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事》煤煤

7、谈话琐事

　　从客栈刚有异动开始，边洛桐便在心中暗自警惕。而门外一阵阵乱哄哄的嘈杂之前，看守他的两人已毫无预兆的软倒在地。精悍瘦削的人影闪身便将他负起，蜡黄陌生的侧脸上，闪动着一双殊为熟悉的眼睛，杂夹着笑意。
　　边洛桐一愣，却又觉隐隐应了心中所想。除了雪家，还有谁会千里奔袭来救他……他脑中不由得闪过那少女的身影……难道，她也来了？
　　老里正冲他略一点头，几个闪身便进了一处暗道。
　　出口处便有咿咿呀呀又哭又笑的少年把他裹进大毛衣裳，接了过来。
　　老者便低声笑道：“快接了去，莫被人看见了。”
　　边洛桐不禁苦笑，心中却有暖意。

　　进到一处仿佛柴房的小屋，雪老爹点亮了火折子，这才低头仔细看他：“边兄弟，这些日子吃了苦头了。”
　　边洛桐苦笑：“这不算什么。倒累得大叔为了我千里相救，边某此生难报万一。”
　　雪老爹摆摆手：“说这些便没意思了。不是兄弟你，我和闺女两条命早没了。如今还是说正事——”他神色一敛，“边兄弟，你实话说，你的功夫，是不是给这帮贼子给封了？”
　　雅童听了这话，便紧张的看着他。
　　边洛桐淡淡道：“不错。桑青允用他的独门蛊毒制住了我的丹田之气。我如今，便与一个废人无异。”
　　雅童闻言，黑脸儿一皱，不禁便呜咽出声。
　　边洛桐并不看他，只沉声道：“大丈夫立于世，岂能受困于一失一得。”
　　雪老爹拍拍他的肩膀，点头赞赏：“不错。”他略一沈吟，“我倒识得一人，说不定能有办法——不过要紧还是当下，出城之前，说不得还是要委屈下边兄弟。”

　　边洛桐等着厚厚的易容躺在在黑暗中默默无言，直到听到雪老爹低声道：“边兄弟且忍耐一时，只等出了城与丫头会合了便可不用如此。”他的心才微微一跳。
　　驴车在雪老爹的苍老吆喝声中摇摇晃晃向前，雅童一身缟素，抽抽噎噎的守在外面哭。出城的时候被守城兵士嫌晦气。
　　“一大早的就碰见送灵的，真是倒霉。”
　　“可不是，郑铺头就是前几天去给他舅父扶灵，昨儿个可不是差点没命。”
　　雪老爹凑过去一张讨好的大麻子脸：“这……官爷……”
　　“闭嘴，给爷快滚。”于是没费什么功夫便出了城。

　　到了城郊林中，厚重的棺材被掀开，他被雅童扶起来，听到一旁雪老爹含着暖意的喃喃责备：“这丫头，怎么又跑到树上去了。”
　　他迎着刺眼的阳光去看前方高耸入云的大树——高高的树叉上，青衣少年把自己的双腿绑在树干上，半歪着头睡得正熟。
　　晨光透过密密的树叶洒下，在她身上投射斑驳的光影，将白玉般的脸颊氤氲出一层迷离光晕。然后她长睫微动，睁开眼睛，低头看着他，露出一个犹带朦胧的明艳微笑。
　　“欢迎回来。”

　　——这不是日常通用的句子。但边洛桐听懂了。这理所当然的平静温柔奇异地将他半个月来强自压抑的焦躁愤恨丝丝抚平，美好的……让人触目。
　　他垂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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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行了数日，便在一个繁华小镇上停了下来，雪亦鸿在这里租下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告诉他们暂时不回小丘山。
　　至若毫无异议。以他们目前状态，回小丘山迟早被人瓮中捉鳖重新抓到。边洛桐则面无表情，至若猜大概是他的高傲自尊多少受了伤的缘故。雅童眨眨眼睛，摆出决定听大人安排的好孩子态度。
　　至若含笑看了他一眼，转手端出一碟绿豆糕递到他面前桌上。

　　安顿好没几日，雪老爹便收拾行装出门为边洛桐访医。
　　出门之前，他跟至若一番长谈。

　　“丫头，你如今也不小了。女孩儿长大就该嫁人了，爹这些日子一直在琢磨这事——”
　　至若停了手中针线，抬头静静盯着皱着眉头的雪老爹。
　　雪老爹慢慢道：“我这两年看着，边兄弟是个靠得住的，你若能嫁他，我也能了一桩心事。虽说他如今遭了难，可也不是毫无希望，如我此去能把鬼医那糟老头找来医好了他，以他人品义气，想来也不会拒绝。”
　　至若张张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不觉得边洛桐对自己有什么特殊好感，在那个高傲侠客眼中，大约是没有什么儿女私情的位置的。父亲大约也是察觉这一点，才有了这类似于“挟恩相报”的计划。
　　她平静回望：“如果我不愿意呢？”
　　雪老爹蹙起眉头，迟疑道：“难道，你却看不中他？”
　　至若只觉得头疼：“我没想过这个……但是，至少我不想因为我的原因让您这样奔波千里。”
　　雪老爹一愣之下，爽朗的笑起来：“丫头想到哪去了。便是不为你，我也要走上这一遭。边兄弟对我们有救命大恩，再如何报答也不为过，何况只是为他寻医。爹不走这一遭，心里是过不去的。”
　　千年之后的世界，几乎不可能有这样心怀道义千里报恩的人了吧。即便他有小小私心，却仍然是她心目中最靠谱的好男人。
　　至若感动又难过，忍着鼻酸，半响才道：“爹你可千万保重。我等你回来……”
　　雪老爹哈哈一笑：“爹的骨头还硬朗着呢。你以前不是老跟我说，乘着能走动，要多出门看各处风景嘛。怎么，爹要出门去逛逛，你还不乐意啦。”
　　至若瞪他，低声道：“这哪是逛嘛”
　　雪亦鸿摸摸她的头：“好了，再别扭可不是我闺女了。我不在的时候，要好好照顾你边大哥，人家可对咱们有大恩。千万别怠慢了。”
　　至若默默点头：“我省的。”
　　雪亦鸿笑眯眯的看着她：“你有空的时候，也把我先前说的事好好想想。”

　　老爹之前说的事——至若不由得脸红。要说起来，雪老爹眼光不差，边洛桐长相什么绝对符合颜控标准，武功牛叉，如果能恢复也不用天天惦记仇家追杀；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大钱，但雪老爹给她备的嫁妆必然相当可观，如果能顺利从武侠搏命模式转成种田升级模式，赚钱什么的她来就行了，养个边洛桐根本毫无压力，雇保镖的钱都省了。最重要的是，貌似嫁给他，也不用考虑婆媳问题了吧……
　　胡思乱想的穿越少女丝毫也不知道，她的美好想象马上就会被现实砸的一头包。

　　至若取了做好的长裳去找边洛桐。他房门半掩，正好可以瞥见他坐在窗畔看书的侧影，背脊挺拔，气质利落，丝毫不觉得有落难的窘迫。
　　至若觉得心中有弦被轻柔拨动了一下。
　　她轻叩门扉，轻声道：“边大哥，是我。”
　　边洛桐侧过头站起来，淡淡含笑：“雪姑娘请。”
　　他一向冷心冷面，此时含一点笑意，竟分外的好看。
　　果然面瘫男的笑容就是大杀器嘛，至若一边暗自感叹一边把衣服拿出来：“衣裳做好了，边大哥试试，看看合身吗。”小镇没有成衣铺，没有换洗衣裳的边洛桐最近只能拿雪老爹的衣裳凑合，虽然仔细看不出来，但多少有那么一点尺寸不合。
　　边洛桐接过来，真诚道谢：“多谢姑娘费心了。”
　　至若头一次觉得他的墨色眸子看得她心中发慌。她略不自在的转开目光，口里敷衍着客套话：“我针线不好，边大哥别嫌弃就好。”
　　边洛桐笑一笑，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放到一边：“雪姑娘，我有话想跟你说。”
　　至若抬起眼看他，明媚双眸里的期待和紧张明明白白展开在他面前。
　　边洛桐突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思量片刻，还是道：“我这些时日一直在想，雪老伯和姑娘你对我如此恩义，我感激不尽。若姑娘不弃，可愿与边某义结金兰。我此生将视姑娘如亲妹……”

　　至若侧过脸去，看了看桌上自己顺便带来的木盒，突然道：“为安全起见，边大哥还是乔装一番的好。”
　　木盒里是她练习易容的一整套工具。在穿越之初年少无知的年代里，她觉得易容和骰子才是武侠世界的必带技能，前者方便逃命，后者可以糊口。于是精心专研了几年，倒比当初教她的雪老爹强出不少，虽然说不上出神入化，糊弄下外行倒也不再话下。
　　她以专业人士的严谨态度，仔细把最后一缕长须粘到边洛桐的下巴上，才认真捧过铜镜：“好了。”
　　镜子里的边洛桐，已经是个满脸皱纹白须的老头儿，哪里还看得出原本模样。他摸摸自己的脸，不禁苦笑。
　　面对着他的少女，此刻安静开口：“和大哥结拜兄妹，是我之幸。”她微微一笑，之前眼中隐隐的期待羞怯全然无踪，倒是含了一丝狡黠，“大哥以后可别叫我雪姑娘了……叫我阿若吧。”
　　她又恢复了素日坦荡大方的态度。边洛桐压下心底的若有所失，向她微笑：“恩，阿若。”

　　转过身去。她自嘲一笑。他面露惆怅。

　　有些事不用说破，大约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两人此时都如此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