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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对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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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梧桐,一树梧桐影。
玉川先生照着古谱铺设棋局时,已是金乌西坠,霞光遍洒,天给的温度暖洋洋的映在他的脸上,山林里的风却吹的他有些单薄。他缓缓抬头,远处正有两只鸟儿在结伴盘桓,他耳中听见一阵悦人的叫声,他有些出神。侍女衔环提着大氅前来找他时,玉川正低眉俯视眼前这盘能嵌入他生命的局,衔环不敢出声,只能静静的听着这庭间漫天的梧桐叶声响。不知过了多久,玉川才从恍惚的情绪里抽身,他侧过身去被这名娇小的孩子嚇了一跳。
“有什么事吗?”
“先生,添衣。”
她稚幼的童声恰如暗夜的炉火,他想起多年前他亲身遭遇的变故,他恨,但这恨现在已经不能具体,他摸了摸眼前人的脸,轻声的对她说:“去将公子唤来。”
衔环托起玉川纤柔的手,蹲下身子将它放在了头上,她高兴的对先生说:“公子喝醉了,已经睡了两个时辰了。”
“睡了?”
“没~错!”
玉川看着眼前乐开了花的孩子,心情也转瞬之间变的晴朗,他微微用力将手向下按了按,笑着说:“那今晚烤鱼只能我们两个了。”
“没错!”
这还是在公子来到之后,他们唯一一次一起出行。
玉川今年二十有三,他在很小的时候被送去兰山寺,兰山寺中的修行很苦,他在那遇见了唯一一位与他同龄的兰台,他还记得他们第一次相见,那夜朦胧月色里,他独上高楼,望见登天阁上一人茕茕独立,那人回眸一瞥,声冷如冰,“这世间总有太多我们无可奈何的事,对吗?”
“当熬尽心血,求无悔而已。”
“若悔已非人力所可企及,又何必徒劳呢?”
“不会是徒劳,怎会是徒劳。”
兰台迈过这一地狼藉,直直走过玉川身侧,他将手中一本寻了很久的书甩在玉川的胸口,那是一册《泰安简》,天下共有四本,玉川曾在家中看过一册,那是先帝御赐家中,随着其它金钗珠履一同送进府的,他翻了翻眼前这一本,是收录七国家族婚丧嫁娶的百要谱,上面罗列了许多家族的秘辛,其中前河柳家的那一页格外褶皱,兰台刚刚翻的,想必就是这一页。玉川合上这本《泰安简》,默默走到窗前,他想起家中母亲告诉他的话,若得山中上师所传,可延静夜国百年国运,家族亦可鼎盛不衰,那是家里唯一求的,而今这责任在他肩上。玉川慨然长叹,举头瞧见一眼月明,心中亦有一轮明月,皆在此刻,闯进窗来。
“先生最近好像有什么心事呢。”衔环拉了拉身旁人的衣角,那枝干上的鱼肚已被烤的焦黑,令人难以下咽。玉川的眼中映着火光,他听见了侍女的话,他忽的将鱼弃入火中。
“你觉得公子人怎么样?”玉川转头看向衔环,那眼神里有太多太复杂的东西,她不能全部看懂。
“公子就是公子,他的为人只能先生来评价。”
“我说的不是这个。”……“罢了,公子房间有没有什么很隐蔽的地方,或者说,平常不让你打理的地方。”
“没有,公子的一切我都知道。”
“那……”玉川有些无措,他没想过事情会这般顺利,他的心下有些敏感,他已不想继续交谈下去。
“是公子的那本《天谴》吗?公子说这本书只有先生才会有兴趣。”
“不……没什么。”
衔环默默向玉川靠去,她的双臂已经绕过了玉川的腰间,她将头埋进玉川的胸口,她说:“公子说先生需要这本书,他很早就教我背了。”
玉川心下忐忑,但他心里其实是欢喜的,他回了衔环一个拥抱,就像一切开始的那天。“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
“公子不让我说。”
“那今天怎么想说了?”
“嘿嘿,因为公子睡着了。”
“公子可不止今晚才睡。”
“哎呀,公子说如果我食言了就要割我舌头。”
玉川苦笑了两下,他突然想起那时候,兰台也是同他这么说的。
那日之后的一月,兰山寺内忽然警钟大响,所有僧侣,学徒都被叫至院内盘问,掌管文本的彗行和尚对住持说,登天阁内丢了两册书,这本不该被轻易察觉,可偏偏此次上师出关,想看的正是其中一本,住持稍有愠色,庭内众人皆闭口不言。登天阁之所谓登天阁,除却其中藏书珍奇外,更多的是它构建巧妙,阁前的长门高半百尺,两页扇门开合须百人用力,这寺内的僧人都知晓山上有这样一个规矩,阁内的书只能存,不能看。上师曾在此阁中悟道几十年,他出阁那日天降异彩,世人都传他悟了天道,他曾立誓此生不再收徒,随后几年内,上师接连撰写两大奇书,一书重杀伐,曰《天谴》,一书重心学,号《天问》。自两书问世,天下人无不争相赶来求见,上师因此锁闭登天阁,只留下一句——山中人只可潜心问佛,不可一味求道。自此,登天阁除却守阁和尚,再无人来过,直至那日。
随着前排的僧侣越来越少,人群的目光很快向兰台聚焦过去。
“前段时间你去哪了?”戒行僧声似洪钟,令人脊背发凉。
“前段时间受困于佛法,心有所惑,是故寻一乐地,自在潇洒。”
“你,有何惑?”
“听闻佛祖割肉喂鹰,成就圆满布善之大功德,今我亦同,却被同行所谤,心下积忿难平,不知师父何解。”
“释迦摩尼佛广恩布善,无上功德,其相不在喂鹰,而在播善果,其相不在割肉,而在舍己为人。你心有善行,存善念,纵为人所谤,心中自有乐土。”
“师父所言极是,我尝觉人心有善,是故佛祖割肉饲鹰,不以群种分次第,不以贵贱论大小,仁心渡化,种种表象与真理不过都在一念之间,可如今我倒觉得,这并非该我所行,无论是否割肉饲鹰,都是一时的,转身之后,世态仍是按照之前的模样轮转。我不如旁观袖手,但看天理如何。”
“你心中有怨?”
“弟子无怨。”
“兰台,你的天资过人,万不可因执拗偏激损了自己的兰心善果。”
“弟子幸在不痴不慧中。”
那年兰台十三岁,已是响彻诸国的少年才俊,所有人都知道他来自西部颍川,那的人生来不信佛教,上师曾在山门之前设一棋局,称当世无人可破,十三岁的少年只身上前,衣袂飘飞,风流快意,只用两个时辰,便顶和了当今上师,这是外人所不知的,玉川却很清楚。戒行僧步态沉稳,一步一步,已是走近了今日庭内的最后一人。
僧人伸出手,缓缓摊开,问:“玉川,你眼中看到了什么?”
“有两册书。”玉川不慌不乱的说。
“哦?是何书呢。”
“一本《泰安简》,一本《枯荣经》。”
“贫僧手中并无一物,施主又因何而见。”
“想必是师父缘分未至。”
二人沉默不语,内中僧人也俯身垂眼,口中默念阿弥陀佛。风吹的声音很小,却很大,直至一小僧慌张跑来,说住持在阁内已经找到了。戒僧双手并拢,转身看向身后小僧,问:“找到了什么?”
“书,两册书。”
“是什么书呢。”
“一本《枯荣经》,一本《泰安简》。”
“阿弥陀佛。”
“你看,师父的缘分到了。”玉川眉眼带笑,双手合十着向僧人敬礼。
事情最后以玉川禁足修行结尾,寺内众人不相信一名孩子有能力进入封闭的登天阁,更不愿意相信今早发生的一切都是凑巧,他们平时很少了解玉川,对于大多数人来讲,无人知晓他是如何上山的。
“你拿《枯荣经》做什么?”兰台坐近独自吃斋的玉川,两人的命运也第一次在此靠拢。
“你又拿《枯荣经》做什么?”玉川自顾自吃着,没心情的反问。
“真亏你能猜到是我拿的。”
“那晚好像只有你和我。”
“盛极而衰往往是万事万物发展的必然规律,书上说的,我只是想求个解释。”
“那你现在得到了?”玉川将头转去看他。
“无,书中全是生硬的道理,它让我离真相更远了。”
“你还真是麻烦。”
“多谢夸奖。”
这件事让两位少年相交,他们都没有试着询问对方太多秘密,兰台生性偏执,他认定一人为友,便不会再有多余的试探,玉川心思缜密,他知晓眼前人并不简单,相比于其他贵胄公子,眼前人也更加趣味。时光就这样过了三年,这三年内,他们鲜少相见,兰台住在山顶上,每日深研佛法与诸国精要,三年之后,已成了诸子文学的集大成者,玉川独来独往,这三年内,他遍览阁内群书,见识已非常人可论。期间兰台每次相见总是缠着玉川同他一起下山游历,玉川总是以同一个理由搪塞兰台。
时间终于到了这一天,那日住持与上师并肩走进殿内,上师手持金砂禅杖,身披六铢宝衣,他对众人说他天命将尽,临近终末才发觉此有用之身尚有一事未完,他要收回当日誓言,他想收一个徒弟。
全寺哗然,议论的声音不绝于耳,其实所有人都明白,他们入寺最大的念想就是上师,如今,这夙愿即将成为现实。
测试定在之后的第三天,由上师亲试,共有五关,至此所有人昼夜不辍,只为争夺这唯一的席位。兰台转身看向后排的玉川,心想这么多年也终于可以一较高下了,他不在意这个位置,却想与他分个输赢。日子很快便到了决战的那天,兰台在第一关体能的测试中崭露头角,回首却发现玉川已连破三关,他心里惊异,却也是一阵按捺不住的狂喜,时间眨眼而逝,一转头他身后已空无一人。
兰台在山腰笔试何为天下至美时,遇见了下山的玉川,他看他沉雄健步,俊美无俦,天下间无人能出其右者,正是陌上人如玉的最好诠释。最后他在结尾处提上这样一句——天下至美在旁,已不思此生乐也。
兰台交了答卷,急匆匆去迎走来的玉川。
“如何?”
“还没考,但八成赢不了。”
“没考怎么知道。”
“我要下山一趟,怕是来不及了。”
“什么事?”
“……” “家中琐事。”
“那我等你回来。”
“好。”
他们相互作揖,做了最后的道别。
兰台来到山上,上师已经等了许久。 “久见了,娃儿。”
“久见了,上师。”
“啊~,年轻真好啊,你已与初见时有很大不同。”
“您却还是同一个样子。” 兰台正襟危坐,已经做好了迎接的架势。
棋局开启,一阵厮杀,乾坤因黑白而倒序,方寸因巧思而无疆,棋盘里有天地日月,有山鸟鱼虫,有四季轮转,一时间分不清哪里才是真实。二人逐渐忘我,也渐渐行至最后一招。
“上师,我赢了。”随着最后一子落下,白方胜局已无可逆转。
上师内心欣慰,他抚手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须,爽朗的说道:“嗯,不错,后生可畏。”
后来全寺,乃至全境的人都知道了颍川的姑苏兰台胜了当今上师,寺内欢庆,兰台却迟迟不肯离开。日出,日坠,月明,月隐,日月无息交替,兰台只待那一人。
半月后,玉川默默的回到了山上,他来时还带了一个女童,玉川变的更加沉默少语,他安顿好衔环后,径直登上了兰台所在的山顶,两人相见时,一阵微风拂面。
玉川拂衣落座,手指轻拨,“你昼夜苦等,精神不佳,我让你三子。”
兰台抚净棋盘,整摆衣袖,“你舟车劳顿,长途辛苦,我还你一子。”
棋盘内,二枚黑子先行,占尽天时地利,白子磊落,一命向天争。不知过了多久,亭外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双方皆未留手,一意取胜,上师观摩良久,时时发出得意的笑声。战声又过数回,兰台首先开口。
“不如和了吧。”
“这局和不了。”
“再下下去我怕是要输了。”
“你仍有一战之机。”
兰台快意的笑着,玉川也热情高张,最后,两人罢棋言和,玉川率先起身,“多谢你履行诺言,公子高雅。”说罢,玉川伸手向兰台的方向探去,兰台看到这一幕,有力的将手回了上去,玉川将久坐的兰台拉了起来,兰台抬眼一笑,“不及先生大才。”
此后的兰山寺,多了两名上师的高足,一人乖离冷峻,人称兰台公子,一人英气冠绝,号玉川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