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事》煤煤

4、惊艳疑事

　　暑气渐消时，晨风中掠过丝丝凉意。至若放下长刀，擦了把汗，决定抽空去趟集市采办秋裳事宜。
　　看着地图吃饱喝足，至若翻身上马，却听见身后有人笑道：“雪姑娘这是上哪去？”
　　转过头看着牵着青驴笑得一派温厚的桑青允，至若心里叹了口气，道：“我要去山下集市。”
　　桑青允了然一笑：“不错。”眼中浮起兴趣，“听说最近的集市一月才开一次，某倒是未曾见识过。”又道，“趁兴而至也是件雅事。若姑娘不介意，某这便与姑娘同往可好？”
　　这人果然是个自来熟。
　　至若微微一笑：“有何不可。”正要看你这厮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她策马向前，没有看见骑着青驴在后的桑青允状似随意的向另一边的小院看去，不出所料的看见一角青裳在林中一闪，他的嘴角似有若无的弯起。

　　老实说，跟桑青允结伴同行并不是件难受的事情。此人堪称博闻强记，种种轶事，娓娓道来，两个时辰的山路居然也不无聊。
　　“……顺江南下至蜀州，此地的灯影牛肉乃是一绝，自不必说。那蜀水边有间荟萃楼，据说菜点之精，甚于内廷，据说是当年江南首富文家的后人在此地主理……”
　　又道“涿州以南之地有一山，山中有大瀑如练，当地因此名为白练山。山中家家户户取水酿酒,滋味清冽,回味极长……”
　　如此勾勒山水，点评佳肴，听得至若大为神往。
　　“如此说来，桑公子走过不少地方。”
　　桑青允朗然一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吾辈诚所愿也。”他含笑瞥了至若一眼，“姑娘身负绝艺，如能悠游天下，岂不快意。”
　　我这也能叫绝艺？至若心中自嘲，却不由得心中一跳。面上却不显，淡笑道：“尊亲在，不远游。公子好意，我心领了。”
　　桑青允点点头：“姑娘事父至孝。是某擅越了。”转而又谈起各个季节适合中老年人的若干进补药膳，话题转换之圆融，至若深感佩服。

　　如此一路行来，正午时分，已到了一处山下小镇。此地人烟稀少，仿佛约定俗成，集市一月一开，倒是货物齐全，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至若跳下马来，看着一眼望不到边的斑斓纷杂，血拼的渴望瞬间压倒饥饿感。她愉快的向桑青允打了个招呼，便熟门熟路的连人带马钻进人潮，没几下就不见了踪影。
　　桑青允淡淡一笑。
　　“时日已无多，我若是先生，此刻就不会这样好兴致。” 身后人潮起伏，幽幽之声细细传来，却又转瞬即逝。
　　他的笑容不变，亦未回头，眼中却染上一丝苦涩。

　　至若仔细端详手中衣料，决定用墨紫镶边给雪老爹做件藏青夹袍。转念一想，又裁了竹青和暗纹宝蓝两色衣料，一起付账。
　　突然后边一阵喧闹，背后被猛然一撞，差点把手中钱袋松脱。
　　一个青衣小婢慌乱的望着她：“姑娘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顺着一边看去，一个憨厚汉子歪歪斜斜推着个独轮小车，一叠声的道得罪。
　　至若倒不介意。那小婢红着脸又道了歉，半天才离开。
　　这种小插曲并不少见。至若不以为意，继续给自己挑衣裙配饰。如此逛了一大圈，把地图背上装得满满当当，方才罢手。
　　才出集市，就听见有个清脆的嗓子喊道：“姑娘留步，姑娘……哎，牵灰马的黄裙子姑娘，请留步！”
　　四周路人的眼光全落在她身上。至若摸摸鼻子，转过身来。
　　先前撞了人的青衣小婢气喘吁吁的奔过来：“……我家小姐说，姑娘虽不计较，但礼不可废，若姑娘不介意，可否上楼一叙。小姐想亲自向您赔罪。”
　　至若笑一笑，看向楼上雅间。轩窗开处，露出一张清艳绝伦的容颜——素白衣裳的少女静静望过来，她站在那里，不言不语，却让这喧闹人群一瞬静寂为背景。
　　这样的美人真是难得一见。至若赞叹的看了一会，然后笑眯眯的对青衣小婢道：“上楼一叙就不必了。我约了人，改日罢。”
　　她冲着楼上摆摆手，然后转身走人。

　　在约好的书铺外面，至若远远便望见桑青允正对着墙上一幅字画发呆。她还未走近，桑青允却转过身来，含笑道：“姑娘逛得可尽兴。”
　　至若笑道：“满载而归。”
　　桑青允道：“既如此，某做东，再请姑娘饱腹而归，可好？”
　　不管这个人是否隐藏了什么，他一派轻松坦荡的态度都很难让人讨厌，至若索性大方道谢。出门之时她回头看了眼那副桑青允观望良久的字画。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镇上饭馆酒楼并不多，集市之日更是人满为患。至若当年是在排队抢菜抢座位的食堂和挤挤挨挨的夜宵大排档中久经考验出来的，当下毫不含糊的找了家显然客人最多的饭馆，毫无惧色的挤了进去。
　　桑青允稍有犹豫，随即赶上前去。只见那少女已经熟门熟路在某个偏僻角落坐下，低头专心研究菜单，鹅黄裳裙衬出的明媚姿容在这嘈杂油腻的背景里分明格格不入，而她自在怡然的表情却又奇异的让她的存在显得毫不突兀。
　　“此地的酱烧兔肉乃是一绝，桑公子不可不试。”她把菜单递给他。讲到菜色，她的眼睛比平时都亮一些，“老板娘的小笼包也蒸的极好。”
　　桑青允笑道：“桑某初次来此，还是姑娘点菜的好。”
　　至若并不推辞，问过桑青允忌口，便招来小二，毫无停滞的报上菜名。小二是个严肃的老苍头，听完之后便从兜搭中取出若干葱姜蒜，摆在桌上一角。
　　看桑青允眼中疑惑，至若便解释道：“此地老板小二皆不识字，所以以此为计，便于结账。”
　　桑青允笑道：“这个法子也妙。但如若有人在其中做作手脚，岂不也难以发觉。”
　　至若微微一笑，道：“桑公子想得周到。”看着菜很快送上来，便不再多说。
　　她吃东西的时候样子又专心又享受，姿势优雅但速度却不慢。桑青允本来心中另有打算，看来看去却不免也勾起食欲。
　　两人于是大快朵颐，默不作声。

　　偏偏饭馆门口又传来一阵吵闹之声。桑青允不由得转头看去，只见门口推推搡搡走进两个形容怪异之人。
　　那两人个子又高又瘦，身形彷如竹杠，其中一个面色惨白，上面却挂着两个极大的黑眼圈，一个面色黝黑，头顶一片却是发色如雪。两人一边走，一边兀自喋喋不休的讨论：“……吾之前见到过的，再不骗人，那个白衣女子，委实是美得很……”另一个道：“……还不是汝……汝没有好好……好好跟定，不不然……一个媳妇……便……便有着落了……”这个又道：“若不是汝呆看吃食，吾又怎会跟丢。”另一个又道：“岂有……岂有此理……理……，难……难道那些吃……吃食……汝……汝没吃到？”
　　他们两个讲得旁若无人，便有食客低声发笑。
　　两个怪人脸色便不好，一个道：“师弟听到没有，这些人是在笑我们。”另一个道：“……果……果然……好…好生……生无礼。”
　　话音未落，两个怪人身形一动，还未看清如何动作，那一片食客便纷纷倒地不起。便有人惊叫着“杀人啦”接二连三的跑出去。
　　桑青允心道不好，偏偏他二人坐在最里面的角落里，他心下一横站起来便要遮掩着至若走人。
　　方一动作，却被那两怪人瞧见。两人脸上同时流露出喜不自胜的神色。一个道：“原来这里还有个极美的女子，委实运气极好。”另一个道：“果然……美……美极了。这个……这个是我的……师兄你……你不……不许抢。”两人一边絮絮的说，一边便向这边走来。
　　桑青允不禁苦笑。而身边的少女却静静复又坐下。桑青允叹息一声，只有跟着坐下。

　　眼看两怪人走至跟前，一个道：“……姑娘……你……你跟我们走……走吧。”另一个道：“就是。做我师弟的媳妇，这辈子吃穿不愁。”一个又稀里哗啦掏出一堆玉佩金珠：“这……这个……先给你……作……作聘金。”一个道：“师弟你太啰嗦，直接把她带走便好。”一个又犹豫道：“是……是吗……这……这样好…好吗…”两人便一时又说个不休。
　　桑青允正待开口。耳边却听见少女冷冷一声：“闭嘴！”
　　三人均是一愣。
　　少女眉眼一挑，冷然道：“世上之事，就算杀人放火，也得先吃饱饭。何况只是求亲这种小事——”她朝那两人抬抬下巴，“一边去。等我吃完饭再说。”
　　全场默然。
　　那怪人师兄回过神来，正待跳起来发作，那师弟却一脸痴痴仰慕的扯住他：“姑…姑娘说…说得极是。”真个坐到一边去了。
　　桑青允突然觉得整件事情往他不可理解的方向滑去。偌大的饭厅中，只有雪至若继续神情自若的吃喝。他却觉得坐如针毡。
　　一刻钟后，少女放下碗筷，略略扬声道：“小二结账。”
　　那师弟便殷勤跳出来道：“吾来吾来。”
　　少女不置可否。
　　那师兄弟两个倒也大方，随手就拿了个小金锭扔给小二。又殷殷的转来看她：“姑娘……这下…该跟……跟我们走了吧。”
　　少女淡淡一笑，轻启朱唇：“我不愿意。”
　　话音未落，眼前“砰”的一声巨响，便散起浓浓黑烟。
　　怪人师兄弟一起惊叫道：“不好有诈。”便狂打喷嚏不止。
　　半响烟雾散去，哪里还有至若和桑青允半个影子。那怪人师弟惊慌道:“媳妇……我的……不，不见了……”
　　怪人师兄便面露凶光：“必然是跟旁边那小白脸跑了。想来也跑不远，我们追——”

　　话音刚落，便听见风中破开“嗤嗤”之声，两人手腕膝盖几大关节处只觉钻心般疼痛。不禁一起摔倒在地，极为狼狈。
　　那师兄又惊又怒，忍痛喊道：“来者何人？”
　　一个极冷然的男声便道：“竖子无知无状，企图强抢良家子，某小施薄惩，有何不服？”
　　又道：“你二人即刻速速离去，此生不许踏足本地。如下次再被某撞见，就绝不是今日这般小惩——”
　　这声音是用“传音入密”的法门传来的，怪人师兄弟两心知惹到了厉害人物，自己的后台又远在天边，便不敢吭声，忍痛离去不提。

　　另一边，桑青允擦着汗骑在青驴上，苦笑不已：“姑娘真是好胆识，我开始还以为姑娘那般说只是拖延时间。”
　　至若的脸色也不比他好多少：“我就是在拖延时间啊。舒老板年纪大了，动作不利索，半天才把暗道门打开。我看他给我打了手势才敢放碗筷——”
　　又叹气：“下回还得赔给他封口损失的银子。”
　　桑青允哈哈大笑。

　　入夜时分，雅童点了灯送至边洛桐房间时，他正盯着桌案上的一顶幕离沉思良久。惹得雅童看了他好几眼。
　　然后他站起身来，把幕离随手塞进橱柜，啪的一声关上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