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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叁叁 ...

  •   李世民一踏上城楼,颜子睿已经知晓,却仍维持着背对的姿态,望着城郭边界上一处黑魆魆的密林,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世民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脸上有一丝疲惫,目光却仍然是精亮的:“相时,我上来时听见底下一个老兵有模有样地和人说,今日正午斩杀了范愿的,是一只火红的毕方化作的神人。”

      颜子睿嗤笑一声:“尉迟将军之前还问我,怎么不告诉他我是凤凰化的。连罗士信都说要找个方士作法,看看我真身是不是鹿首蛇尾的风伯飞廉。”

      李世民声音中有轻快笑意:“不都传我是青龙星下凡吗,有个凤凰或风伯辅佐也不稀奇。”

      “殿下百战成名,自然所托非凡。”颜子睿静了一刻,道,“一将成名万古枯,想必殿下也见惯杀伐了罢。我见识微浅,却还不能看淡。”

      李世民自嘲地笑一笑:“你这口气听着冷淡,底子却冲得很。‘将军看不见,白骨黄沙田’,我也曾头巷尾把这作歌唱。”说着拍着栏杆道,“人心匪石,我心匪石。岂能见惯?”

      颜子睿默然不语。

      李世民侧过脸看去,身边的人在如霜月华下,脸色覆着一层朦胧的银白,褪去平日里嬉笑浪荡,越发显得神色寡淡,身型倔强。李世民眼中就多了一抹期许和相惜:“你今日于漫天流矢中拼却
      一身勇决,只身讨问范愿,也是不想再生战事罢。”

      颜子睿不答,想到日间变化陡生的瞬间,那支破空而来的大羽箭,他转而道:“当时头脑一热,就做出傻事,现在想来,实在险得很。殿下当时那一箭,怕也有三百步了罢?”

      “呵呵,我也是头脑过热,明知相距殊异,居然逞强挽弓。竟还真就射中了。”李世民闭眼回想当时场景,手不觉就往袖管里缩进半寸,当时见范愿横刀过顶,仿佛刀下的不是颜子睿却是自己,神智还没跟上,手就已然抽箭搭弓,却在那石破天惊的一箭洞穿了范愿喉咙后,才觉得手掌火辣辣地痛起来,低头一看,虎口居然叫弓弦割开一道极深的大口子。

      颜子睿引颈向天,天上一轮冰壶圆融清透,颜子睿的声音就带了悠远的意味:“又是月圆……。今年的中秋没留神就过了。”

      李世民道:“我虽是在太极宫过的中秋,秦王府里却也该有些宴庆,听宜珂说你没去?”

      颜子睿摇头,盯着月亮出神:“没有。我去东市天照大街的燕稽楼坐了会儿。”

      李世民道:“独自去的?”

      颜子睿点点头,眼中的波光微微一恍,李世民心头也跟着一疏忽,轻忽的酸涩感觉像梅子落入清茶中,丝丝缕缕弥漫开。

      颜子睿的唇角隐现一抹不自觉的笑意:“也是很久没一个人过中秋了……。在灵妙宫中的日月现在想来,倒像是一场梦。以至于如今猛地杀人夺命,心肠居然扭捏不忍起来。说起来,十三天狱虽然听着可怕,修炼的要诀却是天人合一,不见血光的。”

      此刻的颜子睿看在李世民眼里,全无了平日的心性,居然有些神似当年的青城子。如此作想,李世民心里就莫名地慌了一刻,像什么物事守不住要脱手一般,口气不由就有些焦躁:“当此世道,纷争未平,反贼余孽尚在作乱,不以杀止杀,如何还天下苍生一个宁定?且大丈夫立足天地,一味隐遁,见不得些许刀剑搏命,还能允称须眉?休说儒、法、墨、孙,就连以己渡人的佛学,在佛祖菩萨以外,不也有十八罗汉,四大金刚吗?”

      颜子睿原本心头萧瑟,被他一问,言语中的热火气浸染过来,原本少年心智中的血气仿佛寻着火星儿的炭木,慢慢就热起来,烧起来。他阖上眼深深吐息,然后再睁开眼,眼波之下已经有了一缕少年人的意气,他挠挠头,看着李世民:“今天看了太多伤兵死者,人不由就消沉起来。殿下说得对,建功立业可不是这么伤怀作态可达到的,死者已矣,英雄血却还需热着才行。叫殿下见笑啦!”

      李世民看着他不由也笑出来,眼中剑芒流转:“你能明白就好,其实你那么想也没错,但男儿当世,岂可不问功名成败?”说着搂着颜子睿的肩膀亲厚地道,“而且啊,我那么多兄弟,都是靠打仗来的。这才叫快意人生嘛!不过我第一次上战场时可比你差远了,那时我才十七,壮志凌云地骑马出征,杀了第一个敌人后手都抖起来,当时若不是我大哥在旁边吼了我一声,说不定这条命就交待了。”

      李世民说到李建成,言语间便有些唏嘘。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当年打天下时的亲兄热弟成了现今的水火不容,心中的隐痛虽日益深埋,却从不曾消减。

      颜子睿见他神情有些落寞,便也搭了他的肩膀道:“殿下是青龙星,自然有神灵庇佑。提当年作甚,眼下刚打胜仗,该仔细计划下一步才是,哪怕不想,也该喝口烧刀子小贺一番嘛!”

      李世民听他劝慰,心情便大好起来,拍着颜子睿的肩道:“说得很是!你是大功臣,虽然守着酒戒,也该以茶代酒,陪我一醉方能放过你,这大晚上的冷风吹也够了,走罢。”

      颜子睿笑道:“末将领命。”

      他说着要迈步,腿脚忽地一软,竟要跌下去,李世民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急道:“这是怎么了?受伤了?”

      颜子睿靠在他身上,尴尬道:“打仗的时候逞强,猛提了真气在空中死冲,心动气动,伤了中下两路丹田。”

      李世民精擅军中骑射刀枪,功夫和颜子睿不是一个路数,听他说得云里雾里并不明白,只是他也略通医理,看颜子睿额上渗出一层细密虚汗,血色仅聊胜于无,且他靠在自己锁骨处的脖颈上脉动快而弱,却也知定是亏虚所致,当下急道:“这样还喝大半夜冷风,伤了气岂是儿戏?”说着横抱起颜子睿就往楼下走。

      颜子睿大窘,不由叫道:“喂!这、这我不用!不用!哎,我自己能走!”说着死活从李世民挣出来,却站不稳一个趔趄撞到乌木柱子上,闷哼一声。

      李世民抢上前一步扶住,脸色却有些尴尬。他本无心为之,本来情急之下未曾多想,却教颜子睿一番反应勾起一股无名懊丧来。扶过颜子睿后,他直想凭一时意气再次将眼前人抱在怀里,然而看到颜子睿在月色下越发寡淡的脸色,只得忍下,道:“我扶你下去。”

      颜子睿脊背在柱子上一撞,胸中恶心欲呕。今日伤了之后颜子睿不愿被人轻看,打着精神帮着罗士信料理半天,消耗到此时再受了夜寒,只觉得眼皮针扎般涩疼,丹田之中越发郁结难调,便只得胡乱点头,依仗李世民手臂托着往楼梯走去。

      楼梯回旋下行,堪堪容下两个人,因城破战乱,墙壁上的油灯没人照看,楼梯望去越往下越深暗。颜子睿少年好强,强自作正常步态往下走去,却在轻微的眩晕之下一步踏空,登时滚下楼去,李世民大叫一声“当心!”同时一撑扶手翻越而下,恰让颜子睿狠狠撞到他身上,两个人吃痛出声,李世民一手死死扣在扶手上。回旋过半圈才稳住身形,颜子睿却是一口殷红的血喷溅在李世民的领口。

      吐血是不详之征,李世民骇了一大跳,再不顾颜子睿愿是不愿,揽住他脊背横抄入怀中,道:“别闹!”说着抱着颜子睿大步流星地往自己在洺州府暂时的住处走去。

      颜子睿跌得气息紊乱,四肢疲软,脑中似有把重锤在一下一下地撞击着神智。他恍惚中觉察到被人稳妥地抱在怀中,如父兄般宽和安宁的气息萦绕他周身,隔开冬夜的凛冽苦寒。也不知怎么,沿路被刻意降到最轻微的颠簸之中,颜子睿心中的好强之心慢慢便烟消云散,心神松落,竟不知何时就沉沉睡去了。

      梦里仍是在灵妙宫的样子。似是书房的光景,青城子在案边执半卷古籍闲适地翻看,颜子睿便趴在榻上看着青城子发呆,日影悠长,漫漫转过窗棂,悄然描摹青城子清和冲淡的侧脸。

      一只巴掌大的鸟雀扑棱着飞进书房,颜子睿下意识地弹去一枚棋子,雀儿尖叫一声落地,慢慢洇开殷红的血,也不知那小小一只野鸟何来那么多的血,仿佛地下的血池子翻涌上来,那血顷刻铺开一大片,颜子睿惊惶失措,求救似的看向青城子,青城子的面目却始终模糊,渐行渐远,最后成了渺茫的烟尘。

      “师父——!”颜子睿惊叫着坐起,身上两床厚被滑落下去,一个温醇的声音传来,不及青城子清雅,却自有一股不容小觑的名将风流:“相时,被梦魇住了?”

      颜子睿喘息着回顾,正是李世民坐在塌侧的案几后看着军报,清早的日光蒙在他的侧脸,竟与梦境中青城子的姿势位置无二。颜子睿觉得自己似是陷入了未知的迷障,梦景与现实交织倒错,如方士的卜算之语隐秘得让人心悸。

      但颜子睿也最不耐这些玄虚的物事和直觉,干脆翻身下床,环顾四周,才发现这不是安排给自己的卧房:“我……昨天睡在了殿下这?”

      李世民放下军报,眼中有旭日般的笑意:“相时的睡相颇好,一点没挤着我,只是握着我的手如何都不放。”

      颜子睿脚步一滞,手指蜷起又松开,睫羽低垂遮住了眼中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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