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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肆 ...

  •   在洛阳待得久了,颜子睿以为全天下就那么一个调调,只要不打仗,人都活在琴棋书画诗酒花里,说话都带着文绉绉的酸味,连菜市场里吵起架来都软塌塌的让人憋气。

      但长安不一样。

      颜子睿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啃一个冷馒头,同时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居然也有些感慨。大概这里的人更血性一点还是什么,觉得比洛阳人那股子讲究更实在些。

      吃完馒头,颜子睿砸吧砸吧嘴,用袖管在嘴上胡乱一抹,拍拍屁股从街沿上站起来。

      掏出系在裤子里面的钱袋,颜子睿数数里面的银子,嗯,一个铜子都没少——从洛阳到长安,颜子睿干的还是老营生,要饭。

      临近中午,日头越发毒了,要是在洛阳这个时辰,街上肯定没这么热闹,人们肯定都寻好地方避暑去了。

      颜子睿看了看天光,决定长这么大头一次做回爷:他要花钱了,还不是花铜板,而是正经的银子。这么想着,颜子睿的胸脯就挺了挺,向他蹲了两个晚上看好的一家成衣店走去。

      中午刚过,店里没客人。老板娘很和气地迎向颜子睿。

      老板娘果然是个好心肠。颜子睿在蹲点的这两天里看见这个矮胖的妇人接连给了三个小叫花子饭吃,还给了一个老叫花子几个铜板。虽然颜子睿一看就知道这老家伙的瘸子是装出来的——瘸腿子天阴的时候腿骨断口就死疼,疼得他满地打滚,走起路来都抽着腰,一步还没迈出去肩膀先耸起来借力。等到了太阳晒得人直想睡觉的好天气,瘸腿子腿脚不疼了,要饭就装起可怜,走路就和那老叫花子一样,故意走得一搭一搭,其实一点都不疼,所以肩膀也不抽,跨出去的时候是脚尖先点地的。

      想起瘸腿子……,颜子睿又抽抽鼻子,咳出嗓子眼里的水痰。

      老板娘看颜子睿走进成衣店,便叫伙计从里间盛点饭菜出来,颜子睿摇摇头:“我是来买衣服的。”

      老板娘愣了愣,一旁的伙计以为是泼皮来生事,刚要呵斥,被老板娘制止了。老板娘笑得很和善,上前问颜子睿:“小哥儿真是要做衣服么?”

      颜子睿便拿出钱袋掂了掂,向伙计乜去一眼:“不巧,叫花子我今天有钱。”

      伙计无奈,只能臭着脸过来给颜子睿量尺寸,还做作地皱眉。颜子睿素来爱触这种人的霉头,嘻嘻笑道:“对不住啦,我一路要饭过来还没得空洗澡,昨天还跌进城外臭水沟里,那味儿哟,啧啧。”

      伙计脸色一黑,差点没呕出中午饭来。拿着量尺的手抖得羊角风一般,愣是高难度地离颜子睿的身体一指的距离,死活不靠近。

      老板娘看不过眼,对伙计道:“阿青,你手头稳些。”

      叫阿青的伙计几乎没哭出来。

      颜子睿心里舒畅非常,刚要说些更恶心的话来,抬头看见老板娘笑吟吟地看着他,似乎看破他的伎俩一般,颜子睿终究有些不好意思,便住了口。其实他早上刚去渭水河里从头到脚洗过一遭,去垢的胰子还是趁河边捣衣的妇人不注意时顺的。

      折腾了一会儿,总算弄停当,颜子睿付完定金,和老板娘约定三天后来取衣服,便溜溜达达出了店,去找烂嘴李交代的地方。

      长安城四方规整,西市住人,东市行商。颜子睿在西市向几个路人打听了一遭,绕过几处里坊,来到富康里。这算是长安里富户聚集的地方了,来往的人身上衣服也比别的地方光鲜体面些。
      颜子睿一身破烂走在富康里有些扎眼,来来往往的路人都不住地瞥他两眼。颜子睿倒无所谓,溜溜达达在街坊里走的寻那处宅邸,心道:“爷爷就横着走了怎么着,等天上掉鸟屎给你们尝尝鲜,就知道招子该往哪里看了。”

      一边嘀咕着,颜子睿脚步不停,眼看就要到地方,冷不丁过来一队官兵,看见他二话不说架了人就走。颜子睿一时懵了,等被拖着走出两步颜小爷才恍回神:怪不得这里看不到同行,敢情叫花子全让这么着给撵走了!

      这么一想,颜子睿的火气蹭地就上来了,伸手在架着他的两个官兵腋下狠命一扭,趁机扭脱出来,掉头就跑。边跑他还边破口大骂:“瞎了你们的狗眼,爷爷一没偷二没抢,轮得到孙子们请去衙门吃牢饭!天子脚下还他娘的有没有王法?!”

      于是在这个烈日当头,人人都昏昏欲睡的伏夏午后,富康里的人们就有幸看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叫花子在整齐富丽的街上撒丫子狂奔,边跑还边骂得唾沫横飞,后面缀了一小溜儿气急败坏的京兆兵卒,场面甚是热闹。

      一行人马就这么烟尘滚滚地从街东到街西,巷南到巷北。颜子睿颜小爷脚踩风火轮似的,跑得尤其欢实,连系在裤子里面的钱袋掉落在地上也浑然不觉,被路上一个青年捡起来,刚要叫住颜子睿,却一阵灰土扬过,颜小爷早没了影。无奈笑笑,那青年打开钱袋,看见一块白玉配饰躺在一小撮碎银子里,看着玉面上雕琢的双生灵芝和单足青鸟,青年眉稍轻微一挑,将玉佩翻转过来,果然看见小篆的“杨”字。

      那边厢颜子睿毕竟地生,只顾撒蹄子没看路,等跑到一条死胡同,彻底傻了眼。那列兵卒的小头目一挥手:“抓!”颜子睿连爬墙都来不及,被死死摁在了地上。小头目再一挥手:“打!”于是颜子睿就被打成了死狗,等拖到牢房里的时候,半边脸肿得像猪头。

      到底是京城长安,这里的牢房倒还算干净。歇了足有两个时辰,颜子睿才缓过来,“呸”地吐出被打落的后槽牙,爬到铺在一边的烂草席上挺尸,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小哥一身骨头倒硬,只是却有些不值。”角落里传来粗嘎的声音,不留神吓了颜子睿一跳。

      “操的,吓老子一大跳,我以为没人呢!”颜子睿说着又吐出两口血沫子,问道,“不值,什么不值?”

      “小哥是挨了那帮兵痞的拳头了吧。其实,小哥不用和他们犟,也就是进来关个几日,不到十天半个月的他们就能把你放了。”那个声音道。

      颜子睿张大嘴:“啊?放了?”

      “对啊,你在这里他们还要供你吃住,还要拨人手看管,你当官府是傻子吗,这赔本生意他们可不做。”那声音的主人慢慢从阴暗处挪了出来,原来是个须发花白的老头儿,脸上一道长疤从额头划到嘴唇,狰狞可怖。

      颜子睿看着他的脸,咽了口唾沫:“你,你不是也被那帮龟孙子打了吧?”
      那老头摇了摇头:“他们哪里有这样的本事。”

      颜子睿看那老头儿虽然骇人,口气倒还和善,反正闲得慌,便攀谈起来:“你是为什么被抓进来的?”

      那老头儿笑了一声,脸上的刀疤便活了一般扭了扭:“抓?就这么几个小兵?呵呵,不是小老儿夸口,若说要抓,莫说这么几个虾兵蟹将,就是宫廷十二卫也奈何不了我。”

      颜子睿奇道:“那你是怎么……”

      “呵呵,小老儿累了,进牢里歇歇脚,有吃有喝的,过几天太平日子。”老头儿捋着胡须呵呵笑道。

      颜子睿被噎住:他从没想过坐牢还有这么个用处。

      一老一小两个便在牢房里攀谈起来,颜子睿见老头儿谈吐自在,间或一两句言辞竟有些像烂嘴李的口吻,心下生出亲近之意,那老头儿似也喜欢颜子睿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两个人聊及天南海北的见闻趣事,倒也相谈甚欢。

      等到了晚上,狱卒王麻子给两人送来吃食,颜子睿下午被人狠揍了一顿,中午吃的馒头早吐得精光,此刻饿得前胸贴后背,忙扑过去。

      那王麻子看着颜子睿,露出一口黄牙道:“你就是下午掐了我兄弟一把的小杂种吧?我兄弟胳肢窝里这会儿还青着呢,嘱咐我千万好好照顾你。”说着解下裤带,竟对着颜子睿的饭食当场撒了一泡尿。

      “吃啊,这可是爷爷我特地为你做的,香着呢,哈哈!”王麻子作践完饭菜,狞笑着把东西递进牢里。

      颜子睿一直冷冷地看着他动作,等王麻子递过饭碗来,颜子睿猛地死死攥住他手腕,另一手夺过那冒着尿臊气的饭碗哐当扣在王麻子脑门上,恶狠狠道:“爷爷我最恨别人糟蹋吃食,尤其是你这种满嘴喷粪的猪猡!这饭你还是自个儿消受吧!”说完又照着王麻子的麻脸啐了一口。

      王麻子哇哇大叫却挣脱不得,此时正是换班时分,牢房中人手少,等别的狱卒闻声赶过来,王麻子脸上饭菜、尿液、额头被碗口磕破蜿蜒而下的血迹和颜子睿的唾沫纵横混杂,一张麻脸像是刚从泔脚桶捞将出来。

      等着的颜子睿自然又是一顿拳脚。

      待那几个狱卒罢手离开,颜子睿躺在地上,用手背擦去嘴角血迹,嘶声笑道:“哈哈,真他娘的痛快!”

      那老头儿自始至终没作声,此时才带着笑意道:“你倒有些血性。”

      颜子睿嘿声笑道:“这算什么。想我在朱雀大街那才真血性呢,我们兄弟几十个,还有烂嘴李,虽然是要饭的,可问问谁敢欺负到我们头上来!”

      老头儿捻着胡须摇头道:“看不出,你到也是个地头蛇。”

      颜子睿一寸寸按着自己的胸,确认肋骨没断,一边道:“这您老可说错了,我不是那为霸一方的地头蛇,只是有时候人争一口气,总也不能活得太憋屈,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哈哈哈,是这个理,是这个理。” 老头儿笑道,“不过,你为了一口气,要是性命也丢了怎么办呢?”

      颜子睿嗤笑道:“叫花子的命值几个钱?倒不如该拼的时候拼一把,让龟儿子们长长记性!”
      老头儿抚掌大笑:“哈哈,说得好,确实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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