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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荒墟旧庙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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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浸润鞋底,一步一步,印在干燥的红底云纹布毯上。慕明还未回应,少女便径直朝他的方向走来。
“他们睡着了?”她指了指神台下的两人,将声音压低,“我能坐到你这边吗?”
借着白月朦胧的微光,慕明不动声色地打量这名孤身一人,深夜到访的不速之客。
少女肩上背着一个锦缎包裹,她似是怕被淋湿,一只手将红伞拎得极远。绘金鲤的伞面覆盖一层光滑的桐油,伞骨是深棕楠木,伞头的东珠反射银月的莹润光泽,雨珠顺其淅淅沥沥落下,沁入布毯。
这一把伞价值不菲,是慕国贵族小姐们时兴的玩意。眼前人看着娇柔,或许只是名对他无害,娇生惯养的有钱人家小姐。
放下些许防备,慕明对她点点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少女便一路小跑至他跟前:“吓死我了,这座城里一个人也没有,我还以为今日只能与老天作伴了。”她的身上带着雨水的湿润气息,还有一股不知名的浅香。
油纸伞被撑开放至墙面的夹角处,动作随意,似乎贵重之物也不得她的爱惜。少女拢了拢裙子,在慕明身边坐下,又自顾自地拆起以绸缎为包裹的行囊来。
看见她的动作,慕明有一瞬间的警惕,恐她下一刻抽出的是能取他性命的锐器,还好很快发现少女只是拿出一只灯展,便又放下心来,转而好奇竟有人带着此物出门。
灯展的质地似玉而非玉,浑身透明,慕明曾在他娘的春凳上看过这种摆件,爹说此物为一种名叫水精的宝石制成,乃是当世难得的珍宝。
少女却随意将它摆在落灰的旧毯,又掏出两个燧石擦亮灯芯,荧荧光辉便立刻映照在她脸庞。借着这一豆灯光,慕明才看清,少女的右眉眼角一个极其微小的浅坑。不知之前的伤是因何落下。
慕明看着少女动作,一边说:“我本也以为这旧庙里空无一人,没想到来时发现,除了那两位小哥,神台上还有一名小乞儿。”
他的声音很轻,雅韵里藏着几分慕国人特有的腔调。少女用手护了护火,又忍不住向慕明凑近,她用气声说:“那小乞儿去哪处啦,我并没有看到他呀。你确定,那小乞儿真的是个人,而不是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吗?”
她一双眼灵动活泼,说话却带着些神神叨叨的语气,慕明忍不住笑了一下,指着神台说:“他若不是人,台下的那两位早该发现。况且,这世上哪有什么仙神妖鬼?”
若是真有这些怪力乱神的存在,为何不使些法力,庇佑无辜的慕国?他曾向皇皇上天乞求无数遍,却没求来任何凡俗之外的施舍怜悯。
当是,仙神不度人,唯人自渡。
“原来这里就已经有无神论者。”少女又嘟囔了一句慕明听不懂的话,然后忽然前倾身子,目光越过慕明,往他左侧的木柱看去。白日里年轻人给的面饼还放在上方,原先金黄的色泽不再鲜艳,看上去更加干硬。
“这是你的粮食吗?为什么你不吃呀。”少女扭头对慕明说。
慕明蹙眉看她,少女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绞着手指:“实话实说吧,其实我今日还未曾进食,肚子有些饿得难受。你……可以分一点点面饼给我吗?”她眼含希冀,让人看了觉得有些可怜。
慕明对她笑了笑:“这面饼是台下小哥送来的,我并不饿,你若想要,便拿去。”
话音刚落,少女便欢呼一声:“你真好!”起身跃步去拿那面饼。她将外层沾了灰的饼皮小心翼翼剥去,又坐回到慕明身边,小口啃着干涩僵硬的饼芯。
对上慕明的目光,她又朝他粲然一笑:“谢谢恩人。”
慕明对她轻轻摇头:“何须言谢。”
或许时庙内静谧的氛围正好,少女一边啃着面饼,还能生出闲谈的心思。
“对了恩人,我叫季月,你叫什么名字?将来我总不能一直以恩人二字称呼你。”她话问得自然。
慕明却心想,你我二人是否有将来还难说。终是不许自己待人无甚礼数,顺口便造了个假名:“你叫我阿昭就好。”
“哪个招,招手的招吗?”季月问。
“日召昭。”慕明说。
“日召昭,我记下了,”季月明明食相文雅,一张饼却吃得飞快,她拍拍手,两指从袖中扯出一块月白织锦的方巾,细细擦拭双手,“你这个名字,倒让我想起一个人。”
她也不卖关子叫他来猜是何许人也,直截了当地说出一个名字:“慕公子明。”
说话时,她唇角带笑,清澈的双眼就这样看着他。
慕明心尖一跳。
神台那边忽然传来兴奋的声音:“你们在说慕公子明?”
不知是两人交谈惊扰了对方安眠,还是那人早就醒了,两具沉睡的身影中,一人腾地站起来:“我可否加入你们?”
慕明眯眼望去。
在灯火微弱的照耀之内,他毫不费力地辨清了起身之人,乃是白日最先与慕明搭话的那位。此人在与同伴的闲聊里对慕国国君的态度多有维护,慕明因此对他有几分好感。此刻他睁大一双眼巴望着,似乎是不想错过这个与同好谈天说地的机会。
季月并未继续名字的话题,只是将脑袋搭在膝盖上,偏着头看着慕明,慕明未能从她眼里读出什么,仿佛刚才只是一句脱口而出的无心之言。
再看神台下年轻人殷切的眼神,慕明发觉自己不怎么狠得下心来。
“你随意。”他在心底叹了口气,不知此举会不会给自己带来危险。
年轻人得了应允,喜滋滋地跑来,到了二人跟前,忽然站定一愣:“咦,不是那小叫花。这里怎么多了一位姑娘?”
季月仍用下巴抵着膝盖,一双眼笑盈盈的:“你好,我叫季月,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的双手顿时无处安放,好像也觉得你好这两个字挺新鲜,半晌挠了挠头说:“你、你好。我叫康邦……那边那个是我的同窗,杨和。”他指了指另一个仍在沉睡的人。
“康邦,好正气的名字。”季月伸出一只手,对康邦晃了晃,“快坐下吧,一直这样仰头看你,脖子难受,眼睛也难受。”她说的虽是抱怨之辞,面上却带着笑,看不出半点不耐。
康邦立刻就地而坐。
面容质朴的年轻人心思虽然还在季月身上,但也不忘了关照慕明:“小友,你叫什么名字?”
季月抢先说:“叫他阿昭就好。”她神情得意,仿佛骄傲于自己比康邦这个先来者知道的还多。
慕明便点点头,继续保持少言寡语的作风。
虽说是三人围坐在一起,但大部分时间是季月与康邦在说话,慕明也乐得一个清净,更满意于自己少说少错。只要话题不往他身上引,暴露身份的危险便越小。
康邦先说:“季姑娘你是哪里人?我瞧你衣着不凡,相貌脱俗,像是哪家大贵族的闺秀,”
季月弯眼一笑,摆摆手说:“大家闺秀谈不上,顶多算个小家碧玉罢了。我出生与慕国柳城的一个商人之家,平日里也算衣食无忧。”明面上自谦,暗中也有几分自夸的心思。她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很是吸引人的目光。
康邦双眼放光:“可是那个慕国最繁华的柳城,蓝雀街上,房屋最华美的季家?”
季月来了兴致:“你怎么知道?难不成你在柳城呆过?”
康邦说:“慕国也是我的游学之地。”
慕明便听这名读书人饶有兴致地说起青国一位奇怪的夫子。
康邦说,该夫子学识渊博,收学生不问出身,唯一一点要求便是这些人必须游历过十五国,然而仅是这一点要求,就拦住了很多想向他求学的书生。
年轻人倒豆子似的讲了一堆夫子的故事,诸如性情如何古怪,才学又有多么高强,直到见季月神色困顿,才反应过来,立刻将话题引回慕国柳城,说慕国是他与杨和游历的第十三国。
“我记得,季家门前的车马如同江水川流不息,蓝雀街边都是买衣裳首饰的商铺,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每日都坐在首饰铺的石阶上买油纸风车,偏生全是一种色彩。”
季月抿抿唇笑:“那些商铺都是我家的。买风车的是我邻居柳阿嬷,柳阿嬷实际上可有钱了,早能享受天伦之乐,坐在外头卖风车只是她的个人爱好。”
慕明回想了一下故国柳城,那个锦绣繁华之地,其间盛景,甚至一度超过慕国国都。至于季家,他依稀记得确有这样一家富户。
对面的康邦作恍然大悟状:“我说呢,看她一日买不了几个风车,却成天乐呵呵的,每日衣裳也不重样……”
顿了顿,又问,“既然季姑娘你出身如此富庶,为何孤身一人流落此地?”
这句话让季月蹙了蹙眉,神情逐渐低落下来:“我本是来越国游玩的。谁知道越国国君忽然自封为王,攻打我慕国,还大肆在越国境内抓捕慕人。我与随从早早走散,又不敢回慕国,便打算自己先去青国,投奔亲戚。”
康邦面色不忍,流露出怜惜的神情:“竟是如此……”
读书人沉吟半晌,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手攥起拳,对季月说:“像季姑娘这样的美人,独自一人行走是很危险的,你可曾考虑,找个男子护着?”
话虽说得连贯,眼神却四处游移,白日里对待慕明还十分潇洒的男子,在面对季月时却有些局促。
慕明暗道不好。
他倒知道康邦本人心性不坏,说出此话大抵出于好意,但乍听上去着实显得孟浪,以至于话还未说完,便见季月像是炸了毛的狸猫:“谁说女子一定需要男人保护?”
霎时间有利刃破空之声,雪白的刀光映照清丽的脸。
慕明与康邦都震了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