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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梦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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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象无法控制血液的流动一样,纪铭抓挠着身上的每一处,没有用。千万条虫子在啃食神经、骨头,一切的一切。他痛苦地在地上磋蹭翻滚,仍然没有用。
他们将他捆起来,用绷带禁锢在床上,看他像案板上的鱼一样挣扎、嘶吼、求救。
“求求你们!求求你……”
没有人会帮忙,他们只会按住他,防止他伤害自己。
空虚、恐惧和极度的渴望占据他的身体,他看不清任何人的面孔,他的世界就像罩上一层血红的玻璃,别人都无法体会他濒死的疼痛。
他害怕一切的尖针靠近,害怕陌生人的靠近。
可是他无法反抗一根又一根的针剂扎入血管里,无力地瘫软驱壳,被强迫地放空自己。最后想不到任何人,也不想起任何事。
祁明走进办公室,吊顶的灯很明亮,可卓立言的脸却笼罩在一片阴影中。
“阿言。”
卓立言抬起头来,早上才刮过的脸上又冒出新的胡茬。整个人看起来很疲惫。
“坐吧。”
祁明站在桌边,没有动弹。
“岳骁说你一个月没有离开过办公室了。”
“嗯。”
卓立言仍然看着手里的文件。
“对不起……”
卓立言手里的笔顿了顿,又重新在文件上做批注。
“你的伤怎么样了。”
祁明无奈地扯出一点笑,“没什么事了。我想……”
“我想去,看看纪铭。”
“现在谁都不能见到纪铭。”
卓立言态度强硬,祁明张口,还是将话吞咽下去。
这段日子,他一直拒绝见顾稳,一直不敢去想纪铭的现状,他心底里仍然期望着一切能恢复到当初的样子。
他和顾稳,和纪铭,和卓立言。
可是,谁都知道,不可能了。
“那你忙,我先回去了……”
“好。”
祁明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他仿佛感觉到卓立言内里阴暗的疼痛,他也觉得很难受。可是他们之间,横亘着一个顾稳。
多少年的朋友了,他们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疏远。
“顾稳那天从我家里拿走了东西。”
祁明收回跨出门的那只脚,回转身来。
“什么东西?”
卓立言站起来,看着他,“纪铭的卡。”
祁明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何耀琛想要,顾稳想要,连他自己都想要的东西。
“为什么……”
“里面应该有他的资料。”
祁明心里一悚,额头有冷汗冒出来。
“你从来都知道他的野心。”
“这……只是你的猜测。”祁明想辩解,却觉得没有底气。
卓立言走回座椅,把签完的文件摞到一边。
“不用两年就做到D市东区的地头,何臻一死,他就迅速收拢安平区和大峪新区,其中的原因,你不会看不出来。”
祁明苦笑,他何尝不知道,顾稳的根基在D市,只是他没有去设想过,从一开始,这一切就是个圈套,顾稳自始至终想要拿到只是那些资料。
“他始终是我弟弟……”
“利用何耀琛,利用你,牺牲纪铭,把自己摘除得一干二净。如果你觉得可以待在这样一个人身边,那我也无话可说。”
祁明红了眼睛,“阿言,你要对付他吗?”
卓立言垂下眼睛,叹口气,“他拿走的,是纪铭的东西。”
“如果你觉得亏欠,就帮他拿回来吧。他肯定是不想那些东西祸害别人,才一直藏着的。”
“阿言……”
祁明看着卓立言,却说不出一句乞求。他没有亲眼看到纪铭遭受的伤害,却也想象得到。但如果没有那些东西……顾稳也就没有安全保障。
“想找他算账的人不止我一个。或者你想看顾稳在D市兴风作浪,死无全尸。到时候,我一定会狠狠地踩上一脚。”
“你自己来,还是由我出手。”
“你考虑清楚。”
纪铭呆呆地抱着腿坐在窗边。
瘦削的身体衬得睡衣很宽大。白皙的脸上没有表情,颧骨明显,眼圈泛青。
陈医生每天早上敲开房门,看到的就是这副情景。
“早啊纪铭。”
纪铭回过头来,呆呆地扯动嘴角,仿佛在笑。
“今天感觉怎么样?”陈医生把诊箱放在桌上,坐到他旁边。
“还,好。”
陈医生笑着点点头,“那就好,来,我看看。”
纪铭就像个听话过头的病人,站起身张开手,任由陈医生撩起衣服检查心肺,又查看各处残余的伤口。不会皱眉头,也不会说一句话。
检查的时间,卧室里总是很安静。
陈医生并不会刻意聊任何话题。从纪铭意识清醒之后,有时甚至一整天都不会开口,但他会微笑、会点头、会听话吃药。
可每次抽血或者挂吊针的时候,他整个人会陷入颤抖的恐慌。
“别怕啊,今天只挂一瓶。”
陈医生拍着他的手背,寻找着还可以下针的地方。纪铭闭着眼,试图不去想象冰凉的针头刺入皮肤、液体流入身体的感受。可他还是会下意识地咬紧牙关,浑身紧绷,像一具僵尸一样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岳骁站在门口,接过陈医生拿出来的诊箱。
“人越来越瘦了。”
“吃饭正常吗?”
“一天四顿,每次都有按量吃完。”
陈医生摇摇头,“自我心理压力太大。晚上情况怎么样?”
“很安静,但还有心瘾。”
岳骁每天都看着。
最开始的时候,纪铭会嘶吼,会自残,会乞求。后来,他会老实地挨在床上,忍受不过的时候就咬被子,撞床板,不发出一点声音。现在一到晚上,人会恍惚地翻遍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整夜整夜地找。
让人看着难受。
“我没有给他太多抑制药,伤身体。他成瘾的时间不长,坚持坚持是可以戒掉的。”
“有时候看他,好像很痛苦。”
“立言来过吗?”
岳骁无奈地笑。
“也是,这时候谁都劝不了他,等他自己想明白吧。”
一个月十三天,已经到了极限。
卓立言站在家门口,手里举着钥匙,犹豫地站着。他想看看纪铭,却又害怕看见纪铭,他害怕自己伪装的面具崩塌,就再也撑不起来。
直到岳骁从里面打开门,“从监控看到你了。”
他踏入久违的家,什么东西都没变。
卧室的门关着,无法想象纪铭在里面的情形,卓立言不敢挪动脚步。他的精神一直紧绷在发疯的边缘,可他必须坚持。不能丢弃病重的父亲,放弃卓氏集团,带着纪铭远走高飞。也不知道怎样面对纪铭,面对自己的过错。
握着卧室的门把手,他觉得右手失力。
“他,怎么样?”
岳骁叹口气,“还在觅药期。”
“还会痛吗?”
“已经好很多了。你……要不想进去,就去监控室吧。”
“好。”
曾经他的纪铭是个多么好动的家伙。
画面里的人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就像失心的木偶。
“他今天,不找了吗。”卓立言低哑地开口。他知道纪铭的一切情况,可他忍不住要问。他从来不接收岳骁发过来的视频,只是惯性地看报告,用冷冰冰的文本逃避自己。
“没到时间,最近找得越来越晚了。”
“还找到天亮吗……”
“是,半夜的药瘾让他睡不着觉,都是早上陈医生来检查过后,才能睡一会。”
卓立言静静地看着屏幕,那个萧索的背影牵扯着他被自己麻痹的神经,他眼眶有些泛红。
“你要不要,看看之前的……”
岳骁私心地开口。
对这件事情,无论是面前的阿言,还是里面的纪铭,都太冷静了,冷静地维持表面的平和。他们都需要一个突破口,去发泄心里的压抑。
纪铭已经够脆弱了,他只能选择让阿言去感同身受。
他把u盘放在桌面,“我在外面。”
这样做对不对,岳骁没有考虑。他知道卓立言一定会看,也许会流泪,也许会崩溃。可他仍然要这样做。
他没有告诉卓立言。
纪铭被抱出地下室的时候,他听到细弱的声音,喊着“卓立言” 喊着“爸爸”。可是自从他醒来,再没有提过任何人的名字。
卓立言在监控室一晚上都没有出来。
早上陈医生循例给纪铭检查过后,纪铭疲累地挂着吊针睡着了。
卓立言轻声地打开卧室门,走进去。
他的纪铭瘦了很多,眼眶都凹陷下去,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只有小小的一团,看起来很脆弱。
“对不起……”
他张着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以前他自大地以为,他足以保护小混蛋不再受伤,不离开他。可他的纪铭却因为他、因为他的家庭而落到这样的下场。
纪铭绝望的时候,他在犹豫不决。
纪铭疼痛的时候,他选择逃避不见。
他不是个合格的情人,更不是个合格的捍卫者。他懦弱得只敢在纪铭睡着的时候出现,又怕失去而不想放开纪铭的手。
他蹲在床边,把那只裸露在被外的手握在掌心里。手背上被连续的输液扎得泛青,冰凉凉的。
纪铭这一觉并没有睡很久,梦境很恍惚。
当他缓缓地睁开眼睛,手上的触觉很真实。他偏过头,以为是岳骁来帮他取针头,却看到一张邋遢又熟悉的脸。
眼睛里的红血丝很多,脸上的胡茬长了,额头的皱纹明显地三条痕迹。
他的意识停顿几秒,而后迅速地抽回手,恐慌地往后退开。心跳很快,他分不清面前的人是卓立言还是何耀琛,就像无数次被注射过后的幻想一样。
如果是何耀琛,那他的身体醒来之后,会凶狠的疼痛。
“纪铭……”
卓立言不敢靠近。纪铭眼里的惊惧一瞬间冻伤了他的心,突然撤退的手背上针孔已经开始流血,他不敢轻举妄动。
“你别动,我不过去……”他心疼至极,却强迫自己做出无害的样子,轻声地说话。
“吓到你了吗?我知道现在的样子有点难看……别怕我好吗,我不会伤害你,真的……真的。”
纪铭盯着他,没有办法阻止身体发冷的颤栗。
他告诉自己,这不是幻觉。周围的一切还是早上的样子,他的脑子没有发晕。可是他不敢靠近。
那是真的卓立言……
一定会发现他身上的伤,他没有办法掩饰遮挡,甚至周身都还残留着何耀琛的味道,他厌恶又害怕的味道。
“你别再后退了。我不过去,我保证。”
卓立言强笑着,从床头柜里拿出棉球放在两人的中点。“手流血了,自己擦一下好吗?”
纪铭低头看着手背上的血珠,没有去拿棉球,用另一只掌心慢慢地抹掉。可是血珠不断渗出来,他反复的擦,却仿佛永远擦不干净。
最终,他放弃了。一滴眼泪落在手背上。
“别哭……”
卓立言红了眼睛。
纪铭没有抬头也没有声音,身体的颤抖越发厉害,顺着脸颊滑下的眼泪越来越多。
卓立言再也没办法控制自己,几步跨到纪铭身边,小心地把人抱在怀里。
“对不起……”
他有无数的道歉想说,可心口的苦涩堵住嗓子口,怀里的慌张挣扎,让他没法不紧紧地环抱着他的纪铭,亲吻着他的纪铭,从头发到脸颊,从耳朵到脖颈,一遍又一遍。
“对不起……”
纪铭没有哭出声音,但是不再挣扎。周身的气味是他熟悉的,坚实的怀抱是他期盼千万次的,哪怕是幻觉,他都贪恋着。
只是,他压制不住内里的肮脏感,每一次幻觉过后发现是何耀琛的画面,每一次激烈过后疼痛的抽搐,都让他觉得自己像发酵的垃圾一样令人恶心。
卓立言的怀抱太温暖。
他不敢去抱着,又怕下一秒就丢失。
只能僵硬的哭泣。
长长的,疲惫的哭泣。
“作品获奖了知道吗?”
卓立言抚摸着他长长的头发,轻声地说。
“J点设计大赛的APP创意奖,是今年唯一获奖的线上作品。评论员说,主形象插画有灵魂的影子。”
怀里的人没有任何回应。卓立言轻轻地吻他柔软的头发,“什么时候,画一个真正的纪铭送给我吧。”
把人缓缓地放平在床上,卓立言拉过被子,仔细为他掖好每一处,看着他的呼吸平稳又漫长。用麻木的手指,小心地触碰着他的脸颊。
“你把我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