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号胆小鬼》了了时

41、星落

　　谢骏打开门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
　　纪铭就站在他的面前，疲惫地朝着他笑。头发长了扎在脑后，整个人消瘦又苍白。
　　“方便我进去吗？”
　　谢骏呆愣愣把人让进屋，直到纪铭坐到沙发上，才觉得自己不是在做梦。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纪铭没事似的摸着肚子，朝他笑，“有饭吗？我很饿。”
　　“有……有，张姐还没走，我马上叫她做。”
　　谢骏跑开，纪铭才看到墙上的钟，已经九点多。卓立言应该回家了吧，或者根本也没有时间回家。
　　他解开皮筋，任长发胡乱地散开。很久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没运动的小腿酸痛难忍。肚子不饿，可是他需要吃东西。如果不吃，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去记忆那些被迷惑的感受。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像卓立言那样，整晚整晚地陪着他忍受了。
　　“小纪，来了啊。”
　　“嗯，不用太麻烦了张姐，煮碗面就行。”
　　“那我给你煎个鸡蛋，再放点肉末，早上才做好呢。”
　　“好，谢谢张姐。”
　　张姐进了厨房，谢骏拿了啤酒，递一罐过去。
　　“今晚还回去吗？”
　　纪铭拉开拉环，摇摇头，灌下一大口。胃里迅速膨胀让他觉得难受。
　　“能先收留我几天吗？”
　　“我妈搬回去照顾我爸了，你住多久都没问题。倒是你……”谢骏担心地看着他，“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因为他，订婚的事……”
　　卓立言订婚动静那么大，根本就是没想要瞒着。
　　纪铭苦笑，“他不能不订婚。”
　　“我不怪他，可是我不想呆在那。”
　　房子太大太空，像一个隐形的囚笼，太多记忆的铁栏禁锢着他。他无法阻止自己回忆过去，也没法不想象卓立言和别人走在一起的模样。
　　“他是真的要结婚吗？”谢骏小心地问。
　　“我不知道。”
　　纪铭摇摇头，放下啤酒罐，撑胀让他的胃实在无法舒服。
　　“太累了……”
　　会死人的爱情。
　　他没有落到父亲一样的下场，却也差不离了。
　　即便这次卓立言顺利度过难关，以后也不是就完美结局。一旦他们的关系曝光，必定又是一场风波。卓家没有孩子真的可以吗？红枫没有继承人可以吗？
　　要把这一切都阻隔在外，太辛苦了。
　　也许，卓立言会越来越强大，可他们之间真的就能白头偕老？也许不等别人逼迫，他们就会彼此厌倦地撕破脸皮不欢而散。
　　这个社会并不包容，太多理由阻止他继续走下去。如果没有这次的事情，或许他还能强迫自己奢想。可现在，他不敢做梦了。他没有任何的资本支撑，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也没有任何的退路。
　　这对他，对卓立言来说，都是负担。
　　谢骏没有再问什么，纪铭的眼睛有点发红，红得让人心疼。
　　他不知道这个小心又固执的人，走进这个圈子时需要多大的勇气，可是他知道，要放弃一个很爱的人要承受多大的疼痛。
　　“先吃面吧，客房已经收拾好了，你愿住多久就住多久，我绝不会赶你的。”
　　纪铭笑了，锤他一拳，“小心眼，还记着呢。”

　　一大碗面条下去。胃很难受，心也很难受。
　　纪铭洗了澡，穿着崭新的睡衣躺在床上，觉得很冷。
　　离开卓立言，原来整个身体都会叫嚣，连血液里的流动都很酸涩。
　　他试图让自己转移注意力。想想工作的事，想想以后的生活，但一切都是徒劳。银行卡里的存额还够用上好一阵。
　　曾经跟卓立言AA制的生活比他自己生活花费少很多，卓立言总是偷偷瞒着他买东西，被发现后就大吵一架，却没有丝毫收敛。
　　他总想着帮卓立言省钱，那人也总想着帮他减轻负担……习惯为彼此着想的人，总是会最先让步。
　　曾经他喜欢假想被抛弃的场面会多么揪心。
　　没想到，最先走开的人却是他。

　　憋了一天的泪闸打开，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蜷着双腿，躲在凉冰冰的被子里抽泣。
　　明天也许是新的一天。
　　可是纪铭不知道那个明天什么时候才会到来。
　　夜晚的时间，真的太漫长了。

　　他开始宅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昏睡与画稿。白天的阳光就像温暖的被子，可怖的夜晚就像巨大的兽喉，随时会将他吞噬入腹。
　　“纪铭，先吃药。”
　　谢骏操持公司很忙，通常到晚上才回来。但他不管多晚，一定会把药拿进去，强迫纪铭吃掉今日的份例。
　　纪铭拿着画笔皱眉，“我早都已经好了。”
　　却只惹来谢骏的忧愁，“别让我们担心。”
　　“我们”这个词太有杀伤力。他没有挣扎的余地。
　　这是卓立言送过来的药，他们都明白，却谁也不会说破。就像曾经的岳骁一样，谢骏成了那个逼迫他爱惜自己的人。
　　可是失爱的纪铭没有办法醒悟，他疲惫地受制于思想的强迫。
　　白天的每一个梦都是惊惧的灵感，夜晚的每一次撕心裂肺的记忆都是黑色的血腥。画布上大团的色块，有时候耀眼得像无法直视的太阳，有时候抑郁得像干瘪的伤痂。
　　谢骏看不懂，只是在休息的时候试图带纪铭出门。
　　“不太想去……”
　　纪铭懒散地换了衣服，懒散地走向鞋柜。
　　“帮我当当司机还不行吗，全是朋友肯定要灌我酒，到时候我又被那帮混球丢酒吧里。以前不沾我爸的生意无所谓，现在可不能丢了谢总的脸。”
　　“那我一滴酒都不沾。”
　　“就是没打算让你喝。”

　　曾经熟悉的酒吧里，客人早就换过一波又一波。可是人们醉酒的状态永远不会变。每个人面前都是快堆不下的空瓶子，只有纪铭面前，是寡淡的柠檬水。
　　谢骏和朋友们高谈阔论些什么，他没有去听。太久没有社交过，纪铭开始不适应喧闹的场合跟多话的人群。他的周围就像有个玻璃屏障，阻隔着酒吧的气氛与声音。
　　“我去下洗手间。”
　　纪铭站起身朝卫生间走去，环绕的烟酒味对于一个清醒的人来说实在不算好闻。
　　“给我，啊操！”
　　卫生间旁边员工室传来吼骂，还有撞翻桌椅的声响。他经过的时候，没有关严的门缝飘出来一丝异样的气味。
　　不要理会。
　　纪铭告诫自己，酒吧里的闲事是不应该插手的。可他仍然鬼使神差地推开门，里面正在争抢的人停下动作看向他，气氛呆滞了一秒。
　　一个穿着酒吧服务生马甲的人一手拿着烟，一手压制着另一个寸头的小男生。动作很粗鲁，也很暧昧。
　　“对不起，我走错了。”纪铭道歉地退后一步。
　　“没有关系。”服务生笑着吸一口指间的烟，松开手，朝他走过来，将整口烟雾吐到他脸上。
　　“帅哥，要不要一起来？”
　　他下意识地想屏住呼吸，可是仍然来不及，他感觉到吸入的气体，迅速地占满他的肺，心跳一下子就加快了。
　　“不用了，打扰了。”
　　他惊慌地转身就走，冲进卫生间颤抖地锁上门，开始天旋地转，翻江倒海地呕吐不止。
　　不熟悉的味道勾起了他体内恶心的共鸣，胃部还没消化的柠檬水带着胃酸汹涌而出。
　　咳嗽与呛水，让他整个身体的神经都紧绷，脑子一片空白的极力呼吸，又引来嗓子眼更剧烈的挣扎。
　　几乎就要喘不上气。
　　他趴在马桶边休息很久，双腿发麻又头晕反胃。
　　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费力地撑起身子，冲水，走出去，漱口，冲脸，让自己清醒起来。再走回酒桌。
　　“谢骏，我们先回去吧。”
　　谢骏抬起微红的脸，嘴边的笑就消失了。
　　“脸怎么那么白！”
　　“有点不太舒服。”
　　谢骏站起身，看他发白的嘴唇并不是在开玩笑，急忙跟朋友道别，拉着纪铭的手臂就朝外走。
　　被夏夜的凉风一吹，脑袋清醒的多，但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发冷。
　　“还能开车吗？要不我来开吧。”谢骏摸着车钥匙就要去驾驶座。
　　“别酒驾了，我没事，开车没问题。”
　　把谢骏赶到副驾，纪铭颤着手启动车，一路上开得很慢。停好车、开门，纪铭走进卧室就撑不住，躺倒在床上。
　　“要不要去医院？很难受吗？”
　　谢骏早已经酒醒，一脸担心。
　　“我没事。你早点去睡吧，不用管我，睡着就舒服了。”
　　谢骏不放心，但看着他稍有恢复的唇色，又出去倒水进来。
　　“先把药吃了，吃了就早点睡。”
　　纪铭无奈，整个人显得很疲惫，“我一会吃，现在有点恶心。我会吃的，别操心了。”
　　“真的不用去医院吗？”
　　“不用，就是累了。”
　　“那……待会记得吃药，有事就叫我。”
　　“好，我知道，去睡吧。”
　　谢骏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去，轻轻地掩上门。
　　胸口的闷燥还没有歇息，周身的冷颤越来越明显，他知道那是什么感受。蹬掉鞋子，整个人蜷进被子里。
　　药瘾的勾挠难耐，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消停不了。
　　拿起排刷和着油彩在画布上杂乱地扫抹。直到光明的太阳一点暖色都不再有，抽象的人们被覆盖上一层又一层的灰色。
　　就这样，捱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谢骏跟纪铭吃过早餐，确认纪铭已经没事才去公司。可是随后的几天，谢骏开始觉得纪铭奇怪。
　　画架上那副恐怖的画再没有被修补过。他每天回来的时候，纪铭不是坐在小阳台发呆，就是在卧室带着耳机睡觉。
　　话很少，精神很差。
　　纪铭一天在家都做些什么，见过什么人，他根本无法知道，只有张姐说他每顿饭仍然好好地吃。
　　“小纪这几天吃完饭都喜欢出去走走。”
　　散步不是坏事，可是他觉得纪铭的身体又开始消瘦。
　　“我出去走走。”
　　纪铭敲了敲谢骏的房门。
　　“等我一下，我陪你去。”
　　可是等谢骏洗完澡出来，早已经没有纪铭的身影。他今天特意空出一天，陪纪铭在家呆着，可才吃过晚饭，纪铭就按耐不住。
　　谢骏慌忙换衣服出去，已经见不到纪铭的身影。
　　他把小区走一遍，又开车在附近晃一圈，根本没有人影。
　　要不要给岳骁打电话……
　　岳骁之前送药过来的时候，就明确告诉他一旦纪铭出什么问题或者有什么异样的举动，就给他打电话，无论大事小事。
　　如果纪铭真的只是出去散步……
　　如果他不知道纪铭正在戒除药瘾，或许他还能这样说服自己。可是明知道他在家，纪铭仍然要出门去。
　　如果在他的庇护下，纪铭仍然重新沾染上那些东西，他真的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他慢慢地开着车扩大搜索范围。这一片别墅区是依傍在半山腰上，天一黑，除了小区内和外面的路灯，根本没有光亮。

　　假如……
　　假如拥有一双翅膀，你希望自己成为什么？
　　纪铭四肢匍匐在草丛里，警惕地探看四周的动静。他并不觉得自己是飞禽，因为他尝试着起飞却没有如愿成功。可是他并不想站立起来，背上的两片骨头始终痒痒的。
　　他躺下，用脊背去磨蹭草丛里的小石子。
　　星空很美，很敞阔，也很遥远。黑夜的静谧与夏虫的喧嚣仿若分离声道，在耳朵里来回打绕，听得很不真切。
　　这是现实的世界，可他仿佛不是这个世界的一员。
　　就像精致底图上堆叠的矢量，一键就可以删除、消失。那卓立言呢？如果这是他自我创想的空间，那他们应该要被排列在一起的啊……
　　他盘坐起身，四处打望，一望无际的草海没有任何的活物靠近，只有凉习习的夜风，带着草尖刺向他的手指。
　　就像扎到心里。
　　“别哭……”
　　惊讶地抬起头，他的卓立言就在眼前，用手指抹着他脸颊上的泪珠。
　　他哭着笑起来，一把搂住爱人，舍不得放开。可是他享受不到触碰的真实感，连眼泪掉落都没有一点知觉。
　　他紧紧地抓着爱人的衣袖，无法阻止身体兴奋的颤抖和哭泣。
　　“走，我们回家。”
　　“回家？”
　　他想不起来家在哪里，是什么样子。可是他仍然愿意被卓立言乖乖地牵着手走，走向没有尽头的星空。
　　一直走，走很久，没有停下脚步。
　　远处的星空依然遥远，身边的星辰在急速陨落。
　　他低下头，双脚静止在半空中，身体却仍然在行进，就像在飞。这感觉太不可思议。
　　“坐好，别动，纪铭。”
　　卓立言放开他的手。
　　面前是深蓝的天际，身下是湛蓝的海洋，耀目的太阳从海底散发着光，将他的爱人照射得无比透亮。
　　好像做梦一样，真实的梦。
　　“我很爱你……”
　　他轻声的说话。
　　旁边的人却仿佛没有听到，仍然眉头紧皱地看着前方。
　　他伸手去抓住卓立言的手，像一只欢脱的猫儿一样凑过去亲吻，嘴唇很甜，可是很冰冷。
　　“别乱动！纪铭！”
　　“为什么？”
　　被推开的脸重重地砸在空气之中，他摸了摸，依然会痛。
　　“有没有受伤？！”
　　他抬起眼睛，却看到卓立言红掉的眼睛，和长长的獠牙。
　　他爱的人怎么可能是这样！他惊恐地往后退逃，可是后背却像抵着一道墙。他使劲地拍着撞着，始终没有出路。
　　“纪铭，别动！”
　　恐慌的火苗太烈，他跳开身体，想张开翅膀，却遭遇触顶坠落。头很痛，心口也很痛。那双红眼睛一直在靠近，几乎就要贴上他的睫毛。
　　“你走开！走开！”
　　他挥舞着拳头，踢踏着腿，卓立言的右手却变成了长长的藤蔓，绕住他的脚腕，要将他拖进身下无尽的黑暗里。
　　“纪铭！”
　　被吼到愣住，他停止了挣扎，抬起濡湿的眼睛，看清面前的脸孔。
　　卓立言的整个身体向他扑过来，一片耀眼的星空极速地砸下来。
　　然后，卓立言消失了，世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