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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抬头的那一刹那,我看见了他。如同被一只大号马赛克笔狠狠擦过一般,他的脸混沌模糊,让我看不清哪怕一丝一毫。他虚无地立在那儿,透明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消散。
      第一次见面,我就直接晕了过去。
      我不知道他为何出现,也不知道他是否会在我不知情时突然离我而去。我只是在有一天一如既往抬头望他的时候发现,我已经习惯他的存在了。
      他的模样也越来越清晰,从那清澈的眼睛,到那带着笑意的嘴角。他俯下身来,在我耳边说道:“对不起。”
      对不起。
      他的声音微微低沉,带着一丝昏黄的落日般的寂寞,在我的脑海里久久回旋。
      他伸出手,想要抚摸我的脸颊,却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停了下来。他的手指颤了颤,最终收了回去。
      白皙到透明的手指与我脸上那肮脏的血污格格不入。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差距,我只是仍抱有一丝希冀,渴望在未来某个时刻能与他相拥。
      那一年,我十七岁。
      我很快与他成为了至交好友,无话不谈。
      我坐在教室里,他就站在走廊里,趴在窗户上,对我浅浅地笑着;我走在操场上,他就走在我前面,只留给我一个背影,阳光洒下来,照得他的头发丝都在发光。
      我们肆无忌惮地谈笑着,从不顾及他人惊恐的目光。
      所有人都说我疯了,但我从来不信他们的话。
      只是我的文化课越来越吃力。我埋头苦读,换来的是越来越陌生的字符和加速流失的记忆。各种符号在我的眼前逐渐扭曲,螺旋地盘踞在我的课本上,死死地压着我的笔。我的记忆也逐渐消逝,有时抬头才发现已经过去了一天,而那过去的一天似乎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出现。
      只有在看见他时,我才觉得自己活着。
      他是知道我的异常的,只是他也无能为力。每日的补课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有时我不禁生出“让他替代我考试”的想法,不过笑笑而已,转眼就放在了脑后。
      我的成绩越来越差,别人当然也是知道的。别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早已忘记了,只记得他那充满了担忧的眼神和我身上浓稠浑浊的血液。
      我喜欢和他一起坐在楼道里看夕阳的余晖照在灰尘遍布的墙壁上。那一刻,我知道我活着,却又像极了已经死去。
      我把乱七八糟的书本和校服胡乱塞进麻袋里扔给了收废品的。老人站在整整齐齐的垃圾堆里,粗糙的手指灵活地数着皱兮兮的纸币,从中抽取了两张递给我。接过纸币,我顺着他的手臂朝上看去,却看不清他的脸。一层厚厚的马赛克阻挡了我窥探他人的目光。
      我没有被吓得立马晕倒,只是颤抖地把纸币塞好,转身,抬腿,离开。
      站在火车站里,面前行色匆匆的行人与我擦肩而过,只是他们的脸上不约而同地有一层马赛克。透过那一层层的马赛克,我只能看见他。
      “怎么了?”他问。
      我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与他一起踏上了火车。
      工厂里,我重复着简单的工作,日复一日,跟流水线工人一样,在这消磨青春的机器里日渐麻木,直到我连这样简单的工作也无法胜任。
      或许青年的冲动是一时的。
      当他哭着拦在我面前对我喊道“活下去!求求你!”时,我心软了,向后退了一步。这往后退的一步,注定了我接下来的命运。
      一直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我开始当环卫工人,扫落叶,捡纸盒,收瓶子。在干了几个月后还真有了一点积蓄,只是不太多,不过没关系,这一点钱就足以让我和他开心好几天。
      我攥着扫帚,慢慢扫着干枯的落叶和满地烟蒂塑料,他则走在我旁边,一边和我絮叨着今晚该吃什么盒饭比较划算,一边向往着未来平静的生活。
      有时我会接上两句话,但绝大多数情况下,我都不会回答什么,只是安静地干着手上的活,看着脚下的路。
      我从来不在意他人的评价,只有他会在听到些什么后气鼓鼓地朝我抱怨。
      他很爱看书,于是我总带他去镇上图书馆。我看不懂字,只能充当他的翻书机器,一页,一页,又一页。这是一项很无聊的工作,但没关系,他看书,我看他,我很知足。
      廉价出租屋的气味仿佛已经刻进它的水泥里,死活不能散去。
      我把晒好的被子收进来,铺好。躺在床上,扭头,我能看见远处灯火通明的高楼,能闻到门口仍未枯萎的花香。老旧的时钟挂在墙上。嘀嗒指向上方。墙角潮湿的灰尘落在原地发霉。从门口缝隙处飘进来的风卷起摇摇欲坠的蜘蛛网,扯了两下后离去。我在耳鸣,我的眼前一片黑暗。他走过来,只有一声轻轻的“睡吧”落下。
      我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回程的时刻。
      晃悠的火车让我无时无刻不想吐。下铺的母亲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一个邋遢的男人嗦着气味刺鼻的泡面,三两农民工聚在一起,脚下堆着绿色的瓶瓶罐罐,一个挎着包的老农兜售着自己的农产品,卖墨镜的女人扯着嗓子,和一位顾客讨价还价。
      如此寻常的一幕而已。我麻木地躺下,数着自己的心跳。
      我听他说,我的父亲生了重病。我只是噢了一声,就低下了头。
      父亲?是谁?
      他们拿走了我的钱,哭诉着“不够”,摆手让我滚蛋了。
      我沿着河边走了很久,迟迟没有勇气跳下去。我跟自己说,河水太脏,会弄湿我的他。
      又是眼前一黑,晕过去。大概因为是我忘记了吃饭。
      废品站的老人抽走了我裤兜里最后的两张纸币,给了我一碗清汤面。他笑着朝我说了些什么,但我一句也听不懂,只能胡乱点头。
      我走在老人身后,替他扛垃圾袋,而他则给我提供一下果腹的食物,说不上有多好吃,但是至少能吃。
      他说的话我仍然一句也听不懂,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我不是听不懂他一个人的话,而是我听不懂所有人的话了。
      有一回,几个男人来到废品站。领头的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挥手朝他手下示意。于是他们就把我押上了车。老人呆呆地立在原地,没有说一句话。
      他们给我做了体检,就把我拉上了手术台。我看见门外一个熟悉的女人正在向那个领头的男人点头哈腰,手上拿着一沓红色纸币,嘴角开心地咧到耳旁。突然她的笑意止住了,在听完那个男人的话语后,眼睛突然发亮,鲜红的大嘴淌着名为贪婪的口水,重重地点了下头。
      我失了兴趣,把头转了回来。
      他用手挡住了我的视线,对我说,闭眼吧,别看了。
      醒来时,整个狭小的房间没有一个人。我眨了眨眼,感觉天花板的灰尘掉进了我的眼睛,涩得发疼。
      我挣扎着爬起来,走出房间。身上的伤口崩开了,但是我没有一点感觉。我只是觉得,我该去废品站了,老人一个人扛垃圾袋会吃不消。
      我没有成功走出那个房间。在我的手即将碰到门锁的时候,一群警察冲了进来,他们团团围住了我。我顺从地蹲下,抱头。咔嗒一声,冰凉的手铐已经把我禁锢。
      之后的事情只留下一个片影,我被判刑。法庭上我一言不发,只是在法官把目光落向我时点个头罢了。
      医生说我有病,让我住院治疗。
      我不在乎监狱是铁笼还是白墙。
      整洁的白墙开始发黄,我才发觉,已经过了许久。
      他仍在我身边,日复一日地鼓励着我。他劝我乖乖听医生的话,好好吃药。我说,你会离开吗? 他站在明亮的窗前,扭头对我笑。
      没有回答。
      外界的时间过得越来越快,我也终于出狱。
      所有人都乘坐着时代的巨帆向前,监狱里的铁笼一如既往亮得可以反光,只有那不起眼的白墙越来越脏,积攒了脚印灰尘和不知名的小虫。
      老人的废品站被改建成垃圾分类站,直接与企业对接。他也不必靠捡垃圾为生。
      父亲与母亲抚养着健康的孩子长大,慈爱地看着他步入环境优美的学校。
      高铁与地铁遍布各个城市,里面的人们或麻木,或惊喜,或悲伤,走在自己的路上。
      玻璃大楼拔地而起,装满了天涯海角为了生计而努力的人。
      那条河边也建起了人行走廊,傍晚散步的人们不必再担心会摔进河里。
      我看见他站在我原来站过的地方。他第一次没有笑着看我,而是淡淡地朝我挥了挥手。他逐渐变得透明,模糊。
      我想抬脚,想不顾一切地冲向他,却发现自己的腿沉重得动弹不得。
      悄无声息,他消失了。
      我张了张嘴,没有说话。一声悲鸣从胸腔里传来,我蹲下抱住了自己。
      你看,一切都是这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我抬头,希望能看见那个站在楼道里朝我笑的他,但是我的眼前没有任何人。我知道他为什么会消失了。不是因为我病好了,而是因为我的生命到头了。
      我到死都没有与他相拥。
      今日的夕阳落下了,枯叶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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