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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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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子睿醒过来时,只觉得头痛欲裂,窗外天色已经黑透。
颜子睿捧着脑壳呻吟着坐起来,环顾四周,像是间陌生的客栈,青城子坐在灯下看书。颜子睿便耷拉着脑袋挨过去,叫道:“师父……”
青城子冷冷哼了声:“你这倒记得牢。”
颜子睿讪讪笑了两声,讨好地对青城子道:“师父我错了,我这不是一时高兴么……”
“是,一坛子一千钱的杜康被你喝下去半坛,你确实高兴。”青城子眼睛只看着书,声音不冷不热。
颜子睿怕他反悔不收自己为徒,忙跪下陪笑道:“我错了,请师父责罚。”一口一个师父喊得青城子差点绷不住冷脸,心道不知这小子油嘴滑舌的功夫在哪里学的。他哪里知道颜子睿在朱雀大街早练成了个人精,喜笑怒骂手到擒来,朱雀大街上的地痞流氓轻易都不敢惹这个叫花子王。
眼见这半大孩子跪在地上的样子,青城子倒不好说什么,只得放下书绷着脸道:“你既拜我为师,那为师说的话你听是不听?”
“听,听!”颜子睿忙不迭地道,“师父说的话徒儿死也牢牢记着,到阎王殿还能背给阎王听。徒儿就是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也不会——”
“够了,”青城子头疼地打断他,“那第一条,不得饮酒。”
颜子睿立刻指天发誓:“不喝,以后一滴酒都不沾!我若沾一口师父就把我往死了打!”
青城子点点头,指着桌上的解酒汤道:“起来罢,把这喝了。”
颜子睿问道:“这是什么?”
“解酒汤。”青城子答道。
“哦,”颜子睿便端起碗咕噜咕噜一通灌,“挺好喝的。师父,我睡了多久啦?”
青城子淡淡道:“两天。”
颜子睿的肚子适时地大唱空城计,颜子睿摸摸肚子,尴尬地看着青城子。青城子暗暗好笑,脸上还是冷冷的,把桌上的食盒打开,里面居然是热气腾腾的胡饼,散发出面皮的焦香和肉馅诱人的味道。颜子睿忙拿了一个在手里,咬了一大口,含糊地道:“师父,你待我真好。”
青城子有些愕然:“好?”他为颜子睿准备醒酒汤和吃食不过出于自然,觉得本该如此,此时见颜子睿如此说辞倒是有些意外。
颜子睿三两口就把胡饼吞下肚,又抓了一个大嚼,道:“我喝酒,师父也不责罚我,只是说以后不许再犯。”
青城子道:“这是我之前并没有与你立下规矩所致。以后你若再犯,我自当重罚。”
颜子睿继续道:“还有。我睡了这么两天,师父没有丢下我,反而把我安置在床上让我好睡。而且师父神通广大,知道我什么时候醒来,特地为我准备了吃食。汤和饼都是热的。”
想及自己一直以来要饭为生,鲜少吃到热乎饭菜,颜子睿心下不禁有些酸楚,赶忙咬了一大口胡饼好不让青城子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眶。
青城子叹了一声,明白过来这孩子的日子恐怕一直都艰难,才会连别人对他针尖大的一点好都能敏锐地觉察到,心下不禁恻然,伸手拭去看他嘴角沾着的芝麻粒,笑道:“我是你师父,理当如此,你若真有心,便跟着为师好好学习,知道了么?”
颜子睿用力点头,眼神中这才没有了油滑,现出少年人的淳朴来。
青城子心下叹了一声,道:“说来,你如此执拗地想要我收你为徒,却是为何?”
颜子睿咽下口中的胡饼,正色道:“我要跟师父学功夫,以后,以后谁也欺负不了我!”
青城子道:“你不是说在朱雀大街的日子比神仙还快活么,怎么,还有人欺负你?”
颜子睿摇头:“一开始是很快活,但是后来——”接着便把瘸腿子如何遭人殴打横死,烂嘴李如何无钱治病,临终前如何托付把玉托付给自己,自己又如何被京兆兵卒追打,又如何遇到的天机子都一一说了,青城子静静听着,接着又问:“那你是如何到的北少林呢?”
颜子睿提起这茬就气愤,便恨恨地把舅舅如何在朱雀大街看见自己脖子里的长命锁进而把自己接回家,却被几个表哥欺侮捉弄,表哥们又向舅母恶意告状,以至舅母认为自己天性顽劣,不愿留他在家里由舅舅教习文武之道,舅舅无奈之下把自己送进北少林,却被几个火头僧奴役打骂。说到窝火处颜子睿不禁骂骂咧咧,青城子只是略微皱眉,并没有制止他。
等颜子睿说完,青城子知道他少年心性,况且疏于管教,一时半刻也不易开解,便不置评价,转而问道:“听你描述,北少林与你舅舅似乎很有些渊源,你可知你舅舅名讳?”
颜子睿回忆道:“舅舅也没特意跟我提过。我只听几个上门拜访的人大概管舅舅叫什么明苏居士。”
青城子心中一动,道:“明虚居士?”
颜子睿一拍桌子:“对!就是这个!”
青城子不由默然,颜子睿看着他的神色,道:“师父?”
青城子缓缓道:“子睿,这消息或许不该由我告诉你,但,你也迟早要知道。你还记得说过你舅舅明虚居士曾来看过你么?”
颜子睿点头。
青城子接着道:“说来,你舅舅在江湖上也很有盛名。我想明虚居士那天去完北少林应该就离开了冀州,举家避祸,估计本来是要取道越、台等州县到苏州,苏州卫氏一门和你舅舅家有些亲缘,是你舅母的娘家人。”青城子说着顿了顿,见颜子睿神色凝然盯着自己,心下叹道,怕这个在市井摸爬滚打的少年已然猜到了,便接着说道,“但行迹被仇家发现了。你舅舅一家,包括你的那几个表哥表妹,都被人发现殁于太湖边上的芦苇荡里。你……且节哀些吧。”
颜子睿抿着唇,一时将下唇咬得惨白,青城子待要开解,颜子睿却开口问道:“我舅舅的仇家是什么人?”
青城子见他并没有一滴眼泪,只是眸色深暗,握着胡饼的指节攥得发白,知他从小屡经变故,恻隐之心更甚。便蔼声答道:“这缘由说起来,你倒也知道一二了,便是为了天机先生交于你的那份《瀚海录》。”
颜子睿问道:“那份《瀚海录》究竟是什么东西,竟然惹出这么多人的性命?”
青城子苦笑着道:“本来我并不想将你也牵扯进来,现在却是不行了。”他取过桌上茶壶,斟了一杯茶给颜子睿,道,“你且喝点茶水,干吃胡饼噎得慌。”接着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在灯下将那《瀚海录》的由来细细与颜子睿说了。
原来,这《瀚海录》是一份名录,记录的是江湖上百十来号有名的大家,显要的门派如蜀中唐门,南北少林,名门望族如苏州卫家,江湖名士如天机子、明虚居士。这份名录上所涉门派或个人,私底下都隶属于朝堂上的一股势利:三皇子党。
当朝太宗皇帝政治清明有为,但子息薄弱,仅有太子、三皇子和四皇子。四皇子李元吉暴躁且贪图享乐,并不理会朝中事务。而太子李建成据说虽然有才能,性情却乖戾偏疑,而三皇子李世民则礼让谦恭,武功赫赫,在军中任职时颇有将才,被军中直呼“大将军”,高祖皇帝也分外看重这个骁勇善战的三郎。
而按照本朝礼制,皇位只能由皇长子继承。故而太子与三皇子明面上兄友弟恭,暗地里却有争之实。
随着太子和三皇子的争斗日趋激烈,不仅朝堂上分出了太子党和三皇子党,甚至江湖人士都卷入这场纷争。由于本朝皇族登顶大宝之前本就与江湖过从甚密,甚至卫国公李靖、陈国公侯君集等本就是江湖出身,这些千丝万缕的关系密结成网,使得这场纷争愈加牵扯重大,扑朔迷离。
而这份《瀚海录》本来密存在三皇子的秦王府,却被皇子党手下偷出,等秦王麾下的江湖人士出动,一番争抢之后,这份名录便流落江湖,引起无数杀伐。
灯花间或一爆,灯下,颜子睿默默听完青城子的叙述,道:“既然死了这么多人,把《瀚海录》毁了不就好了么。”
青城子摇头:“这是秦王手中的底牌,若有撕破脸的一天,秦王被太子逼到绝境,要靠《瀚海录》来翻天的,怎么能毁。”
“所以太子那边就来抢是么,”颜子睿道,“那么江西阎家和七修罗就是太子那帮的喽?”
青城子道:“不止如此。太子若得到《瀚海录》,很有可能会直接呈给太宗皇帝作为秦王结党营私的证据。若到那步情境,就是神仙也没办法了。”
颜子睿握着茶杯出神,一会儿后颜子睿喃喃道:“说什么为了百姓为了国运什么的,其实这个皇位之争,说到底,就和我学武一样,也是为了不给别人欺负吧。”
青城子怔了怔,呷了一口茶,展颜笑道:“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这世情说到底,也不过是人心。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说着起身,到床边把颜子睿的被子重新铺好,道,“时候不早了,虽然你醒了不久,还是要照常睡觉才不伤身,明天还要赶路的。”
“赶路?去哪里?”颜子睿问道。
“灵州,”见颜子睿露出诧异的神色,青城子笑道,“灵州灵妙宫,你师父我当初学武功的地方。”
“那《瀚海录》不管了?”
青城子铺完床,回身在颜子睿脑壳上敲了一记:“你死睡的时候当你师父也闲着么。《瀚海录》早交给了可靠的人,这会儿估计已经在秦王府里了。”
“哦,”颜子睿不忘拍马,“师父真是神通广大。”他大字不识,至多能歪斜着写自己的名字,
“神通广大”已经是搜肠刮肚能想到的最文雅最高级的赞词了,这还是从烂嘴李那听《搜神记》《山海经》这类志怪故事里学来的。
青城子假作生气地板起脸来:“油嘴滑舌。快洗漱了睡罢!”
颜子睿看着一张床一张被,为难道:“那师父你睡哪里?”
青城子道:“难不成为师还睡地上,当然和你一张床了。多嘴!”
结果睡了太多的颜子睿几乎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眯着一会儿,身侧青城子呼吸恬淡,颜子睿甚至还能闻见他身上清淡的气味。睡着以后颜子睿梦见大片青草地,阳光璀然洒落,一个笑容像天上云朵一般和煦的人给了自己一个再安心不过的怀抱。
在蒙蒙的天光里,习惯早起的青城子看着身侧微笑着的少年,抬手给他掖好被角,猜测着不知这孩子做了什么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