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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纨绔流里一枝独秀 ...

  •   屋檐笼在薄夜里,回廊下似有风声哀戚。眠野双手托腮,坐在屋前门槛上,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黑幽洞门。

      耐心好的根本不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反倒像个栉风沐雨、览尽无数世态炎凉的皓首老者。

      “你还要看多久?”

      在这仿佛静止一般的时间里,陆延年感觉屁股都麻了,遂坐起身,转了转生涩的腕,“人不回来,你就打算这么一直等下去吗?又不是三岁孩子,有什么可等——”

      “为什么?”

      话被打断,陆延年停了揉腕的动作,“什么?”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都想问你,”眠野声音很浅,无端有些神伤,“如果你真的是东君,为什么会对公子这么凉情?”

      “……”

      “公子一身伤,被打的只剩半条命了你也不在意,因为伤体不适,难免使些性子也情有可原,你明知道的,却还是倒了那碗药……”

      陆延年听着对方的控诉,沉默不答。

      倒不是说他找不到理由给自己申辩,恰恰相反,他的理由很正当,且很有力。

      他大可以如实说明陆云州虽然和他有血缘关系,但二人其实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父子,充其量只算是临时组队的角色扮演。甚至陆云州还是害他被困在这里无法回去的重要因素之一。那么他对陆云州近乎刻薄的种种行为,也就并不是那么难以理解。

      可正因为如此,他没有办法去解释清楚,像卡着一块儿荆棘,吐不出也咽不下,郁气重重地憋在心口。

      陆延年的沉默,显然让眠野误认为是默认。

      一声叹息,眠野抬起头,望向廊檐边的皓月,眼中瞳眸颤动,将他久远的记忆晃了开。

      “我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小到那个时候的我根本记不住他的样子。我也有问过我娘,我爹到底去哪了?我娘不答,只是说他会回来的。等他回来了,肯定会给我买好多好多的甜糕,会双手抱着我,把我举的比任何孩子都要高。所以我每天都站在田埂上,满怀期待地等着。”

      “地里的麦苗绿了、成熟了,金灿灿的一片,比我还高。我很着急,我怕我爹找不到我们,但我娘又不要我走远,所以我只能踮着脚,朝那边唯一的小路挥着手。”

      “直到麦苗挡不住我的身,遮不住我的眼;直到旱灾来临,地里再也长不出粮食;直到大家商议离开,却唯独把没有人撑腰的我和我娘当作累赘排除在外;直到食物严重匮乏,日子愈发艰难,剩下的人开始争抢我们的东西,那个男人还是没有出现……”

      眠野说到这里,睫毛下一向纯澈清明的瞳眸似有星河涌落,泛起破碎的光影。

      “后来大部分吃的都被抢走了,屋里一片狼藉,我娘却只是看着我、抱着我、将我护在怀里,一遍遍摸着我的头发,安慰我说,这些人只是害怕,只是被恐惧支配的可怜人,叫我不要去怨恨,要心怀善念,更不要去怨恨那个一直未曾出现、我称之为父亲的男人……”

      “她虽然这么说,可我心里清楚的,如果她当真还念着我父亲,那为什么不愿给我落上他的姓?还说这天下没有姓氏配得上我……”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垂下头,抱着双臂,“她分明是恨极了我父亲,恨到不愿意让他唯一的孩子跟他有半点关系。明明都这么恨了,却依旧告诉我,分别只是暂时的,父亲会给我带最爱吃的甜糕回来。”

      “她什么都教我了,却唯独没教我怎么去恨。宁肯两个人的恨,她一个人去背,也不要我去恨……”

      陆延年静静地听着。眠野的话就像是一渠静水深流,不知不觉中便触到了他那颗冷漠闭塞的内心深处,勾起了里面曾被他用心裹藏起来的柔软。

      他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眠野在得知他是东君后,依旧不为所动,甚至还会为了陆云州,处处与他作对。

      当时他只以为是这孩子重情重义,可现在看来,不只是因为陆云州曾帮过他,更多的怕是因为同病相怜。

      他们都是被父亲冷落了的孩子。

      恍惚间,胸腔里传来强力闷窒地颤动,陆延年兀自生出一股想要将这个懂事又令人心疼的少年揽在怀里的冲动,一如记忆深处那个小小的身影偎着他。可手指曲了曲,一切又显得那么无力。

      “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要你可怜我,或者同情我,与我感同身受。”眠野喉中逸出酸涩的哑声,悲痛的、落寞的、不解的,却唯独没有丝毫与仇恨相关的东西。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你们能对自己的孩子这么漠然?任其自生自灭、不管不问?如果一开始就不喜爱这个孩子,何不在野草连天前就痛快拔掉,总好过往后相顾生厌……”

      他说的真诚又认真,懵懂又无知,像是浑不知世事的稚子,摆弄着一把泠泠寒光的刀子,陆延年措不防被惊得瞳仁骤缩,后背沁出冷汗。

      “说什么胡话!”

      仿佛一脚踏空,陆延年突然腾起一丛急切地惶然,感觉再不开口,死亡就迫在眉睫,“你母亲是这般贤良淑德的人,又这般劳心费力地教你,怎么还是叫你迷了眼!”

      眠野被这突如其来爆出的低喝,震的有瞬间茫然,“?”

      “宝玉犹可寻,赤子却难求。你母亲所言所思、所行所举,不皆是为了让你能拥有一颗赤子心吗?以后草长莺飞也好,万壑松涛也罢,她要你自己去从中分辨领悟,而不会仅凭一孔之见就擅自拍案下论。让你能窥得一世清明,坦坦荡荡,无愧于心!”

      陆延年捏紧了拳,“你父亲迟迟未归,你又如何确定他没有为了回来见你而拼尽全力?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远比你想象中,更喜爱你?”

      眠野像是一只不小心掉进泥沼的幼兽,原以为就要溺死在这泥沼中了,却猛地被一只不知打哪来的雄兽,一口叼住了后颈,拖了出来。

      待惊惧过后,惊喜浮了上来。

      眠野睁大了眼,问:“真的吗?”

      到底是少年,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恍如山野绽开的蒲英,稍加借力,便可腾风而起,浩然向天际冲去。

      陆延年偏过头,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站起身,“至于陆云州……”

      他欲言又止,“总之他的情况特殊,我无法跟你解释清楚,你别管了。”

      “特殊?”

      眠野眨了眨眼睛,摸着下巴,一副很是费力思考的样子,在门前缓慢踱步。

      一阵沉吟后,像是突然开窍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驻足顿步,惊诧万分地抬起头,“莫非……公子并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陆延年怔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本能的以为对方指的是那种有血缘关系的假父子,还奇怪呢,对方是怎么知道的?

      见人不答,眠野以为自己猜对了,他惊愕地捂住了嘴巴,“还、还真是这样吗?所以坊间说公子一出生,生母就因难产过世……这并不是巧合,而是一桩处心积虑用来掩盖皇室丑闻的阴谋?”

      陆延年:“!”

      眠野脑洞大开,越说越刺激,反把自己激得满身疙瘩,“但丑闻显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消失而保全,所以当年那些所有知道真相的人,不论官职大小,通通都被锦衣卫秘密处死,永远消失在了深宫里……”

      轰地一下,陆延年只感觉被什么东西,强行盖在了头上,他一把拿掉捂在嘴上的手,用力一挥,“不是!”

      但显然眠野已经信服了这个猜想,语气里满是心疼和难过,“难怪你会对公子这么冷淡,想来也是……可公子到底也没做错什么,毕竟他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你又何必将错强行压在他身上?公子好可怜……”

      陆延年无奈扶额,“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暴君吗?”

      眠野张了张嘴,声音一哑,忽然就犹豫了。

      “在说什么?”陆云州从洞门走来。指尖已经被夜风吹的冰凉,可掌间的涨热疼痛感却未曾消减半分,这使他看起来有些不善。

      “公子回来了。”

      总算岔开了话题,眠野迎了上去,瞥见对方受伤的手,刚舒展的眉间又皱起深痕,“怎么又受伤了?”

      “不小心擦着了,无须在意。”陆云州手指微蜷,轻轻拢了拢松散的襟领,向里走去,“在这站着,怎么不睡?”

      陆延年冷声冷气地回:“自然是等你。”

      “也不是,”眠野跟在身后笑了笑,“主要是睡不着。”

      “对了公子,”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你走后,叶侍卫差人送了几笼鸟雀,说是公子要的。”

      陆云州拾杯正要喝茶,听到这里,一直紧绷的嘴角才勉强扯出些薄弧,“总算有点令人高兴的。”

      眠野从旁边柜子里取出金疮药,“不过,公子要鸟雀做什么?”

      “玩啊。”陆云州小啜了口热茶,眼睛被茶气氤氲着,“遛鸟吃茶,也就这点念想了。”

      这话听的眠野有点难受。

      要知道从前陆云州是何等风光?何等潇洒?

      别家贵门子弟都讲究一个附庸风雅、谦逊低调,但在某些能表现自己的事物上又不吝大放异彩。

      可陆云州偏不,他偏就反着来。

      别人看不上的朱红俗物,他偏就挑最贵的挂身上,吃穿用度不是顶尖儿的他不要,出门在外也从不掩着身份,高调的恨不能让所有人都知道他陆云州来了。

      其次玩活儿也是众公子哥里最花的。

      当别人赌注还是黄金万两时,他却说俗物不堪入目,转头和人赌衣服。输一次,脱一件的那种,打的众公子措手不及,以至于浑名久屹不倒。

      纨绔流里一枝独秀。

      可眠野知道,这些轻浮浪荡的表面下,隐着公子不被众人所知的本相。

      比如,公子随身佩戴的那些贵气冲天的配饰,往往会被他不知道丢到哪处穷苦人家的门下。

      鲜美可口的点心,也会成为破屋里乞儿的口粮。

      至于衣服,那是他为了脱去行恶人的衣袍,替卑微艺女拾起名为自尊的袍锦啊。

      他的公子那么好,彷如长夜迎月下,盛然而绽的一束昙花。带着莹白圣洁的色泽,自长夜中生,亦泯于长夜。

      不为让世人一睹风采,也从不屑于那轻飘飘、毫无意义地颂赞。

      如云,如月,一切荣枯随缘,尘埃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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