音温润悦耳,便能猜出他应该还是个玉树临风的贵公子。
“这个小丫头,我出四两银子买了。”
惊愕间,温雨儿的第一反应是幻听了。
倒不是夸张说法,她如今的模样,怕是倒贴钱都不见得有人收,要死不死的,晦气的很。
这是她听前几个顾客在挑拣人时指着她说的,语气里是满满的嫌恶。
自被爹娘卖去换钱时起,她默默地承受着世界对她铺天而来的恶意,在殴打叱骂中潜移默化地认同了他人的观点。
他能有什么企图吗?我身上有什么是值得他压榨的?
壮汉明显地楞了一下,他笃定了不会有人再要她了,正盘算着中午找个乱葬岗一丢了事。先下打水漂的钱翻了倍又游了回来,立马喜笑颜开,麻溜地接过银子,生怕对方后悔。
“起来,跟着你的主人走吧。”收了钱,壮汉对温雨儿的态度明显要客气了不少。
温雨儿缓过神来,混沌的脑子里仅剩下一个念想:应该又从阎王爷那偷了几天活路来。
无论对方目的如何,怎么说贵公子都成了她的救命恩人,温雨儿撑着一口气,给他重重地磕了一个,接着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身后还有壮汉拽着她胳膊给她借力。
悄悄抬头,她极快地扫过,粗略了打量了一下准主子的脸。
面如冠玉,气若谪仙。这是第一印象。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温雨儿脑袋里突然便闪过这句在大哥书中读来的句子。
好看的事物总是让人忍不住细细端详,她本想再偷看一眼,却不料和眼前之人对上了视线。
他有一双瑞凤眼,眼睛微微上扬,似是在轻笑,是天生的笑眼,没由来的给人一种亲和的感觉。
温雨儿怔楞了几瞬,回过神来时立马慌慌忙忙地低头,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不敢再乱瞟。
萧淮之面色复杂地看着温雨儿,她简直可以用骨瘦如柴来形容,皮紧紧包着骨头,脸上也没几两肉,身上的血和泥泞混杂,狼狈不堪。背佝偻着,低着头,垂下眼,恭顺而谦卑。
老实说他不是什么同情心泛滥的人,只是刚经历过生离死别,再见时,扯出了不好的回忆,总是于心不忍。
他念起昨日下葬的母亲,情绪低落,便阴差阳错的将情感寄托在温雨儿身上。
再早些,再早些,是不是就能赶上了呢?
他没经多少思考,买下了温雨儿。
像是被她这副孱弱的模样触动到了,他无意识地叹了口气。而对方的整个身体却开始紧绷,甚至在打颤。
“能走路吗?”他轻松询问。
“……能,能!”温雨儿急切地吐出几个字音。
她大概还是想活着的,所以费尽功夫想证明自己。可惜刚迈出步子,曲久了了的腿发僵,险些栽倒,还是萧淮之手快捞了她一把。
完了。
温雨儿只觉这一瞬天都塌了。
这样一幅孱弱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干活伺候人的,他会不会已经开始后悔把我买下了?
“我扶着你吧。”她的状况真的很吓人,萧淮之一度怀疑她活不过几日。
女孩又抖了一下,露出惶恐神情。
萧淮之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背。
她仍是不肯——更多是不敢。萧淮之耐心地哄着,拿出块帕子擦净她的脸颊和双手。
白净的帕子很快沾满了肮脏的血迹,触目惊心。
温雨儿被他这个举动吓愣了神,脑海里闪过无数可能,甚至猜测他是不是先把她洗洗干净煮了吃,像村里杀猪前总是要清洗一遍一样。
萧淮之不清楚她心里的弯弯绕绕,待擦拭干净后,扶着她的手臂准备离开。
他的步子放得很慢,似是在等温雨儿熟悉他的步调。
雨下的更急了些,跟连成串的珍珠一样。萧淮之打起包袱里的油纸伞,思索了一阵,最后把伞往温雨儿那斜了点。雨帘中他们的背影竟是意外的和谐,像两个伤痕累累的人依靠在一起取暖般。
“那公子是个心善之人。”妇人安静地看着,突然喟叹一句。
“灾年什么都缺,最不需要的就是善心。”壮汉满不在乎地哼哼几句,喜滋滋地掂量着手中白花花的银子,“不过也好,倒便宜了我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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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淮之向来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但为了缓解一下气氛的尴尬和身边姑娘的紧张情绪,他只好左一句右一句的找话题。
“你叫什么?”
“奴婢叫温雨儿。”
“你家在哪?”
“奴婢之前住在禹州。”
“听说那的饥荒闹得很严重啊。”
“……是。”
糟,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东西。
萧淮之懊恼地捏捏耳垂。
温雨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她感觉到萧淮之真的是在尽量与自己搭话。于是她接话道:“奴婢今年年方十三,家中一共六口人,这一辈里奴婢排第四,上头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弟弟。”
萧淮之没有吭声,但温雨儿能感受到他在很认真地倾听。
她继续说了下去。
“禹州闹饥荒,家里买不起粮食,山上能吃的早就被抢光了,二姐饿的受不住,去偷地主家的米,被打死了;小弟在外贪玩走丢了,没多久我在屠夫的后院里看到他失踪当天的衣物……”声音隐隐约约带上了呜咽。
萧淮之顺了顺她的背。
温明灼拼命地想止住哽咽,却被这个动作弄得眼眶又是一红,心中涌上无限委屈和酸涩。
她有多久没被这样温柔的对待过了?
“大哥有出息,读书读的好,但没有钱供他继续读下去。恰好有青楼老鸨在乡里收人,瞧大姐模样不错,便用五两银子买了去,接着家父家母就把奴婢卖给了牙子。”
“若不是主子您买下了奴婢,奴婢现在应该就被丢到乱葬岗了。”
“您是奴婢的救命恩人,奴婢这辈子做牛做马都得报答您。”
温雨儿半是认真半是讨好地保证道。
不可否认,她方才向萧淮之倾诉自己身世有想引起对方同情的意思,但确实句句属实。她对他的感激也是真心的。
就算是真的被买回去被宰了吃掉,她也认了。
可惜萧淮之并不是个懂得安慰的人,面对突如其来的直白话语,他甚至有些措手不及。思来想去,他略微笨拙地回复道:“你先前受了不少苦,但没关系,不是都说苦尽甘来吗,你放心,我买你来不是让你做奴婢的,待我给你置办些东西,你便拿着剩下的钱重新生活吧。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对啊,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突然一下子他把自己说愣住了。
“可奴婢想跟着主子,”温雨儿心口又是一烫,怔楞了一瞬,接着急切道,“主子对奴婢有再造之恩,此恩不报,奴婢心中有愧。”
“家务活奴婢样样都干的来,也有伺候人的经验,只求能给奴婢一个下榻的地方,其余的奴婢自己都能解决,绝对不会成为主子的累赘,还望主子成全!”
言罢,她作势要跪下,吓得萧淮之连忙拉住她的手臂——他特地避开了有伤的地方。
完全是为了报恩吗?
没办法,她无处可去——她没家了。
真恶心啊,温雨儿,人家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的活菩萨。
她在心中狠狠地唾弃道。
“不说这个了,得先去买点药,你身上的伤可耽误不得。”萧淮之皱着眉,他不知道该如何打消她跟着他的念头,总不能和她说马上他就要没了她对着一具尸体怎么报恩。
令他更为恐惧的是,他赴死的念头似乎因为温雨儿产生了一点动摇。
我死了,这个小姑娘怎么办,她形单影只的,估计会被当做孤女再次拐卖掉,或者被老鸨捉进窑子里,好歹是他救下来的,至少要负点责任。
——他在为活着找借口。
他想活下去。
莫大的羞愧感涌上心头,母亲去了,他本已经打定主意下去陪她的。母亲因为他苦了半辈子,还没等他好好在跟前尽孝便去了,他甚至连最后一眼也没见到。
烦躁地摇摇头,他逼自己把这些七七八八的杂念抛开。
先把小姑娘安排好再说。
萧淮之想着,食指蹭了蹭耳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