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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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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防队和法医抵达现场时,这里几乎是一片废墟,到处都是打碎的花瓶、撞得粉碎的花棚和店面的碎片、花土和成百上千枝鲜花。洛曼恩跨步进去,离皮卡只有几英尺远,尸体软绵绵地挂在窗口,嘴角挂着一缕发黄的胆汁。那个男人脸上的表情似乎就像是在路边随意挑选了个位置泊车,或是因为操作不当而撞上了花店,神情平静得仿佛一切只是个残酷的嘲弄。
“伙计们。”恰克从另一头跑了过来,气喘吁吁,他已经很久没有在现场跑来跑去了,“当地警察报告说一起交通事故可疑,上报给了我们,说是要么是嗑药了要么就是自杀,你们进行得怎么样?”
“谢尔比医生跟我讲了些他有些过时的生活方式,”洛曼恩朝谢尔比的方向使了个眼色,“身份确认了吗?”
“卫生部部长里奇·贝诺,皮卡车的登记记录也是他的,对得上。”恰克开口问,“五十三岁,有两个女儿,都在伦敦读大学,妻子曾经是卫生部底下的部员,杰洛琳·贝诺,结婚后辞职,现在在经商,据说从事化妆品销售行业。”
“是‘瑞莲’的那个杰洛琳·贝诺吗?”洛曼恩问。
“是的,除此之外,贝诺先生被发现时已经确认死亡。”恰克指出,尸体正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斜躺在座位上,脸上和上半身满是鲜血。衬衣被拉得很高,腹部皮肤露了出来,布满深紫色、近乎黑色的血肿,“双腿多处骨折,体内出血,但死亡原因还得看法医结果。”
“自杀?”
“我不这么觉得。”恰克摇摇头,“要等法医和技术部门的结果。”
“贝诺先生有严重的心理疾病。”谢尔比提到,他打量着车窗内的尸体,语气平静,他低头将写有洛曼恩电话号码的纸塞进口袋里,无精打采地凝视着车窗前一丝丝灰蒙蒙的烟雾飘旋而上,似乎刚才的那番对话从未发生过,“我弟弟的病人。”
洛曼恩提起了兴趣,恰克告诉他谢尔比曾经当过兵,却没告诉过她有关他家庭的任何信息。他还有兄弟?他们关系亲密吗?他们都是这副冷漠而毫不在意的样子吗?“你们认识?”
“我们见过面。”谢尔比结束了洛曼恩对自己私生活更多的遐想,“重度抑郁和焦虑,伴有注意力障碍。”
“听上去不太好受。”恰克说。
洛曼恩未发一语,只是点头赞同。
“患者情绪会不太稳定。”谢尔比说,“不过就贝诺而言,他是个宁愿把自己泡进啤酒罐也不愿意自己比自己妻子先死的人。”
洛曼恩对婚姻故事不太感冒,一直如此,这种严苛体制下的关系失衡似乎是理所应当,没人应该被制度绑定在一起,洛曼恩想,否则结果就跟他们所见一般。“不太美满的婚姻,Huh。”她说。
“婚姻很不可靠。”谢尔比谨慎地说,他似乎在这个结论上决断了很久。
“你结婚了吗?”洛曼恩问,谢尔比无名指上带着一环银白色的素环,这是她所注意到的,款式有些过时了,但对于婚戒来说仍旧是个理智稳重的选择,洛曼恩吸了口气,想说些什么,却又停了下来,她随后摆了摆手,佯装不感兴趣,伸手朝尸体衣服内部摸去,“抱歉,如果不太方便可以忽略我。”
“你会很容易越界。”谢尔比低声说,彼时他翻开塞在尸体西服口袋里手帕,洛曼恩看不清他的表情,“不。”他说,“我没有结婚。”
跟谢尔比打交道是件苦差事。
洛曼恩点点头,之所以点头并不只是因为谢尔比说得头头是道,只是因为谢尔比说话的方式,她觉得他不想再讲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显然,有些时候洛曼恩会觉得谢尔比实在是自吹自擂,但另一些时候他的自我防卫确实起到了作用。
“婚姻已经不只是不够可靠的牢笼,”谢尔比说道,听不出语调内的情绪,“死亡是种解脱。”
“综合来看,”恰克开口,“没有打斗的痕迹外加心理疾病患者,八九不离十。”他看着洛曼恩,后者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一瞬间,周遭弥漫着一股沉重的静默。恰克能领会到洛曼恩的失望,在所有的事情发生后,她急需证明,甚至比恰克所想象得还要焦虑和渴望,但事实就是如此,你所以为碰到的谋杀案只是一起心理问题引起的自杀,恰克张开双手,捏了捏洛曼恩的肩膀,表示遗憾,仿佛在说:事情就是这样,我也很抱歉。
尽管洛曼恩脑子里的警铃一直嗡嗡作响,但谢尔比却安静得可怕,洛曼恩提起尸体的手指,在指缝间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红色,像是干涸的血迹,似乎已经在此停留很久了,“有人给贝诺夫人打过电话了吗?”
“刚才打过了,电话占线。”恰克说,表示这并不是他所没考虑到的问题,“待会儿会有几个实习生上门去确认身份,贝诺夫人这个点应该正在上班。”
“贝诺夫妇的关系闹得很僵?”洛曼恩问。
“卫生部众所周知的事,”恰克说,“贝诺夫人和化妆品公司里的某个经理有一腿,名人八卦,很容易弄清楚这人是谁,只是没人会说出来,谁会蠢到揭部长夫人的底?”
“这事贝诺先生早就知道?”
“这些事情很容易就走漏风声。”恰克搔搔耳背,“况且在上任部长很久之前,贝诺先生是搞信息库工作的,这行业水很深,他的公司解散后许多人都涉及各种行业,想要知道一些事情很容易,对于他这个级别的人而言。”
恰克瞥了眼手表,时间过得很快,救援队已经将贝诺的遗体送往法医中心,再过半个小时,皮卡将会被撤走,被撞烂的移动花店会被恢复成更为简易的模样,“是时候了,”他宣布道,好像这是一个珍重而神圣的时刻,“后续结果我会告诉你的,小洛,这个案子不会需要太多人手,至少在你被允许外勤之前。”
“我知道,”洛曼恩瞥了眼恰克,她不想冒犯任何人,但在这些时候她总会感觉自己做什么都是错误的、愚蠢的、不被允许的,她尽量不再去惹别人不高兴,少给自己找麻烦,“下次见,恰克。”
华盛顿仍旧下着滂沱大雨,相比先前已经柔和许多,雨丝拉扯出绵密扭曲的光影,行人行色匆匆,身形看起来同样扭曲诡异。
“我送你回去,警探。”谢尔比说,声音盖过雨滴击打在地面上的声响。
他的声音听上去不容抗拒,说话的方式让洛曼恩不寒而栗,她皱着眉头,紧张地吞咽着,承认这肯定不会很好地结束。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尽量表现得有礼貌又无辜,“我的荣幸。”
她像只狐狸般钻进车厢,暖气上涌,钻进了她的躯体。收音机里放着深紫乐队的《水面烟雾缭绕》,洛曼恩望着谢尔比,他正调节收音机的音量,鼓声穿透洛曼恩的鼓膜,引起她胸腔内一阵震颤。
“去哪儿?”
“我家。”洛曼恩答道,“巴特勒,圣约翰大街56号。”
她注意到了在某一个时刻,谢尔比从另一个角度注视着你:或许是她行事和谈话的方式,直接又有些粗鲁,又或者是粗糙甚至(对于今天来说)稍加欠缺的外形,但从他思考时专注而又沉稳的方式来看,他肯定对她的某部分产生了兴趣。
“你违反了哪条规定?”
“什么?”谢尔比的措辞十分清楚,令洛曼恩感到意外,“我以为你早就把我的情况摸得很清楚了,医生。”
“不。”他语调平缓,脸上毫无笑容,“所以是怎么着?你骂了你的顶头上司,还是把咖啡洒在他老婆身上了。”
洛曼恩瞥了窗外一眼,肩膀绷紧,没有接话。收音机里的音乐盖过了她思绪,繁复交错的鼓声让她感觉有点恶心,窗外弥漫着行人稀少的傍晚氛围,洛曼恩每天从这条路走过,所有留存在她记忆里的片刻丝毫没变,仍旧对应得上诸多细节。她记得她感到愤怒,只有一点点,真要说起来的话,只有一点点,他们所处的房间被漆成了亮蓝色,天花板的中央吊着一顶丑陋的人造法式吊灯,房间内的装饰看上去就像是个中产阶级时常光顾的混合法国餐厅。沙发上坐了一个身穿衬衫的年轻人,斜躺着抽烟,嘴里的话语有些含糊不清,洛曼恩记不清楚了,但她能回忆起他说的那句“你和你妈妈一样,是个管男人要命的婊子”,接着她的手颤抖着开了枪,火药爆炸的声音在她耳里就像是摇滚乐般震耳欲聋。
洛曼恩垂着头,揉了揉眼睛,她深吸了口气,仿佛这样才能接着说下去,“现在轮到分析我了?”
“我们没必要针锋相对。”谢尔比说,“我们只是相互帮忙。”
“你没帮到我什么,就现在来看,谢尔比医生。”
“托马斯或者汤米。”汤米打断道,“你可以这么叫我。”
“汤米。”洛曼恩的目光挪到了汤米身上,她感到口干舌燥,有些恶心,胃酸似乎顺着她的食道向上,她的胸部感觉到一阵火辣辣的灼烧,她慎重地将所有理由摊开,让自己听上去有理有据,“你没能让我出外勤,我也没能给你增加业绩,我俩的交集看上去毫无意义。”
“锋芒毕露对你没什么好处,洛曼恩。”
“我知道。”洛曼恩的声音低沉下去,她的失望显而易见,“我在这上面犯过错,但我还没想过要改变。”
洛曼恩的话听上去任性又幼稚,以至于汤米没有直接答话,他只是坐着,默默地关注着前方的车道。他的好奇目前为止还只是停留在轻描淡写的方面,他还没那么因为兴趣而变得咄咄逼人,他只是为生活找点乐子,毕竟这样的情况不常见,多数时候他都处理着“我和我老婆关系不好”“我讨厌学校”“我时常看见幻影”等一些寻常无聊的问题,直到他看到MPD递交过来的材料上印着“违规击毙罪犯”时他才觉得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他清楚地知道他和洛曼恩·奇尔南彼此看不顺眼,但她值得一试,他想亲耳听到洛曼恩承认自己的缺陷和罪名。
他抬起头,汤米在车窗玻璃的反射里正好可以看见洛曼恩那双疲惫的双眼。他转头望向窗外,飞逝而过的轿车就像是飓风中的一抹细沙,在瞳膜上留下一段纤长毫无形状可言的影子,就像是一部赛博电影。
“你讨厌你这份工作吧。”洛曼恩说。
“抱歉?”
“你谈论起你的工作时有着一种轻蔑的语气。”洛曼恩自信满满,直视着汤米的瞳孔,“或许恰克听不出来,但我能体会得到,恰克说你当过兵,你放弃了荣誉在这里做一个心理医生,你是为什么让自己处于劣势?”
汤米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此刻他脸上的困惑比愤怒更多,愤怒是因为他从未预想到洛曼恩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在对话中失去主导的控制地位会轻易得让他恼怒,他感到迷失和不安,他又为什么走到这一步?汤米顿了顿,车停在了宽阔干净的车道,他们彼此在静默的车厢内无言,知道洛曼恩推门而出,汤米才开口:“星期天下午见,警官。”
洛曼恩点了点头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