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不利》周寸心

4、校长的演讲

　　一夜无梦，但是睡着也不踏实。第二天袁明清没听见闹钟响就起了床。早晨六点，外面已经大亮了。袁枚还没有醒，明镜起得很早，已经做好了早餐。袁明清与明镜上班的方向相反，一起吃完早餐后，她背了书包自己提前出了门，顺利地坐上了第一班公交，她觉得今天的运势可能会很好。
　　来得确实早。
　　袁明清到建安高中时，宣原大爷按照惯例已经早起巡查了一圈校园，站在大门口提了提镜框，朝她定睛一看，乐呵呵地告诉她缴费处的位置和上班时间。袁明清先去了教学楼四楼中间找到了明德班，班上还没有开门，她漫不经心地在校园里走着，看看昨日秋雨打落的花瓣，看看湖上引吭高歌的天鹅，再看看图书馆里面有点魔幻的旋转楼梯，当然，是隔着玻璃大门看的。
　　缴费处是准点上班的，两个窗口开放，缴费办手续都很快。票据什么的没细看，都被她一股脑地塞进了书包。她又兜了一大圈，在建筑群里穿梭，她差点迷了路，也忘记了时间。
　　八点半，她才又回到教室，在走廊俯瞰校门口时，她才发觉新生队伍有多么庞大，陪同的家长不少，也有其他学校的学生，像是来打探虚实的，还有记者在采访，热闹非凡。
　　袁明清从后门进的，教室里总共五排，她不近视，就在最后面一排找了个位子坐下。旁边的桌子上放了一瓶水和一个黑色笔记本，抽屉里有一副眼镜，主人不在。
　　“你好，我是秦晋。”温和的男声响起。
　　袁明清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好，我是袁明清。”
　　“班主任刚刚过来了，说是座位自己选择。”
　　嚯，敢情黑板上写的‘自愿’两个字是这个意思呀，真是言简意赅！
　　她还准备检查一下自己的缴费单是不是有遗漏。“嗯，所以我们就是同桌了。”秦晋笑起来的样子很文雅。
　　“你近视吧？”袁明清指了指他的眼镜，“不坐到前面么？”
　　“我近视度数不高，我其实还挺喜欢坐在后面。你呢，为什么也坐在最后一排？”
　　“我啊，习惯了，总觉得坐在最后面的跟坐在最前面的视野不一样，有一种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感觉，越坐在后面，抬头的幅度就越小，不会有仰视黑板仰视老师的想法，这又与站在讲台上面的老师不一样。”袁明清看见秦晋一脸疑惑不解，笑道，“归根结底，就是我怕久坐脊椎酸疼。”
　　袁枚没少在家里跟她普及养生之道，书房里的椅子都被她特意换成有按摩功能的人体工学电脑椅。
　　“嗨”蔡妍进来了，跟袁明清打招呼，也在最后一排寻了个位置，笑道：“昨晚没有休息好，感觉今天状态不太好。”她趴在桌子上补觉。
　　班上陆陆续续到了很多同学，有陌生的面孔，也有熟悉的面孔，孟湘似乎没有看到袁明清，只顾着跟走在一起的女生言笑晏晏，在中间落座。袁明清看到了黎晓春，黎晓春也看到了她，小碎步过来，迅速占领了袁明清前面的位子，随后到的是李真和张述，张述说以他的身高要稳坐最后一排，李真切了一声，在黎晓春旁边坐下，他已经丧失了选择座位的先机了。他转过头，跟秦晋和袁明清打招呼，“早上好啊，看到熟人我就放心多了。”
　　“沈樾来了。”黎晓春小声提醒道。
　　说话间，只见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顶着全校最标准的寸头走进了教室。沈樾个头并不太高，相貌也不出众，在人群里有点识别难度，可是威武的气势拉长了他的身高，金丝框眼镜让他看起来也很有学识。他环视了一眼整个教室，对出席率很满意。过往的教学经验让他牢记在开学前必须要给学生一个下马威，但是调任到建安高中让他有一点要重新开始的意思。他自认为是个严肃但不刻板的人，正在努力微笑，想让自己看起来比较亲切随和一点，但是显然，效果并不理想，他现在的脸部肌肉高度绷紧。其实，他有点矛盾：一方面，校长让他做自己，另一方面他其实是被保守派塞到这里的。他不想过分张扬惹来教育局那边的不快，也不愿意被浸润新式教育的激进分子诟病。其实，他大可不必忧虑，因为自他一进来，教室里就顿时变安静了，几十双眼睛都盯着他，他干脆放弃了微笑，恢复了正常模式。这些孩子们哪里会关心教改的动态。
　　袁明清却目瞪口呆，这位老师好生熟悉，不就是区中学生综合素养大赛的评委嘛，还给她做过点评……那个时候她以为他是个大学教授，因为说起话来引经据典，也不太像个很有活力的人，这种人看起来适合搞科研，可没有想过他只是一名高中教师，而且还会教她。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沈樾，沈就是那个沈，樾是‘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的‘樾’，由于下午各班都有班会课，我就先不废话了。你们看见了我可能转个身就不记得了，所以可以趁现在多瞅我两眼。”
　　沈樾可能自己都没有发现他有幽默细胞，这种自然流露出来的幽默与他那张僵硬绷紧的脸有些格格不入，但是很真实又很可爱，同学们很吃这一套，虽然还不能摸透他的性格和行事风格，但教室里的气氛好像轻松了许多。沈樾本人也如释重负。
　　教室里还空了四五个位置，还有人没有来。沈樾去走廊外面打电话联系家长。很快，广播响起来，是通知各班同学去礼堂参加开学典礼。沈樾大步走到队伍最前面，与其余几个班主任会合。
　　礼堂是在综合楼二楼，非常大，足可以容纳七八百人。主席台上站着几位老师，其中一位老人家的气质格外引人注目，他身着笔挺的黑色西装，光亮的黑色漆皮鞋，与所有走近问候的班主任握手。他眉目和蔼，笑起来眼睛半眯着。在一众老师中，他的笑容里的自信平和很感染人，显然这就是Boss的气质。
　　在学生都安安静静地坐下之后，他上了讲台：“同学们好，我是舒赫，舒服的舒，赫赫有名的赫，我就是那位神秘的校长，准确地说，我是代理校长，从今天开始，我将进入你们的生活，你们也进入我的生活，我们要庆祝一下我们的相逢。我知道，外界对建安高中的变动有好奇，有期待，有猜疑，甚至也可能有担忧。在场的有不少学生可能心里都有疑虑，觉得自己是试验品。”
　　他停顿了一下，环视了四周，声音振聋发聩：“然而，所有的改革都是从试点开始的，建安高中就是金陵教育改革的试点，所有地方学校，所有含辛茹苦的父母，所有翘首以盼的学子都在看着我们，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在此，我要明确地告诉你们，建安高中的每一名学子都可能是试验品，但都不会是牺牲品。建安没有那么伟大，你们也没有那么伟大，我也没有那么伟大，都甘愿成为牺牲品，我们加入建安，我想，心里大多是存了那么一点希冀：希望自己的人生会有那么一点点改变，希望自己会有那么一点点不同，你们可能希望自己有个新的起点，很好，你们来对了地方，建安不是懦弱者的龟壳，也不是自负者的神殿，它是勇敢者的天地。建安不会帮助你们逃避考试，也不会助长恶习，它会让你们认清自己，会让你们变得更勇敢，不再轻言放弃，不再盲目迷茫。我亲爱的同学们，你们的未来并不掌握在我手里，也不掌握在父母和老师手里，而是在你们手里，我相信，所有的努力都不会白费，你们为完善自己所付出的努力绝不会白费。我相信，你们会向这个时代证明教改是大势所趋，对此我深信不疑……关于建安高中是一所怎样的学校这个问题，答案需要在座的每一位老师，每一位学生自己去发现，我相信，之后的三年生活会是你们人生当中最精彩的时光。欢迎你们加入建安！谢谢！”
　　舒赫的声音很平稳，明明是慷慨激昂的一段话，从他口里说出来，似乎没有一点政客夸张的效应，他是个自信的人，他用自信给予所有人坚定的力量。要知道种子一旦种下，就开始成长，在心里深深扎根。在场的师生无不动容，有人仰望天空，似是看到了浩瀚星辰繁如景，有人静默垂首，对不远的将来遐想着……
　　散会时，沈樾和其他老师一样都去学生餐厅吃饭。袁明清在建安吃的第一顿饭很踏实，缘由竟是开学典礼上舒赫的讲话。
　　黎晓春凑过来说道：“舒校也太赞了吧。”
　　“百闻不如一见”蔡妍浅笑倩兮：“激进前卫，不落窠臼，我也很喜欢。”
　　袁明清却静默了，激进不是个褒义词，恐怕从今天起建安就是激进派的阵营了，在风口浪尖上日日不得消停，她隐隐地有些不安，脑海里闪过很多在书里读到过的人类历史碎片。但不安很快就一扫而空，因为她清醒地认识到这并不是她该操心的事情，任何时候人都是被时代裹挟着前进，舒赫如此，她这种普通学子亦是如此。在这一天，清醒的人并不多，还有一个未到场，但是从隔日的《金陵教育报》上看到了演讲的部分精彩段落。那就是我们的主人公唐颂了，他当时瞥见父亲把比平时贵了两倍多的报纸扔在茶几上，他拿起来随意翻阅了，看完之后，心里默默说道：“疯了。”
　　沈樾也因为这个演讲受到振奋，暗自庆幸自己来对了地方。他早年受业于舒赫，怀着一腔热情投身于教育事业，在私立公立学校都干过，哪知理想被现实狠狠地击碎，近些年来颇有些郁郁不得志的想法，打算拍拍屁股走人下海经商去，又担心自己年纪大了没有出头之日，好不容易安了家别到时候啥都没了。他不敢冒险，为此备受煎熬。胆小的人一旦壮起胆来，就天不怕地不怕了。
　　他从此时起雄心壮志，决定抛掉所有的负担，在这七十五亩的建安高中重新开始。他甚至害怕自己会很快忘记这种激动的感觉，所以吃完饭后立即回办公室，关上门，洋洋洒洒写了上千字的感想。
　　沈樾再次露面是在下午的班会课上，所有人都到了，他扯了嘴角，眼里铺上了一层光彩，颇为自豪地说道：“舒校长也是我的恩师，我很敬仰他，崇拜他，好像认识他的人都会这样，他会是建安这艘船的船长，我真的很高兴能成为建安的水手之一。”
　　“好了，我们开始认识一下吧。”他扬了扬手中的花名册，“班主任的第一要义就是记住每个学生，我记性不错，会努力记住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