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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拾柒 ...

  •   青城子和颜子睿所处的密室在灵妙园成片的毗沙蔓兹之下,是灵妙宫最隐秘的一处地下密室,直通夷落山后山坳。

      青城子料定太子党决计不可能找到后山入口,且老道士没有按时送饭,定是遭了毒手,故而决定和颜子睿沿着密室甬道出灵妙宫。

      在密室里必备之物倒齐全,简单收拾了一些,青城子便带着颜子睿一路往下,不出半天便来到灵妙宫后山。

      青城子一路走得颇为辛苦,只是怕被颜子睿看出咬牙强撑。天子阎罗在江湖实属一流高手,且在十二重密室被天子阎罗以霹雳弹洞开时,真气大部留在颜子睿体内,青城子几乎无以护体。后来他又与几人一场激战,硬抗着“夜哭掌”的掌力施展“万古劫灰”,又把颜子睿从魔障里拉回人世,自身本已是强弩之末。当看颜子睿脉象回归平静陷入昏睡时,他强撑的一口气登时泻去,本以为就此了结,却被颜子睿从阎王殿抢回一缕魂魄,其中凶险只有青城子心下明白。颜子睿只道师父就此回转,却不知青城子不过凭着他度来的内力吊着命。

      两人从后山一路劈荆斩棘,绕到前山果然见有人影正在山腰往上去,颜子睿道:“师父,我们现在去哪里?”

      青城子心中早有了计较,当下却不便和颜子睿明说,只道:“如今之计,先要甩脱太子党的眼线。灵州城中必定还有探子,咱们先出灵州城再说。”

      颜子睿点头道:“既然没有目的地,依徒儿之见,干脆就往长安城方向去,那帮人只道我们逃得越远越好,定想不到我们敢反其道行之,顺着他们的来路走。”

      这一番打算与青城子的正有契合之处,青城子便依他所说。二人在山脚下遥遥祭奠过老道士后,便乔装打扮到回纥人的集市雇了一架马车,颜子睿只道青城子想得周密,对手必想不到习武之人还有坐马车避祸的,而青城子在这一层外还自有他的缘由:其实他此时身体实在耐不住在马上颠簸。但这一层却不能对颜子睿道出了。

      颜子睿在出集市之前又雇了一辆马车,在车里装了两大块百十来斤的大石头,缀在二人的车架后面,如此两辆车的车辙深浅一直,看不出端倪。待到一前一后出了灵州地界,颜子睿给空车的车夫付足了车钱,让他往东边的夏州方向去了,自己则另买了一辆车,如前一辆一番布置后,仍旧是两辆马车前后缀着,一路南下往长安方向走,如此每到一地便如法炮制,太子一党果然难以下手。

      一路上,青城子自觉精神越发不济,每日辛苦支持,终于捱到陇州。

      陇州被称为“关陕锁钥”,南北两河环卫,自成一体。青城子和颜子睿十月末自灵州出,到陇州正值年前,家家户户忙碌着准备过年。二人在街上找了好一阵才找着一家未曾关门大吉的客栈,客栈里客人稀少,店小二对两人殷勤得很。

      颜子睿吃饱晚饭,精神头恢复了十成十,正在细数客栈那几盘菜的不是,这个辛辣有余鲜香不足,那个肉腌过了老如笋头,碗里的米饭明显是隔年的陈米半点米香都无,连黄瓜皮没削都似乎十恶不赦。

      青城子靠在床榻上听他长舌妇一般喋喋不休,唇角噙一抹清浅的笑。

      念叨了一会儿,颜子睿拿眼瞟青城子,瞟了一会儿见青城子无甚反应,便大大方方盯着青城子看。青城子摸摸下巴,笑道:“怎么,我脸上有何不妥?”

      颜子睿摇头:“不对。”

      青城子奇道:“如何不对?”

      颜子睿一脸郑重:“我抱怨了一串,师父却没拿话刺我,不对。”

      青城子险些被自己口水呛住,哭笑不得地道:“你是皮子忒厚了一天不磨就痒得慌么,那真是师门不幸。”

      颜子睿依旧摇头不止:“不仅如此。”

      青城子见他神色鲜有的正经,不禁有些好奇起来:“有话便说,我不记得何时教过你说话需得打哑谜。”

      颜子睿大喇喇地也靠到宽大的软榻上,侧卧在青城子身旁撑着头看向他道:“师父你今年贵庚?”

      青城子道:“如何,颜小爷改做媒婆了,要替你师父保媒?”

      颜子睿嗤道:“那些庸脂俗粉如何配得上师父!”

      青城子笑道:“那你倒说说看,怎样的才配的上为师?”

      颜子睿侧过身,仰面朝天,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斩钉截铁地道:“没有,一个也没有。”

      青城子伸手弹他一记脑壳,失笑道:“那我岂不是要孤独终老?”

      颜子睿想也不想地答道:“师父忘了?我说过要一辈子陪着师父的,师父当时说了好字的。就在灵妙宫的书斋,那年徒儿十一岁,师父正教我八卦阵。”

      青城子没料到他居然记得如此清楚,不禁愕然。

      颜子睿偏过脸看着青城子,目光星亮:“莫非师父当我是浑说着玩的?还是说,咱们现在出了灵妙宫这话就不作数了?”

      青城子无言以对。颜子睿的眼睛近他不到一尺,黑曜石般的眸子里似乎有动人心魄的力量,青城子一时不忍逼视,不由偏过脸,岔开话题道:“左右追兵一时也到不了,咱们便在陇州过了年走吧。”

      颜子睿大喜,他多年未曾在民间度过热闹的新年,想及那些鞭炮、百戏、元宵花灯就抑不住雀跃起来,道:“好啊!我本来想着赶着去长安只能在路上过年,可惜了的。师父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在街上要饭,过年是最最开心的日子了!那时候我最要好的几个兄弟,小咸菜、瘸腿子、还有个叫癞头阿四的……”

      青城子听他在身侧滔滔不绝,说到兴奋处忍不住比划起来——“有一年我偷了个花灯,是个莲花的。癞头阿四瘦皮猴一只,只偷到个兔子的,他要和我换,我说你小子追得上我爷爷就把灯给你,他当真脱了鞋在大街上追起我来,一路上还撞翻了一个卖元宵的摊头……”

      看着眼前眉飞色舞的少年,这些年来两人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也在青城子脑海中一一浮现,仿佛沧海遗珠般,闪耀着夺目的光泽。青城子忍不住握住他的手,这是两个人入睡时的惯常姿势,这几年来一直未曾变过,颜子睿正说到兴头上,一抬手,却发现与青城子温热的掌心贴合在一起。
      青城子掀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温声道:“赶了一天路,你也不嫌累。明天小年,自然有你玩的,眼下便睡了罢。”

      颜子睿被他一说,真就觉得浓浓睡意袭来,嘿嘿笑了一声道:“师父你别说,我还真有点困了。一说起话就容易忘形。”说着声音渐渐低落轻忽,如梦呓喃喃,“师父今年二十七了罢,形容却还像我北少林遇到那阵子……”话还未说完,眼皮已经发沉,不出一刻便坠入黑甜梦乡。

      青城子起身吹灭蜡烛,摸索着躺下时,听见颜子睿半梦半醒地咕哝了一句:“吹蜡烛也要下床,指风一弹不就完事了么。”说着手自然地伸过来扣住青城子的手腕,转眼又睡实了。

      今夜无月,点点星光透入窗纱,照得身侧眉目轩朗的少年越发面色如玉,青城子丹田聚气,却发现气府恰如久旱无雨的河床,干涸且枯竭。苦笑一声,青城子在昏冥的夜色中睁着眼,一直到天亮。

      第二日,颜子睿琢磨了一箩筐的说辞,要拉青城子去做新衣,刚开口起了个头,青城子已经欣然相许,颜子睿一肚子的雄辩端得无用武之地,憋得颜小爷一张俊脸便秘也似,牙关下落许久才想起要伸手拍合。

      一路行来,行人脸上神色和暖,笑意盈盈,手里都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家家户户门前挂着不少风干鸡鸭和腊肉火腿,有巧手的妇人剪了“合家欢”“三阳开泰”“一团和气”等各色窗花在街上卖,也不吆喝,就这么笑吟吟地看着往来过客。

      灵妙宫中何曾有过这等浓烈的年味,通常是颜子睿做一桌菜,师徒两个在灯烛辉映下坐着吃,再放一挂鞭炮应景,这年也就过完了,虽然也暖意融融,但怎耐得住颜子睿少年心性,红尘中厮混多年,眼下看着街景,眼角眉梢都沾染了喜气,要不是自负年岁,当街翻上几个筋斗也未可知。
      在成衣店买了绵袍,老板见二人形容过人,兼以一个年少风流,一个清雅出尘,眼神交汇间自又说不尽的亲厚,道是手足情深,便又多送了两条发带,一曰春水色,金丝勾凤尾竹饰带角,一曰月白色,银线描玉边竹作花纹,不像店里外卖的东西,倒似是老板娘的手笔。

      青城子常穿月白色袍衫,与其品性多有相彰之处,颜子睿便欢欢喜喜地挑了春水色那挑换下了旧发带,又扭着青城子也换了新的,青城子本不愿如此招摇,但在看着少年热烈的眼眸时,究竟咽下了到口边的话。

      出了店,两人走在街上,虽然时值隆冬衣衫笨重,却也掩不住少年的满身风华,和身旁青年眉宇间的魏晋风骨。天上纷扬起细碎的白雪,发带绕在墨色的发间,相称相携。

      彼时天地开阔,寰宇清澄,雪落满襟袖,尤不信人间相思能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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