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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蓝眼泪 ...


  •   今年,对杭逸舟所在的这家航运公司来说,着实是分外艰难的一年。

      第二季度已过半,业务量同比去年下降超过30%,至于理由嘛……悲催又无奈。

      不是因为成员能力低下,不是因为老板决策失误,甚至,都不是因为范少爷的随心所欲游手好闲,而是因为,国际贸易环境剧变。

      航运是依托贸易而生的服务,没有贸易,运什么呢?

      他们原本最大的客户公司,由于所在国家的缘故,自四月份开始,彻底与我国断了生意往来。

      据新闻称,那家公司自己也损失惨重。不过,杭逸舟操不着那帮洋鬼子的心,她只知道,他们得积极发展新客户来补偿这天降横祸才行。

      近日在谈的一笔大订单,来自南城某外贸公司,老总姓杜,是个人到中年的秃顶。

      杜总混迹商场多年,头上幸存的毛发,每一根都透出精明。与他几轮谈判下来,合同修了又改,业务部的王经理背地里没少跟杭逸舟骂街。

      这不,他今天又来了。

      “这个老奸巨猾的秃子,一个星期了,一直吊着我不见,总有新借口在忙!”

      杭逸舟支棱起一只耳朵,听着他怒吼吼地渲染氛围,手上键盘敲击半刻未停,只是在他换气的功夫,非常配合地补充评价:“人家肚子里那不是脂肪,是在商言商的智慧。”

      “一直拿不下单子,我们马上就要运转不开了,他不就是打着这个算盘,想往下压价吗!”

      王经理“义愤填膺”完了,话锋一转,添了几分神秘兮兮:“杭经理,你知道,他这次的新理由是什么吗?”

      杭逸舟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面上表情却丝毫不显,好奇得逼真:“什么啊?”

      “在医院陪老婆生孩子。”

      “哈?”这回震惊不是装的,她是真震惊了,“杜总看着得有四十大几了吧?他这是……响应号召,生了个二胎?”

      “二胎倒确实是二胎……”王经理脸上浮现出耐人寻味的神情,“他前年跟原配夫人离婚后,立马就把小三扶正了,所以现在这个……”

      “奥……”

      杭逸舟挑眉:好像……也合理。

      不过,这个“王啰嗦”跟她絮絮叨叨小二十分钟了,到底要让她帮忙干什么呢?她一心二用,进度严重受影响,耐性已经快耗尽了。

      “王啰嗦”经理兜够了圈子,满脸真诚笑容:“你看,咱们能不能,下午一起去医院看看他老婆……顺便,我再磨磨签约的事情。产科病房,我一大男人,自己去不合适……”

      懂了,她负责在病房里探望产妇兼赞美婴儿,王经理就可以趁机拉着杜总去楼下“抽根烟”了。

      不过,杭逸舟打心底里怀疑,这一趟究竟是不是真的能管用。

      / / /

      直到把鲜花摆上床畔桌柜,杭逸舟都没反应过来,眼前这位朴素温柔的女人,就是传说中让杜总抛弃糟糠之妻的“小三”。

      杜太太没有涂任何化妆品,长相清清淡淡,个子也十分娇小,怎么看都是标准的贤妻良母。

      庸俗经理在内心悄悄自我反省:是她对这个群体过于刻板印象了,还是,结婚总会让人飞速蜕变?

      哄睡了孩子的女人,坐在床边与她闲聊,声音礼貌又和善:“杭经理真有气质,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杭逸舟客气答道:“我在航运公司做法务。”

      “真好……”女人垂眸,嘴角勾起浅浅的苦笑,“我都没签过正式的劳动合同呢,进老杜公司,是我大学毕业的第一份实习……”

      饶是杭逸舟自诩见多识广,现时也被这位年轻太太的直白打懵了,晃神之际,竟没接上话。

      初次见面,就聊这么开吗?

      杜太太貌似也并不指望她接话,抚着自己丝光棉质睡衣上并不存在的皱褶,旁若无人地继续:

      “跟六个人合租一套隔断房,里面还有两个男人,晚上我都不敢去厕所……为了不迟到,每天早晨五点半就要起床……不怕你笑话,我从前在家里割猪草,也就起这么早了……”

      女人的声音婉转平和,带着些似有若无的笑意,却让杭逸舟听得越发坐立不安:

      “杜太太……你……”

      “所以啊,”杜太太轻声打断了她,眸底干净透亮,全无一丝泪意,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静,“那时候,如果有人给我指出一条捷径,告诉我,不需要经过艰难的摸爬滚打,也可以顺顺当当,获得心中期盼已久的幸福,是不是……真的很难拒绝?”

      杭逸舟注视着那双平静的眸,却好像看到了潜藏其下的隐隐暗流。

      一双手,伸出深潭,紧紧抓着岸上的草根,殷切等待她的答案。

      她喉头忽然有些干涩,舔了舔唇,嘴角挽起轻柔弧度:

      “当然,到达幸福的捷径……这种诱惑,对每个人而言,都很难拒绝。”

      杜太太抬头看她,似乎在确认,这是否只是敷衍的外交辞令。

      杭逸舟由着她看,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对望。

      直到这个停顿,明显超出了寻常对话该有的间隔,杜太太才慌忙别了头。

      她笑了,再开口,声音里多出一丝压制不住的哽咽:

      “谢谢你,杭经理。谢谢……”

      / / /

      从医院出来,杭逸舟的心情变得很沉重。

      刚刚趁“王啰嗦”跟杜总回来前,她悄悄嘱咐了守在病房门外的杜家妹妹几句话。

      长相与杜太太七八分相似的小姑娘,面上懵懵懂懂,不知听进去多少,瞧着并不是个能让人放心的托付者。

      只是,她也做不了更多了。

      杭逸舟望着面前热气腾腾的黄鱼馄饨,胸口发堵,半天没动筷子。

      眼前光影一暗,有人坐到了她对面。

      来人大步流星,似乎走得有几分急切,因而坐下时,带起一阵初夏暖热的夜风。

      他一脸惊喜:“真的是你?你怎么会来这里吃晚饭?”

      杭逸舟及时压下繁杂心绪,调整出一个毫无破绽的浅笑:

      “我惦记这碗馄饨啊。从上次就好奇,到底什么味道能让邓医生流连再三,一直没机会尝,今天正好到医院探望病人,顺便过来拔个草。”

      “他家黄鱼馄饨很好吃的。”邓熙明不疑有他,热情介绍着,“皮薄馅大,鲜而不腥,配上骨汤做底,香极了。”

      杭逸舟被他的热情感染,脸上笑意渐深。

      她舀起一个滑溜溜圆鼓鼓的大馄饨,轻轻咬下,浓郁的酱香鲜味瞬间充盈在唇齿间,带给人满满的幸福感。

      这张脸,果然很下饭。他一来,她的坏心情,就被吹散了。

      她在邓熙明低沉和缓的嗓音里,悠悠将勺中剩下半个馄饨吃光,然后去热气腾腾的汤底舀新的。

      他神采奕奕,正在讲昨晚聊到一件趣事的后续,幽默却不会让人觉得吵闹,连兴致盎然时手指的小动作,也透着淳朴的憨意。

      大半碗馄饨下肚,杭逸舟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你怎么没点?”

      “嗯……我吃过了。”邓熙明双手交叠,两个拇指来回搓磨,略显局促,“我刚刚,其实是路过这里,看到有个人很像你,就……”

      就……两条腿不经大脑同意,自作主张架着上半身,挪近了热闹小店外面的桌子。

      杭逸舟哭笑不得:“那你原本打算去哪里呢?”

      他向后一指:“这条小路,通到新修的海滨公园,有健步道可以慢跑。”

      邓熙明说完这句,两人忽然都沉默了,气氛中弥散着些许尴尬。

      他扯了扯嘴角,艰难一笑,试图打个圆场:“嗯……你吃完了吧?那我就不打扰……”

      “这样问,可能有点冒昧。”

      杭逸舟慢条斯理端起茶杯,用一口谷香四溢的大麦茶,作为今日晚饭的结束。

      她抿唇,残余的星点茶水,让唇上一片亮晶晶:

      “能不能邀请你,一起去新修的海滨公园散步?”

      / / /

      医院附近这片海滨公园,虽然是新修的,人气却已经很旺了。遛狗的、慢跑的、带着孩子出来放风的……欢声笑语不断。竖着招牌的小广场上,甚至还聚集了一波中老年人士在跳舞。

      邓熙明跟杭逸舟沿着栈道走出没多远,便在海边供人钓鱼赏景的小石阶坐了下来。

      “真不好意思,”她脱下高跟鞋随手放在一旁,满脸歉意,“打扰了你的慢跑计划,这会儿连散步也不成了。”

      邓熙明盯着她脚后跟上明显的红痕,面露不忍:“我有创可贴,你要用吗?”

      杭逸舟讶异:“现在?你随身带着?”

      他点点头,从衬衣上方口袋里,掏出一枚薄薄的创可贴,还有一根消毒棉签。

      独立包装的碘伏棉签被男人熟练拆开、掰断,暗红色的液体随指尖轻弹顺从流下,很快浸湿了整个海绵头。

      邓熙明伸出手,将将碰到杭逸舟的脚时,又犹豫地缩了回来:“要不……还是你自己来吧。”

      杭逸舟哑然失笑:“邓医生,你是21世纪的人吗?不是说在医生眼里,病人都不分性别吗?”

      邓熙明的耳朵又开始烧了。

      在医生眼里,病人当然不分性别。可他,没把她当病人看啊。

      然而没等他想出怎么回答,女人已经把脚挪近,并十分俏皮地藏起了双手。

      “磨破的地方角度太刁钻,我自己看不好,麻烦邓医生,送佛送到西吧。”

      一口一个“邓医生”,再推辞,倒显得他矫情了。

      邓熙明只得硬着头皮握住她脚腕,轻轻抬高,借了远处投来的一抹灯光,给伤口清创。

      “可能会有点疼。”棉签触到皮肤前,他下意识嘱咐了一句。

      海浪一下一下,冲在整齐砌出的岸沿上,发出规律击打声。杭逸舟双手支地,静静看着笼在路灯柔和黄光里的男人,一丝不苟地涂抹消毒、将创可贴拆封贴上,动作专业娴熟。

      手指从托起到放下,没有多碰她脚上任何一处。

      “好了。”他抬头,对她微笑,随手将所有垃圾包好,重新装回裤口袋。

      明亮真诚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她熟悉的,来自男性对女性的,或明显、或隐晦的暗示。

      杭逸舟动了动脚腕,唇角微勾:“谢谢。”

      “小事。”邓熙明微微摆手,并随即发表感叹,“我一直觉得,高跟鞋是残害现代女性脚部骨骼的重大元凶。”

      “嗯……酒精伤害消化道,高跟鞋伤害脚骨骼……”她笑意盈盈,“我懂了,结论是,上班会残害女性身体健康。”

      “何止女性,上班会残害全人类的健康。”邓熙明冲她咧嘴,露出八颗整齐牙齿,“没办法,不上班,哪来的钱呢?”

      这句话,倒让杭逸舟忽然想起,下午在杜太太病房的插曲。

      她默了默,视线投向远处波澜起伏的海面。

      幽暗深沉的大海,不断泛起微波,前推后涌,夹带着星星点点的蓝光,最后扑碎在他们眼前的礁石滩上。

      蓝光?

      杭逸舟精神一振,扯了扯邓熙明的袖子:“你快看,是‘蓝眼泪’!”

      古老的江湖传说中,蓝眼泪,曾跟四叶草齐名。

      邓熙明先是一愣,随后顺着杭逸舟所指的方向仔细端详了许久,才看清隐在暗夜里的点点蓝荧。

      蓝眼泪,真是久违的名词啊。

      他抿嘴笑:“希氏弯喉海萤,又名夜光藻,昼伏夜出,容易在吹南风并且涨潮的时候出现。”

      杭逸舟惊喜的表情微微卡顿,无奈转头:“你的知识储备……好丰富。”

      “这个词火的时候,我在上小学,正对生物兴趣浓厚,天天抱着一本死沉的《生物百科大全》。”

      邓熙明伸直了腿,发出一声舒服的慨叹:

      “我还知道,四叶草是豆科车轴草属,苜蓿变种。所以每当有女生课间跑到花坛里找四叶草,我就凑上去臭屁又讨人嫌地说,‘这东西是拿来喂牲口的。’”

      杭逸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邓医生,你这样找不到女朋友的。”

      “是啊,所以母胎单身到现在,也算活该了。”

      石阶低矮,膝盖蜷在胸前,角度刚好。杭逸舟累了一天,此时头昏脑胀,干脆直接将脑袋倚靠着膝盖,视线大剌剌毫不掩饰,尽数落在邻近的邓熙明身上。

      邓熙明被这双明艳幽深的美眸看得心慌,不自觉咽了咽口水:“我……是不是太煞风景了?”

      “没有啊,”杭逸舟红唇浅弯,笑容满面,“跟靳书语做闺蜜这么多年,不会有人比她更煞风景了。”

      他想起上次在艺术馆的所见所闻,不禁也笑了:“你朋友的见解,角度确实独特,媛媛后来跟我说,她那次作业分数奇高。”

      “她回去了?”

      “嗯,开学了。”

      “在哪个国家啊?”

      “意大利。”

      “哇,文艺复兴起源地啊。那她会说意大利语吗?”

      “会点皮毛吧,我倒是常听她吐槽老师的意大利味英语根本听不懂。”

      ……

      两个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混着海浪柔和的拍击声,话题越扯越远。

      不知不觉,海滨公园的热闹人群已经散去大半。杭逸舟穿上鞋子,悠悠起身:

      “咱们也回去吧。耽误了你一晚上,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你的宝贝细菌们。”

      “我出来之前给它们换过培养液了。”邓熙明歪头冲她笑,“博士生除了科研,也应该有点自由时间吧?”

      杭逸舟勾着皮包搭在肩头,嘴角上扬:“有时候想想,像你跟靳书语这样的科研工作者,每天潜心学术,心无旁骛,不用在复杂虚伪的人际关系里兜圈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真的很幸福。”

      “每个人,对幸福的定义都不一样。”邓熙明插着兜,语调轻松,“重要的是,能够求仁得仁,如愿以偿。”

      规律的高跟鞋声缓缓停滞,她愣在原地,抬头去看两步之外的高大男人,面上有轻微的错愕。

      男人站在逆光里,手仍保持插兜的动作,留给她的轮廓,是完美的剪影。

      看不清表情,只能听到风中传来他疑惑的询问:“怎么了?”

      “没怎么……”杭逸舟回神,将那点不合时宜的错愕在快走的两步间消弭无形,再开口,已是神色如常:

      “我觉得,你说得很对。”

      栈道上的男女前行步调快慢一致,高矮错落的视觉比例十分和谐,自动组成另一幅完美剪影,悄然映入身后路人的眼中。

      ***章末小剧场***

      夕阳渐斜,温暖的黄光顺着病房窗户投入,给房间里的一切都镀上一层金色,包括,产妇和她初次见面的访客。

      杜太太知道,她今天的谈话很突兀。

      可眼前女人姣好的容貌、窈窕的身姿以及不凡的谈吐,让她心中仿佛长出一把恼人的野草。

      蓬勃向上的草尖,不断扎在她最脆弱的地方,扎得她无助、难受,甚至……后悔。

      “如果幸福捷径的诱惑,对每个人而言都很难拒绝,为什么,你可以拒绝呢?”年轻的太太犯了拗,非要在这并不合适的场合,去问一个答案,“以你的条件,这些年遇到的诱惑,只会比我更多、更大、更令人心动吧?”

      她看到,职场女经理人从椅子上站起来,西裤笔挺,没有一丝褶皱。

      她微微欠身,向她颔首,带着礼貌的笑容,目光平和而淡然:

      “因为,每个人对幸福的定义,是不一样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蓝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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