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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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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季何执最近睡得不太好。
八月底马上就到九月,天气没有七月最热那阵热,但还是不舒服,闷得人心里发慌,也许是快要下雨的缘故。
早晨天空阴沉沉的,恨不得下一秒就飘雨,到了九十点,太阳又毫无预兆地冒出头,阳光白灼炙热,哪里有半点要下雨的样子。
半夜他总是听见风声。风很大,吹树撞窗,哗哗的响。醒来时,房间里只有空调嗡嗡震动着,窗户关得死牢,二十八层,离地面远得很,枝叶乱摇的声音只是睡梦中的幻觉。
他又睡着了。
鼻子堵着不通气,他直觉要感冒,半眯着眼走到餐桌边,弯腰拉开旁边柜子找药。
柜子里放着一个浅绿色的储物盒,装着家用常见应急的药,各色软膏一大把,都是去年买的。之前住的那个地方一到夏天蚊子满屋子飞,追着他一个人咬。
季何执本身留疤不容易消,被蚊子叮一下能肿好几天,胳膊上大大小小的疙瘩看上去像皮肤病。
孟露撵他去医院,医生往他身上瞟了眼,开了一堆药。
拿着擦了几天,红肿的包消了,加上后来搬家到这里,楼层高,天热起来蚊虫少了很多,这些药再没用过。
外壳包装上说开封后只能放半年,现在早过期了。
季何执抓起那把药扔进垃圾桶,接着找到一板感冒药,抠出来给自己喂了两粒。
西服挂在衣架上,肩膀那块有几道明显的折痕。没来得及熨,季何执换上西装,到洗手间整理了一会儿,接着出门去公司。
开车在路上走着,季何执晃了几次神,并行的车别到他前头,他皱着眉头加油门,一直没找到机会超过去。
早上起来运气就这么不好,直觉再次告诉他今天肯定还有别的地方会出岔子。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格外正确。
还在半路上堵着,他接到了桂恪远的电话。
第一个电话没接上,季何执准备回拨时,桂恪远又打了过来,在电话里那边问他什么时候到。
今天有个重要的会,关系到下半年公司商务开展,甲方那边派了一批人过来洽谈,照桂恪远的性子,没从早上六点开始打电话,算给了他天大的面子。
车子在一个初中前面堵了十分钟,季何执被周围车子的喇叭声吵得压根没听清桂恪远说了什么。等他慢慢溜着车,开到公司楼下时已经快到九点了。
日光照耀下的楼面玻璃反着金属色的光,晃眼得很。这幢楼是近两年新修的,旁边就是创业孵化园,再过两条街是大学城,M市百分之七十的大学聚集在那块。
年轻人一荏荏冒出头来,无外乎几条路可选,要么给别人干活,要么让人给自己干活。
最省事的途径就是距离学校两个街口的创业孵化园,其实不过几幢低矮的小楼,租金低廉,网费全包,能在园里扎稳脚跟,第二步才是往更高处去。
大学时季何执和侯昂小打小闹搞了一个网站,运营了几年,流量日益客观。
当时他们两个就在孵化园的三层小楼走廊站着,仰头看着隔壁的庞然大物,侯昂开玩笑说要是哪天能搬进隔壁,就算只待一天,做梦他都会笑醒。
让他说中了,桂恪远加入之后,不到两年他们就搬到了隔壁。
季何执停好车,从B1电梯上楼。
进门,一个穿着白色上衣的女生正拿着扫把灰头土脸从办公室里出来。灰斗里装着堆碎玻璃,季何执瞥见玩笑道:“大清早有谁来砸场子了?”
“老板你总算来了!我今天早上太惨了。”
女生抬头看见季何执就像瞧见了大救星。她回身确定门已经关好了,扔了扫把拉着季何执到了旁边。
季何执外套脱了挽在手上,四处看了看,公司十几个位置都空着,仔细一看,有两个桌子上放了包,但是人影没见着一个。
“其他人呢?”
王萌抖了两下长条扫把,不情不愿地说:“时间还早,大家都没来呢,就剩我在这挨骂。”
听见这话,季何执迈向办公室的脚步顿时停住了:“怎么了?”
“你自己进去问桂哥吧,我讲不清,”王萌拿着扫把往外走,忽然转身说,“老板,要是咱们公司干不下去了,提前告诉我们一声。昨天我在电梯里碰到楼上的小丽,说他们公司老板好几个星期没露面,头发愁白了一半,还被送去医院洗胃了呢。”
“我们可以找下家,你千万别想不开。”王萌自认有情有义地说完,提着扫把走到外面倒垃圾。
听王萌一说,季何执头都要疼了,他手放在办公室门把手上踌躇半天,一压,进了门。
桂恪远站在窗子前面打电话,余光看见季何执进来,没空和他说话。
季何执早上一来连自己办公室门都没进就来了他这边,他觉得自己够称职了,然后自顾自在沙发上坐下。
他们公司虽然成立了好几年,但步入正轨还要从桂恪远加入算起。桂恪远这人做事一板一眼,认真到不惜命,季何执怕了他。不光他怕,大家都怕。
公司笼统十几口人,平时各干各的,大家都很熟,用不着摆架子,表面上大家都喊季何执老板,其实最怕的还是桂恪远。
桂恪远一个电话打了十几分钟,没刻意回避季何执,季何执听了前头几句,隐约明白是上午的会出问题了。
他起身给自己倒水,桂恪远电话打完,把手里文件甩在桌子上:“资方临时说方案有问题,会面推迟了。”
季何执问:“侯昂在哪?这块不是他负责盯的吗?”
桂恪远一手插在腰上:“电话打不通,人也没来。”
可能是因为早上起来的时候吃了感冒药,季何执有些困,听桂恪远数落了侯昂半天,忍住没打哈欠。
十点,侯昂还没过来,季何执这时候才想起来昨天也没见着他。桂恪远在另一边收拾烂摊子,忙得人仰马翻,只能让季何执把人拎过来问罪。
季何执开车去侯昂家,车开到他家附近,他把车停在马路边上,下车从小巷里穿进去。
大学那会儿侯昂搬出了寝室,在学校周围找了这个地方,一方面是便宜,另一方面是方便他向家里卖惨要钱。据说侯昂他妈来学校看他,看见他住在这么个破烂地方,心疼得直抹眼泪,转身就给他卡里打了笔巨款。
那笔巨款接着成了他们网站服务器升级道路上的垫脚石,侯昂很得意自己能想出这么天才的点子。
季何执站在铁门前面,哐哐敲了两下大铁门,门里面没人答,铁门上起锈了,掉下来一层灰,季何执伸直手摸了摸门框上头,不出意外摸到了钥匙。
开门进去,房子里昏天黑地,侯昂坐在客厅地板上,抬头目光涣散地看了他一眼。
季何执被惊了一跳,还没说话,侯昂先半死不活地开了口:“我失恋了,现在你们谁都不能骂我。”
季何执看了看猪圈一样的周围,鞋尖踢飞了地上一个空酒瓶。玻璃瓶子滚了半圈,最后停在侯昂腿边,侯昂一动不动,跟没看见一样。
季何执憋火地看着他:“就这点事,你连人都不做了?”
“不做了,不想做了,谁爱做谁做。”
侯昂抱着一个盒子,自暴自弃地躺平在地上,季何执过去踢了他两脚,像踢在一大块厚实的猪肉上,半点用都没有。
侯昂躺了半天,身边没动静了,他爬起来,大门半开着,季何执已经走了。他顿时气得鼻孔冒烟。
想几个月前,季何执凄凄惨惨说他分手的时候,他可是二话不说,陪吃陪喝陪玩,轮到他这了,连个安慰红包都没有,人走了门还不关。
愤怒,非常愤怒,侯昂决定再也不会去旁敲侧击打探消息了,他这狗东西就是活该。
侯昂在心里骂过一轮了,翻身,旁边一箱啤酒砰的一声砸在地板砖上,他十分尴尬地抬头看向转身折返的季何执。
季何执居高临下看着侯昂:“还是人吗?是人就给我爬起来。”
几秒过后,侯昂灰溜溜爬了起来。
2
“我太难过了!老子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这么难过的时候!”
季何执半躺在沙发上快要睡过去,被侯昂一嗓子吼醒了。
“你初中被周丽丽甩,高中骚扰王美美,王美美告状告到老师那里去,那个时候也说了这句话。”
侯昂噎了一下:“反正这次是最难过的一次。”
季何执懒得再理他,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躺着。
尽管十分不愿意,在季何执的逼迫下,侯昂还是给桂恪远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
桂恪远没时间搭理他,讲了几句体面话,然后毫不留情地挂断了电话。侯昂对着手机龇牙咧嘴,季何执很无语。
“他看不见,你眼珠子瞪出来也没用。”
侯昂放下手机,百思不得其解:“你说桂恪远失过恋吗?”
季何执闭着眼,耸了耸肩:“不知道。”
“肯定没有,”侯昂冷笑道,“所以他根本理解不了我们的痛苦。”
听到这句话,季何执脸顿时黑了一度。
侯昂人在地上坐着,一只胳膊搭在沙发上,感慨道:“我们真是难兄难弟,你前脚分手,我后脚分手。”
侯昂追忆往昔追得刹不住车,完全没发现季何执的表情变化,继续说:“想当初我们都是为了别人来M市,最后谁都没留住,你喜欢的走了,我喜欢的也飞了,我们真是……”
就在侯昂打算用一句发自肺腑的感叹收尾时,季何执打断了他:“我和她只是分开,你是被甩,别拿你和我比。”
“还不差不多,反正都鸡飞蛋打了。”
季何执冷哼:“分开还能和好,你能吗?”
侯昂气不打一处来,季何执伤口撒盐撒来劲了,问:“你们真完了?”
“完了,”侯昂苦笑,“你都没看见她和我说分手的时候那眼神,我都不敢看她。”
季何执脑海浮现了几个月前的画面。那天他提了分手,孟露没看他,很快同意了。
然后就到了现在,他竟然想不起来这几个月是怎么过的。
侯昂越想越难过,想骂人又不知道骂谁,骂沈南雁舍不得,骂自己开不了口,一番纠结下来,干脆灌了自己好几口酒。
季何执越来越清醒,药效退了,他动动鼻子闻了到一股馊臭味,眼光一扫,抬脚把地上一堆脏衣服踢得老远。
侯昂用脚勾过那堆衣服,当成枕头垫在了脑袋下面,他安静了一阵子,突然爆发一样捶地板:“妈的老子什么时候才能不想她啊!”
季何执没说话,他望着房子里的吊灯发呆,说:“过段时间就好了。”
侯昂不信:“你好了吗?”
季何执没声了,静默半晌,挤出来两个字:“没有。”
“你能过去吗?”
“……”
说起来不怕人笑话,侯昂最开始的打算做个网站目的就是为了给沈南雁告白。他和沈南雁在一个学校,只不过她在本部,他在独立学院。他追人可下了很大功夫,网站搞得人尽皆知,被人看了一段时间笑话,居然让他把人追到手了。
后来网站演变成了校内论坛一样的存在,桂恪远加入之后拓展了业务,侯昂没想过当初无心插柳的事能变成这样。他现在看见网站界面就想吐。
侯昂躺成了尸体:“我现在一去公司就想起一堆伤心事,班是没办法上了。”
季何执黑着脸站了起来,侯昂以为他要走了,自觉收起了横在地上的一条腿。
季何执走到门口又折身回来,对侯昂说:“今天我和桂恪远说了,明天你自己去找他。”
侯昂哀嚎:“我都这样了,怎么还让我去上班啊?”
“你不想去也行,明天你不去,以后都不用去了,桂恪远那我没办法帮你说话。”
说完,季何执冷酷无情地带上了门,门板咚的响了一声,他猜是侯昂把桌子上的扔的橙子扔了过来。
天气闷热,雨还没落下来。
季何执缓了好一阵才往楼下走。
说起来轻巧,他自嘲地笑笑,要是他们没机会和好,他也过不去了。
3
九点,路上车来车往,商场刚开门,孟露拖着行李箱走在大街上,走到一家理发店门口,穿着紧身裤的男人嘴里叼着烟,正搬出一块广告牌。
孟露停在广告牌前头看了看,男人嬉笑着和她打招呼:“美女早上好啊,今天剪头发吗?可以给你打折哦。”
闪着彩光的广告牌上写着今天是他们店周年庆,办卡对折。
她是下午三点的飞机,中间空出来一大块时间无处可去,于是她拖着行李箱走了进去。
男人说自己叫Kenny,是造型总监,平时想找他理发还要排号预约,今天孟露运气真是好极了。
Kenny鬼话连篇吹得天花乱坠,孟露站了半天,忍不住开口打断他:“你还剪头发吗?”
“哎呀瞧我这记性。”Kenny反应过来,拉了把椅子让孟露坐下
Kenny抓着剪刀举棋不定,和孟露两个人在镜子里大眼瞪小眼:“美女你还没说想剪成什么样呢?”
孟露随口说:“你不是造型总监吗?看着剪吧,剪短点。”
Kenny受到莫大鼓励,瞬间进入一种狂热的亢奋状态,咔咔动了两下剪子,孟露脊背发凉,有点后悔。
Kenny没给她后悔的机会:“美女你放心,你这么相信我,我肯定不会让你失望。”
孟露确实没时间失望,她眼睛被头发挡了,两秒钟之后,她额头前面就多了一撮刘海,Kenny还在哼哧哼哧往后面剪。
孟露:“你不觉得这刘海有点丑吗?”
Kenny手里剪子停了,他摸着下巴考量了几秒钟:“我再改改。”
手起刀落,片刻后,他问孟露:“这下怎么样?”
镜子里照出来的刘海跟狗啃一样,孟露万语千言化成一口叹气:“算了,你剪完吧。”
Kenny小心翼翼修着边边角角,一边观察孟露的表情:“美女你心情不好?”
“不好。”
“不是因为我给你剪头发剪的吧?”
孟露表情冷漠吐出几个字:“不全是。”
Kenny八卦道:“那是失恋还是怎么的?”
孟露沉默了:“你理发店要是开不下去了,可以改行去算命。”
Kenny继续八卦:“谈了多久啊,看起来这么难过?”
“好几年,记不清了。”
Kenny咋舌:“这年头能谈这么久真不容易。”
“你剪完了吗?”孟露不想再聊下去,准备掏钱走人。
Kenny给孟露剪了个彻彻底底的短发,短到了耳根,她感到别扭,看着一地黑色头发,很难想象这些头发都是从她脑袋上掉下来的。丑是不丑,就是有些突兀。
Kenny也发现了,可能是担心她头发剪成这样走出去砸了他店的招牌,非得再送一次烫染,孟露觉得烫头太麻烦,只答应让他给自己头发染个色。
Kenny指着色卡:“这个绿色好,你失恋正好染个绿色。”
孟露:……
就这样,孟露拒绝了Kenny盛情推荐的绿发造型,顶着一头紫毛踏上了飞机。
钟程第一次见到孟露就是这样,刘海像染色的紫西瓜皮一样耷拉在脑袋前面,头发短到耳朵根,看见他下拉墨镜露出眼睛,对他伸出手。
“你好,我是孟露。”
后来跟钟程熟了,孟露和他开玩笑:“你第一次看到我是不是觉得我那样子特别傻逼?”
钟程笑了半天,笑得孟露想赶他出去,他才收起笑,正经回答道:“也没有,我就是觉得,嗯……”
他笑着看孟露:“这女的带劲儿。”
4
孟露从M市调到A市总部,由南到北,跨了大半个中国,原本以为初来乍到,需要一段时间适应,结果并不需要,她被一股力量猛地拉进了新生活。
这股力量的来源就是钟程。
钟程和孟露是一年的,高高帅帅,整个人活力无限,晚上蹦迪唱K玩到两点,早上起来灌杯咖啡,神采奕奕照常上班,她再早十年精力都没他旺盛。
第一天见面,孟露就察觉出了他对自己毫不掩饰的热情,小到吃饭给她拉椅子,大到组织了一堆同事帮她接风洗尘,刚开始孟露以为这是公司统一安排的,后来才知道是钟程的主意。
同事笑得别有深意:“我们当年就没有这个待遇,钟程这家伙不老实,你小心着点。”
投身到一个新环境,孟露每天接收到一堆新信息,忙到连难过的时间都没有,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应对其他状况,等到她意识到事情的发展开始超出她的预料时,离她初到A市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周末上午,孟露还在床上躺着,钟程打来电话说在她家楼下,她惊醒,她不记得有和钟程约过周末吃饭。
孟露披头散发坐在床上接电话:“你有事吗?不打声招呼就跑过来。”
钟程语气神秘:“有惊喜,你先下来。”
孟露打开衣柜想换衣服,想了想先拉开窗帘看了眼,钟程车停在楼下,人在车前面靠着。
她突然决定不换衣服了。
穿着睡衣走到楼下,孟露拉开大门,钟程投来视线,脸上笑容瞬间僵住。
孟露手撑着大门:“你来做什么?”
钟程:“你下次这个造型出现之前能不能先和我说一声,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你过来也没提前和我说啊。”
孟露已经看见他开着的车门里放着什么了。
钟程转身从车里拿出一束花,红得滴水,是玫瑰。
“我忘了,下次一定早几天预约。”
他拿着花走到孟露面前,不顾孟露的造型把花塞到了她手里,说:“我中午还订了地方吃饭呢,你上去换身衣服。”
孟露不知道该摆出一副怎样的表情,她有种被冒犯的感觉。她并不喜欢这种不请自来的惊喜,但还是答应了和钟程去吃饭。
餐厅里,孟露坐在钟程对面,开口说:“以后别给我送花了。”
钟程从手机里抬起头,表情颇惊讶:“不喜欢玫瑰吗?那我下次买其他的。”
他平均每隔两分钟就要打开一次手机锁屏,似乎有回不完的消息。
孟露这顿饭吃得噎在喉咙里,周围一切很对,要是她现在还和人玩这套捉迷藏的游戏,那她是白活了这么多年。
“钟程,我不喜欢你的花,也不想和你玩。”
“怎么着,和我玩还不乐意了?”钟程抬起眼,斜着眉毛笑了笑。
孟露放下杯子:“我没意思,别玩了。”
钟程脸上笑容慢慢变淡了,他感觉到孟露是认真的,收起手机,好好看了孟露一眼:“我不好吗?”
孟露不好太驳了钟程的面子,让他下不来台,她带着几分坦白说:“我来A市之前刚分手,现在没心情干别的。”
“你在敷衍我?”
钟程以为孟露在讲笑,孟露不想多解释什么:“不信算了。”
钟程看了孟露半晌:“你都来A市多久了,还旧情未了呢?”
孟露没说话,忍住了一个白眼,像他这样的人,根本不知道空窗期这三个字怎么写。
钟程抱着手臂靠在椅子上:“相信我,你现在需要一段新的感情来帮你,我会是合适的人。”
看他这幅志满意得的样子,孟露无名火起:“你是不是太自信了些?”
“我没瞎说,经验之谈而已。”
孟露尽量维持着表情:“我不能这么对你。”
“新的开始是告别过去最快的方式。”
“我不需要新的开始。”
话说到这里,两人都沉默了。
钟程脸上笑容渐深,流露出一副真实感兴趣的表情:“孟露,你真挺有意思的。”
孟露一忍再忍,不知不觉说话也变冲了:“你说的有意思是指不和你兜圈圈吗?”
钟程笑起来:“我好奇是什么人能让你分手几个月还想着,如果你不介意,我今天免费陪聊。”
钟程愿意听,但是孟露不愿意讲。逃避也好,忙忘了也好,这几个月孟露很少回忆其中的细节。
但对于分手这件事,她从交往的一开始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他们之前吵过架,吵过几回,原因忘了,谁先低头的也忘了,总之同样和好了无数次。
时间过了两三个月,她和季何执没再联系过,甚至连对方的社交账号都没点开,除了侯昂有几次明里暗里来问她近况,一切都是结束的样子。
回想起过去的几年,孟露时而会感到恍惚,那些快乐的时光是真的存在过吗?
怎么等到时间过去之后,什么都没留下呢?
其实有东西留下了,孟露自己回答。
4
舞池里音响声音太大,钟程喊了好几声孟露都没听见,最后他拨开人堆走到她面前,大声问:“不跳舞吗?”
孟露摇头:“不跳,太累了。”
钟程是个识趣的人,上次聊得不欢而散之后,再没越过线。孟露在工作上难免要和他多有接触,钟程人活泛、脑子快,只要他别摆出那副人间情圣的样子,她还能和他说上两句话。
“不跳舞过来做什么?”
钟程在孟露旁边的高脚椅上坐下,单手倚着吧台,抬手要了一杯伏特加。
孟露:“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钟程玩笑道:“你这么说的意思是给我机会了?”
“给你加班的机会,”孟露损他,“你知道你昨天下午交的那个提案被批得很惨吗?”
钟程求饶:“天哪,这时候就饶了我吧,我们能明天再聊这件事吗?”
孟露笑了他半天,钟程无奈:“有这么好笑?”
“不好笑。”孟露微笑回答。
彩色光斑在地上流淌,好像抬腿就能走进一场幻梦,抽离也只在一瞬间。
孟露端着杯子,低头看着地上错杂的影子,说:“我也是最近才发现,我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
“你以前什么样?”钟程配合地问。
“要是我以前碰到你,会觉得你人还不错。”
钟程哭笑不得:“你下句话想骂我?”
“你看起来像好人,其实里头是个混球,我不能和你这样的人浪费时间。”
话说出来,孟露意识到自己说过头了,即使她心里真是这么想的,也不该直接说出来。酒精误事,让她轻易放松了防备。
钟程喝了两口酒,捏着杯子醉醺醺地说:“浪费时间多好啊。”
孟露晃头:“不好。”
“那你说什么好?”
孟露打了个酒嗝,突然想到了季何执的脸。
两人七七八八胡扯了半天,酒喝了好几杯,满身酒气跌跌撞撞走在路上,路人退避三舍。
钟程语重心长:“你要是还想着他,明天就买机票去找他。”
孟露大笑:“你以为我现在还是十八岁吗?我再过两个月都三十了。”她望着天骂了句,“十八岁失恋,三十岁他妈的还失恋,老天真会玩。”
初秋的夜,凉风勾着头发丝,孟露和钟程两个醉鬼大半夜排坐在公交站牌前的长凳上。
钟程说:“要不咱俩凑合一下得了。”
“不行。”孟露直言拒绝。
“为什么?”
“你不可能像他一样喜欢我。”
钟程不服了:“你怎么知道?”
孟露得意:“我就是知道,你们比不了。”
钟程问:“他爱你吗?”
孟露笑:“爱啊。”
“你爱他吗?”
孟露静了静,声音突然变低了:“爱吧。”
钟程扯着嘴角,满脸讽刺:“说得情比金坚,那分手是说着好玩的喽。”
“分手是分手,”孟露说,“分手又不是不能和好了。”
钟程惊讶道:“你还在等他求和?”
孟露没答话,钟程笑得前俯后仰:“你还是小学生吗?”
孟露站起来拍了拍腿:“你懂个屁。”
钟程看时间晚了,叫车送孟露回家。车停在大门前,孟露先下了车,钟程放下车窗叫住她:“你想要我上楼吗?”
孟露脚步一滞:“不了吧。”
钟程不介意地笑笑:“那下次再说,回去早点睡,晚安。”
孟露回到家把包扔在沙发上,人也随之直挺挺地躺倒,有些念头一起来就压不回去。她趴在沙发上划动着手机,和侯昂的最后一通电话是在两周前。
自从前几次侯昂在电话里说季何执的事,让还在气头上的孟露挂了电话,他就学聪明了,每次打来纯唠家常。
上次电话里面侯昂扯着嗓子说他失恋了,说完没了动静,孟露心里想着,手指按在他的号码上没留神拨了出去。
侯昂手机屏幕上闪着孟露号码,季何执看到手一松,醉得稀巴烂的侯昂瞬间摔到了地上。
侯昂最近消极怠工,他成天给他收拾烂摊子,本来就火大得很,看到孟露打来的电话他火更大了。
不仅火大而且委屈。
她给侯昂打电话都不给他打。
号码闪了好几下,季何执眼睛都快把屏幕瞪穿了。
电话接通,孟露对着手机装模作样关怀道:“最近还好吧?”
“……”
“前段时间难为你拐弯抹角来问我情况,”孟露扶着脑门,“要是季何执有新对象了,他再来问你,你就告诉他我好得很,也找到新男朋友了。”
电话那边的人似乎是咬着牙问:“要是他没有呢?”
孟露听到这个声音呆了呆。
那人继续问:“要是他没有新对象,过得一点都不好呢?”
“那告诉他,”孟露嘴唇干得起了皮,“我也不好。”
“是因为想他了吗?”
“……”
她没说话,他不需要回答。
树上彩灯一闪一闪,季何执站在街边,看着树上的彩灯,说:“我也是,我也想她了。”
5
十月底,A市早已步入深秋,天气很冷了,寒风往骨子里钻。
孟露走在路上仰头看着日复一日昏沉的天色,诧异今年的初雪不至于来得这样早。
生日那天晚上大家醉得稀里糊涂,孟露开心极了,一堆人冲寿星起哄,男男女女到后来都勾肩搭背。
钟程原来站在边上和人聊天,看见孟露没穿外套拿着手机走了出去,他也跟了出去。
钟程走在孟露后面半步,孟露的大衣外套让他拿在手上,她只穿着贴身的深色针织裙,步子不稳,钟程心想要是她摔了,他一只手就能捞起她。
孟露高举着手机,钟程把大衣披到了她肩膀上,外套没穿稳往下滑,钟程捡了几回。
孟露不管不顾,表情严肃地盯着手机屏幕:“这里信号太差了,连电话都接不到。”
钟程拿出自己手机看了眼,信号满格。
孟露还在四处找信号,钟程抢过她的手机,强迫她穿上外套,孟露想把手机抢回来,钟程抓着手机没让她抢到。
“给我。”
“别等了,他不会给你打电话了。”
钟程站着,身上只穿着毛衣,出来得太急他自己外套忘记拿了。
孟露感觉钟程的身体散发着热气,他收起了往常脸上的嬉笑:“孟露,你是个聪明人,别在这种事上犯傻。”
他还以为她在为旧情伤心。
不过,她确实在等电话。
已经晚上九点了,她还是没收到他发来的任何消息。
孟露眼睛还是红的,低着头没说话。
钟程招下一辆出租车:“天太冷了,我送你回去。”
车窗上起着雾,孟露隔着蒙蒙的窗玻璃看向窗外,自言自语:“我明白了。”
钟程问她想明白了什么,孟露又不答,钟程当她喝多了说胡话,也没再追问。
过了阵子,孟露又说:“他应该在我家楼下了。”
钟程看着孟露:“你说真的?”
孟露:“真的。”
钟程靠着后座揉了揉额头,沉默了一条街之后,他突然开口问:“他这么爱你?”
孟露看着窗外没回答,手里紧紧捏着手机。
钟程不明白孟露哪里来的底气。
车停了,孟露下了车。望着孟露的背影,钟程内心涌起一股冲动,不知道是不死心,还是怕她希望落空,在车子开动前一秒,他也下了车。
深秋的冷风卷着落叶,街道寂静,钟程追出几步后停下了脚步。他看见她念念不忘的那个男人,穿着黑色长大衣,在角落里,像夜色的阴影。
他走向她,她在等他。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前,钟程都没往前走一步。
他离开了。
她没失望,他反而失望了。他感觉天气有点冷,他想回去拿自己的外套。
4
楼梯间安的是声控灯,感应装置不灵敏,每次都要用力跺脚灯才能亮。
孟露在一楼跺了一脚,灯亮了,上到二楼时她又用力踩了几下,灯没反应,季何执在后面不声不响地看着。
墙上贴着通知说二楼灯坏了,孟露瞥见,脚尴尬悬了两秒,放下脚,绕过季何执往楼上走,刚迈出一步,就被他抓住了手。
季何执闻了下她的衣领:“喝酒了?”
“就一点,”孟露回答得十分粗糙,“先回去,冷死了。”
说完她想甩开季何执的手往前走,甩了几下没甩掉,两人一前一后拖到了四楼。
开门前,孟露吸了口气,然后往包里找钥匙,找了半天没找到,季何执看不下去伸手到她包里,两下摸到了钥匙。
环上就三个钥匙,季何执没问是哪个,拿着就开门,一下就把门打开了。
孟露表情惊诧,没等她平复一下几月未见的复杂心情,季何执抬手就把她扯了进去。
外套转瞬掉到了地上,黑夜里,毛衣摩擦,噼里啪啦冒着电火花。
矮凳倒在地上哐当一声响,季何执没管那么多,搂着孟露的腰,一只手托在孟露脸侧,拇指蹭掉了她嘴上的口红,泄愤一样地在孟露脸上留下了红色的指印。
他生气地抱怨:“你居然舍得几个月不和我说话。”
孟露扭动着脖子,脑子不清醒,嘴巴很硬:“分手了还来干嘛?”
季何执笑了声,声音里也有气:“来干啊。”
房间里开着暖气,孟露唇干舌燥,右耳的耳环脱衣服时被勾掉了,她想开灯去找,没抽出空。
季何执在上面,她借着窗外的光看他的脸,他头发长长了,垂头时掉下来能遮住小半张脸。
孟露伸出手指挑开他脸上的头发,放手,头发掉下来,又挑开,又掉下来,季何执手原本撑在两边,实在忍不了抓住了她的手。
两人二话不说干柴烈火干了一架。
相处久了他们总会有些不需言语的默契,比方说谁睡左边谁睡右边,比方说孟露动了动脚,季何执抬手拿来了床边小桌上放着的水杯。
孟露喝完水把杯子递过去,季何执顺手放回了原处。
她还没想好要说什么。
凉丝丝的床单变得温热,孟露手指扣着被套接缝边缘,装腔作势清了清嗓子。
季何执撑起脑袋看向她。
孟露问:“这算什么?”
季何执:“你说算什么?”
“我们还分着手吧,”孟露语气冷冰冰的,“我不记得我们和好了。”
季何执没说话,孟露接着说:“分手是你说的,现在又找过来,不能……”每次都这样。
后面半句话没来得及说。
季何执被子盖到胸口,直直躺平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眨了两下。
“我反悔了。”
孟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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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露冷酷无情抱着胳膊:“你现在才反悔?”
“不是现在,”季何执真诚地回答,“说完分手之后我就想反悔了。”
孟露由他这么没皮没脸一说,心里发笑:“你不觉得现在说这话迟了吗?”
季何执没作声,孟露站起来拿下衣架上挂着的睡衣,准备洗澡。
洗头发的时候,孟露按着头皮好好想了一想。
其实之前她就想过,当时是不是走得太急了,可那时候两人全在气头上哪里能想这么多?
他们吵架的问题还在那,并不会因为他们吵完又和好而自己消失。
从一开始她就没他坦诚。孟露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孟露洗完季何执还没睡,睁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孟露问他要不要去洗澡,他才翻了个身,说已经洗过才来的。
孟露擦头发:“你什么时候来的?”
“中午刚到,”季何执枕着自己一只胳膊,“和桂恪远他们一块来的,有点事要在这边待一周。”
孟露继续擦头发,季何执挪到了她边上,昂着脑袋问:“我们这算和好了吗?”
“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季何执挑眉:“你生日啊,我当然记得。”
三十岁生日。孟露在心里补充。
“礼物在我外套口袋里,你自己去拿,”季何执打了个哈欠,“我好困,想睡觉了。”
晚上孟露做了一个梦,梦里季何执在睡觉,她趴在他边上,半夜醒来他真的在边上熟睡着,梦里梦外都像梦。
孟露四月份收到了调职通知,她一开始没和季何执说,因为他们过年那会儿吵过一次,原因是孟露不愿意和季何执一块回去。
季何执上大学那时候,孟露要么回家过年,没回家就和季何执在M市两个人过。
他们第一次因为这种事情吵架。
他们聊到了未来,在这之前他们很少聊这方面的话题,季何执是没意识到,孟露是在逃避。
她不想打破他们之间平衡的关系,这种平衡像是悬在塔尖上,只要她往后退一步,他们都会往下掉。
不知道季何执知不知道,但是她知道。
过完年她突然胖了好几斤,坐下的时候能看见小肚子。以前她长胖只要饿几顿,肚子就会平下去,但现在新长出来的肉没那么容易放过她。
孟露想到了宋德娣下垂的□□和腰间的赘肉,她年轻的时候那么爱美,她现在才意识到这是时间塞给她的。
人类做过最可笑的事情之一就是妄图对抗时间。
她没打算自不量力地反抗时间,却也不想那么轻易地被时间改变。但这是没办法逃避的事情,就像她控制不了自己身体发生的变化。
孟露轻轻掀开被子下了床,季何执还睡着,她摸黑走到客厅找到了季何执的外套。她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摸到了小盒子硬硬的尖角。
客厅没开灯,孟露盘腿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摆着那个盒子,没有打开。
她光坐着,一瞬间想起了很多,都像浮光泡影,只有现在是真实的,黑夜在眼皮底下流动,房间里不光有她的呼吸,还有另一个人的。
季何执站在门边,孟露看向他,隔着黑暗,她看清了他的脸,他走过来,半蹲在她面前。
盒子打开了,他手心里躺着一枚戒指,说:“这几个月,除了后悔,其实我也在想一件事。”
“季何执,”孟露叫他的名字,“我今天三十岁了,你知道吗?”
季何执没看她,拿着戒指在她的手指上比划:“三十岁怎么了?”
孟露沉默了。
她以前总觉得人到了某个年纪就会自动得到一些东西,其实不是。她永远有想要却得不到的,永远不满足。
就像现在,明明知道这个戒指不能代表什么,承诺也不能代表什么,她还是放任自己眼眶发热。
孟露说:“如果这个戒指只是生日礼物,那我可以接受它。”
戒指刚套到第一个指节,季何执动作僵了一瞬,他摘下戒指放在了她手里。
他想了想说:“你就当成生日礼物吧,可以戴它,也可以不戴它,想什么时候戴戴在哪里都随便你。”
季何执站了起来,孟露说:“对不起。”
季何执笑了笑,转身回到了床上,他一直没睡着,没过多久,孟露在他旁边躺了下来,没人说话,季何执感觉到她那边时不时动一下,她也没睡着。
老实说,他现在睡不着是因为心里憋屈了。他挑了很久的戒指,看起来云淡风轻,被拒绝还是觉得有些受伤。
她总是想得比他多一些,但他没想到她会拒绝。
他睁开眼睛:“你睡了吗?”
黑暗里,孟露回答:“没有。”
季何执:“其实我挺爱你的。”
“……”孟露没回答。
季何执安静片刻,又说:“这个挺是非常的意思。”
他说得轻轻松松,他的感情从来也是轻松的,像风。她从没期待过风会吹来,早知道风会离开,却没想到风一直在这里盘桓。
孟露手捏得紧紧的,手掌心被硌得有些疼。这是一枚很漂亮的戒指,漂亮到她从不曾想象过。
“谢谢你。”
季何执笑起来:“我送你这个可不是为了让你道谢。”
孟露小声说:“我又不是为了你的礼物说的谢谢。”
房间里很温暖,两人紧挨着,孟露问:“那我们和好了?”
“早该和好了。”季何执闭着眼睛。
孟露哼了声:“下次再分手就没这么容易了。”
季何执惊讶,差点坐了起来:“还有下次?”
“应该会有吧。”孟露语气平淡。
季何执叹气,漫长的寂静过后,他问:“你会戴上那个戒指吗?”
孟露好像睡着了,没听见他的问话。
床的另一侧,孟露捏着戒指,她想,这么漂亮的戒指,总有一天会戴上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