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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朝南十年(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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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桧崖道上下来,日已至巳时。
李公尚原想去搀扶一下看上去脆弱得如纸板一样的白先生,然而白先生摇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
“我还没虚弱到连走路都不会。”白先生如是说道。
从桧崖道下来抵达白浪村口,那一树酽酽白云芬芳醉袭人,花开得正盛。
远海的海风带着清盐的气息裹挟着花香,白先生站在村口,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悠长地吁出。紧皱的眉头蓦地舒展开来,仿佛身上的病痛一瞬间被缓解了似的,浑身洋溢着清扬的风,轻灵得如同化为飞鸟一般就此离去。
是如沉溺于醇香的陈酿,浑身的骨头都酥了一般,没入了白云里头。
是个好地方。
他在心底对自己说道,忽然轻松地笑了笑。
有多久不曾这样惬意过了?
“白浪村……”白先生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哂笑一声:“李公,想不到这避世隐秘的极南之端,竟还有如此的人间桃源,可真是后生有幸啊。”
李公尚在前头引着路,闻言只是微微地笑了笑,“人上了年纪,也就没有年轻人那么有活力和冲劲了,只想找个安稳舒适的地方颐养天年。”
走着几步,又道:“白先生可能有所不知。这白浪村原先也不过是个南蛮之地的破落渔村,但胜在环境优美。自打我经营了这数年,教他们行商,种田,养殖。漫山摘花种木,引水入渠。村中各处皆栽种了这醉云兰,方才渐有起色。”
他顿了顿,又笑道:“如今,也是成了气候,能作个归途人的家了。”
“李公之手段,白某佩服。”
“不敢,不敢。”
白先生随着李公尚入了村,一路满道的醉云兰,开得肆意烂漫。沿途的房屋皆是尖顶红瓦制式,屋外有走廊,屋檐下设有流渠,以便下雨时将雨水汇集导引向别处。而白浪村的房子不算高大,木头和石头两种料子间替使用,坚固难摧,看得出大多都是新建起的房屋,鲜少有老旧的茅草房。
由这些半矮的小房屋和水泥铺砌出的道路,交织成了白浪村歪歪扭扭的细密交通网,沿途风光景色跌宕转折,一重又那一重,仿佛无穷无尽。
白先生跟着李公尚赶着路,却不知道是要去往何处,看了看四周,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问道:“李公让我来村中任教,可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呢?”
李公尚忙回道:“白先生随我去那村中的演武场便是了,自会明白。我这村中有几个不成器的娃子,想着乱世将至,他们这一辈子蜗居在这海边当个打渔的也没有出息。我希望他们能走出这云洛连山,去往更加高远的天地,能当个谁人的谋士,或者参军入伍自然最好!但寻个安身立命之所也可。去往外面的世界,对于他们来说总归是更好的。”
“可这外面的世界,有时候却也不如一辈子待在这云洛连山后啊。”白先生喃喃道,“我大概能明白李公心中所想了。我会尽全力去教导好他们的。”
“不敢劳烦白先生。”李公尚欠身道,“白先生神通广大,倘若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娃子能学的白先生一两真髓,便也足够受用一生了,又怎敢让白先生费心费力?”
白先生摇摇头,也是欠身回了一礼,只道:“李公不必如此。我的性命是李公救的,李公所托,我自当全力以赴。”
“但能否成器,关键也得看他们的造化了。”白先生停了半晌道,“须知纵使有再高明的玉匠也好,倘若手中的是顽石,也终究无法造出什么名器来。”
“这个我自当明白。”李公尚笑道,“只请白先生了,这边走。”
李公尚引着白先生前往演武场,沿路正巧经过了溪水边洗衣服的大妈们。
见到多日不曾现踪迹的村长,刚才还在嘴碎八卦的大妈们自然惊喜热情地挥手打招呼。往旁一看时,正见一个病弱的男人在炎炎夏日身着银毫狐裘轻甲跟着村长,不由好奇心大胜,纷纷揣测这恐怕就是村长从外边请来的所谓的“仙人”。
只是这“仙人”未免也太娇弱了些,面色苍白如纸,浑身骨瘦嶙峋,走两步路便惊天动地地咳嗽几声,看上去连她们这些彪悍些的女人都打不过。更不必说全然不符合那话本里所写的白衣飘飘、仙风道骨之姿了。
这么一个瘦弱的“柴火”,怎么能教好娃子?
女人们纷纷摇着头觉得村长是执念太深魔障了。奔波数月,却是从外头请来这么一个人,别是被人诓骗了罢?
李公尚停下来和李婶攀谈了几句。李婶也是对白先生抱有很大的疑惑,旁敲侧击地问了他几句。但是李公尚只是摇摇头,说着什么仙人自有玄机,不可深究,让她放心,也就没再说什么。
别了一行妇人,李公尚牵着白先生往演武场去,还未到那边时,已是能隐隐瞥见远端战作一团的身影,刀枪相斫之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李公尚看的远些,听声音便知道是谁了。只对白先生笑道:“我们村这几个娃子,都勤于练武,不过我是没本事没能教好他们,只是好歹让他们照猫画虎地学着谱子上练出了个模样来,让您见笑了。”
李公尚边走边靠近了那宽敞地上的演武场,看着那场上刀枪对拼得不相上下的二人,嘴角禁不住地向上扬起,像是看着自己骄傲的宝贝一样看着他们,
“嘿,您听这声!多响亮!怕是李庭铭和方觚这对冤家又打起来了。年轻人嘛,总是要寻个高低,谁也不服谁的。”
此时边说边走时已是靠的很近了,场上两人的情况也能看个分明。
方觚是满头的汗水,浑身黝黑的肌肤被阳光晒得泛光发亮,他此刻已经脱去了上衣,露出健壮的上身,铁塔一般。他的手中紧握着那把长矛,目光灼灼地盯着李庭铭。
李庭铭的情况自然好不到哪去。虽说没有方觚满身大汗的狼狈,却也是一重一重地喘一口气,浑身的白袍有些湿了,发鬓几缕汗水沾湿了的头发垂了下来贴在脸上,整体衣着有些混乱,但目光依旧是神采奕奕。
那对竖瞳正在灼热地喷吐着焰火,方觚感觉到那视线照在自己身上,就有如被巨龙凝视着一样,巨大的压迫感几乎要压塌了他的脊柱。
一旦李庭铭精神集中的时候,和他开战便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而且那视线里的威迫让人仿佛在大山面前一样自觉渺小,那威慑里有着与生俱来的凶戾气息。他越是兴奋,这股威慑里的暴戾和凶悍便越强。
一滴冷汗从他脸颊上滑下,骤然滴落尘土。
一瞬间,两人的身影再度动了。
那长矛往前一挑尖,卷着狂风推了出去。精钢锻造的长矛在巨大的蛮力推动下发出振鸣,那是李公尚多年经商遗留下的存货,品质自是不凡,寸铁寸银皆是大工匠之手所打制,此刻迎合着方觚的心意,矛刃上濯濯刀光有如实质。
昔日曾流淌在这柄钢矛中的倾注的工匠的心血,此刻一齐激发了起来,流动的战意和热血奔腾不息。方觚手中紧握的这柄长矛仿佛已化身为龙彻底活了过来,向着李庭铭长啸着,在虚空中摇摆着身形灵活地向前发起俯冲。
而那双妖异的竖瞳,此时跳动的烈火仿佛也活了过来一样。
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长剑。战意灌注在剑身中,此刻在长风破啸声中竟然微微地颤抖起来,发出若有若无地低吼声,像是,像是被什么威吓到了一样。沉重的威压方才还铺天盖地地压迫着四周,此时却是缓缓地收敛了起来,凝聚在刀剑里头。
他的手臂肌肉已可见的姿态紧绷如钢甲,手中的长剑汇集着惊人的剑意,有狂暴的力量在积蓄着,仿佛酝酿着什么,等待惊人一鸣的时刻到来,全面地爆发出它勇猛的姿态。
方觚沉气一声大吼,那长矛已经带着狂风刺到了李庭铭面前,仅仅不足一米的距离,顷刻便能将他毙命了一样。
而李庭铭依旧没有动,手中紧握的长剑依旧在积蓄着可怕的力量。
而方觚却在此时有些迟疑了。他的本意只不过是想和李庭铭比出高下,虽然两人都是拼尽全力地招呼对方,却也不见得想把对方给杀死了。
他们是很要好的伴当,方觚虽然嘴上和李庭铭吵吵闹闹的,私底下关系却是好得可以穿一条裤子。此时长矛直击长空,已然焕发矛中寄宿的灼热战意,化身为灵,已是大大出乎他自己的预料。
长矛还在前进,在他一念之间和李庭铭已经不过一尺间距,而李庭铭仍没有动作!
方觚已经有些后悔了。早知道不该这么冲动,如今长矛出挑,已经非他所能掌制,只能一路前行。
这些刀枪剑矛本是李公尚放置在这给他们练武的,皆是一等一的好兵器,而且不少都上过战场,沾染了一些血气。此刻被战意催动,残留在这些刀枪里的杀机和昔日惨死兵刃下的亡魂便也被激发了起来。
刀剑无眼,杀人不过一瞬之间。
“闪开!”方觚着急中只能大喊。
而李庭铭却在千钧一发间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