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漪飘萍》残妆

1、涟漪飘萍

　　壹

　　淅沥的雨滴，昏黄的烛影。

　　独自一个人行走在大街上，手中的灯笼泛着微光，殆尽的光芒催促着我的步伐。这就是作为一个丫鬟的命，而我早已学会接受，也必须接受。

　　也许，有些人生来就是被使唤的。这是命数，我们都无力改变。

　　我叫平儿，那是初入王家的时候他们给我取的名字，说是取自太平吉祥之意。可这其中的道理，我哪里能看不出？所谓平，自当事事皆不能掩了主子的光芒，事事皆应平顺罢了。

　　我不由得轻笑出声。倒是他们多虑了，我那主子，怕是什么人也掩不了的。

　　“师傅，给我三钱茯苓，两钱甘草，有劳了。”

　　“姑娘，这么晚还出来抓药啊？”药店的伙计看着我的目光中似是带着一丝怜悯。

　　我不喜欢那种悲天悯人的情怀，那让我觉得自己的自尊在被无情的践踏。不过，我的那一点卑微的自尊怕是早就没了影了。

　　我没有回应他，只浅浅颔了螓首。小姐的一切大小琐事，向来都是由我经手的，真要交给旁人打点，就是老爷小姐放心，我自个儿也是放不下这个心的。若是出了乱子，到头来遭殃的还是我。

　　取了药，急匆匆地打了伞欲往回走。没曾想这雨天路滑，一个不留神，脚下便在那青苔之处打了滑，身子直愣愣的跌倒下去。我试图控制，但却没有半分办法阻止下坠的趋势。地面与我，只有一线的距离。

　　然而没有意料之中冰冷的触感，倒是被一片温和柔软所笼罩着，苏合香的味道萦绕着周身。蓦地抬眼，正对进一双俊俏非常的眸子。

　　那香味，我曾在老爷书房闻见过，听说是西域的贡品。想来，此人亦是非富即贵。

　　女儿家的矜持让我只微微瞥了一眼。

　　当真是个极好看的男人，眉眼如画，浅浅扬起的唇角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更为整张脸平添了几分魅惑。也许，在那一瞬间，我就已经跌落入了那双眸子，难以自拔，而我自己却在当时浑然未觉。

　　我该意识到的，这个男人，将会是我一生的劫数。

　　贰

　　贾家的亲事，小姐本是不同意的。以她那样的性子，怎么可能这般容易就答应将自己锁入那深院之中。只是，很多事情，大概是连小姐也做不得主的。

　　犹记得那日一切的火红。火红的嫁衣，火红的灯笼，连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能滴出血来的艳丽。没错，就是鲜血一般的红，我也不知，为何在那样喜庆的日子里我竟会联想起这样忌讳的东西。

　　翠枝掩映的琉璃黛瓦，缱绻旖旎的鸳鸯红枕。一切的一切，似是静谧而安好。

　　我自然是要跟着陪嫁的。随着小姐踏入喜堂的那一刻，明晃晃的烛光刺得我有些睁不开眼。只是好奇的望了那一袭红衣的男子一眼，而那个噙着魅惑笑容的人蓦地回首的刹那，我只觉得，似乎整个身心又一次坠入了那双眼眸之中。

　　熟悉的温柔，熟悉的笑容。只可惜，他的笑容不是为了我。

　　他成了她的夫君，这对我来说是多么残酷的巧合。

　　用尽力气舒展了眉心，努力给自己微薄至极的力量。那么多年，我一直在学会接受。所以，此时此刻，亦没有什么不同。

　　贾琏，从那一刻起，他成了我的另一个主子。

　　叁

　　我依然安分地演绎着丫鬟的角色，似乎同在王家的时候没有多少不同。也许，偶然与他的相遇，成了我黯淡的岁月中唯一的一点卑微的期盼。

　　如果没有那样的一夜，我想，我会一直掩埋着那些可怜而可悲的念想，直至我们都开始遗忘。

　　那是个雨夜，仿佛像是某种注定一般，同我们第一次相遇的那天那么相似。

　　本已打算歇下了，却听了几声凌乱的敲门声。随意披了件外衫，匆匆下榻开了门，眼前站着的却是一身酒味的贾琏。

　　“爷…您这是…”我赶忙扶着他，他却一下倒在了我的身上。

　　显见他确是喝的很多酒，对我的话似是没听到一般，眼神迷离而魅惑地看着我，竟教我蓦地心悸。

　　“爷您喝多了，我扶您回房吧。”我试图抵挡着他不断攀附上来的手，却终只是徒劳。

　　他忽的抬眼，那样直直的望进我的眸中，墨黑的瞳孔融合着某些我看不分明的烧灼感。我仿佛是被蛊惑了一般，没来由地停滞了手中的抵挡和抗拒。

　　他纤长的手指缓缓抚上我的颊，炙热的触感让我莫名的有些惶恐。却也只是那么一瞬而已，因为在下一刻，他打横抱起了我，走向了那红绡帐内。

　　我的理智曾经试图抗拒过，然而，面对他，终于也只是徒劳。于是，就像所有明媚的故事一样，春宵彻夜，华美而绮丽。

　　然而，望着他早已熟睡过去的俊美容颜的时候，泪水顺着我的面颊浅浅滑落。因为，我的耳畔仍回响着这个男人方才呼唤着的名字：

　　“凤儿，凤儿……”

　　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贾琏对于他的风流之事亦从来没有掩饰的意思。所以，我与琏二爷的事在这贾家上下也早已成了大家心知肚明的秘密。

　　而小姐对此事的态度，似乎总是淡淡的默认。我亦不是没有奇怪过，那些曾和琏二爷有染的女人，哪个不是被她整的死去活来的？我原以为她总还是顾念着我照顾她这么些年的情分罢了，然而后来，我终于明白了。

　　小姐这样的女人，做任何事情都不会是没有目的的。她此刻容忍我，只是因为，她需要另一个女人帮她来拴住琏二爷的心，而又不会将她的光芒和她在琏二爷心中的地位夺去一分一毫。而我，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所以我本以为，就这样，守着自己的这份心思，在他和她身边做一个完完整整的陪衬，也就罢了。但是，却又偏生让我瞧见了这样的一幕。

　　繁花围拢着的院子，脆生生的嫩叶缠绕着斑斑点点的碎光，似是那般安然闲适的境界。小姐的朗然笑声不期然地落入我的耳中，竟有着些微的刺耳。我掩在郁郁葱葱的翠绿之后，一眼便瞥见了那个正死死瞧着我家小姐的男子。

　　眉目间透着几分熟稔，我方才想起来，那便是贾府义学塾贾代儒的长孙贾瑞。听闻这男人自上回在宁府的宴上见着了小姐之后，就心生了念想。如今这般看来，倒也有几分真实。

　　心没来由的一痛。

　　他当然也不是什么正经君子，亦是招惹着无数花粉知己的。然而，我却深知，他是那般爱着她，甚至在温香软玉在怀之时，仍呼唤着她的名字。而她，却竟花枝招展地在此处与另外一个男子打情骂俏，丝毫未将她的丈夫放在眼中。

　　我从未这般冲动过，然而那一刻脑中却竟只有一个念头。我要让他知道，她并不爱他，甚至，一丝一毫都没有。

　　伍

　　透过雕花的红木窗，我望着他的侧颜，怔怔出神。我忽然有些明白，这个男人会是我一生的念想，然而大概，也仅仅只是念想罢了。

　　正径自琢磨着，却一个不小心踏上了一旁摆置着的花瓶，清脆的声响将我骤然惊醒，同时，也惊动了屋内的人。

　　“平儿？”他眸中一闪而过的深邃让我实在难以读懂，似乎在讶异之中藏着那么一丝惊喜么？或者，终归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有事吗？”

　　“我……”本已在脑中思虑过千万遍的说辞，此刻却硬生生的梗在唇边，让我第一次尝到了踌躇的滋味。

　　“到底怎么了？这副扭捏的样子，倒是不像你了。”他轻挑起好看的眉目，直直望进我的眸中，看的我愈发为难。

　　然而之前院中的一幕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小姐妖娆的笑靥那么深刻的呈现而出，刺痛着我心内最柔软的部分。深深吸了口气，一股没来由的冲动流淌而过，柔柔的字句缓缓吞吐而出：“我刚才看见小姐她…她同那贾…”

　　话音未落，贾琏却陡然摔落了手边的茶盏，止住了她尚未说完的话。

　　“平儿，有些事情，不是你该看的，也不是你该说的。”他的声音似是没有一丝波动，然而他眼中的痛楚我又岂能看不懂。

　　“夜深了。早些回去安置吧。”

　　他背着手缓缓步去，是未曾再看我一眼。

　　他竟那样爱他，甚至不愿将那美丽而虚幻的存在破坏一丝一毫。

　　柔软的锦帕在我手中撕扯出微红的丝线，一寸一寸，缠绕在我纤长的指间。寒凉，原来是这样一般的滋味。

　　陆

　　小姐怀孕了。而我，正为她绣着给孩子的绣鞋。

　　以前，小姐总说我的绣工比那些个绣房里的绣娘们亦出色许多，所以这些物件便都交给了她。然而实际上，她的心思，我又怎会不懂？

　　她知道我对琏二爷的那隐埋至深的情感，亦懂得怎样真正从心底刺痛一个爱着她丈夫的女人。他们的孩子是镌刻着他们印记的东西，而我，除了那一点点偶尔的念想之外，就似乎什么都没有了。

　　孩子。我竟颇带些讽意的笑出声，那只怕是我一辈子都难以拥有的东西吧。她或者他，都不会允许我的这样一点点奢望的。

　　指尖在那繁杂的丝线指尖摩挲着，不自禁的出神。一丝刺痛传来，方才惊觉细嫩的肌肤上划开的口子。鲜红的颜色漫过旖旎的秀色，不知怎的，心中竟陡然生起莫名的凉意。

　　她不配拥有这个孩子。从来都不配。

　　小姐，不是我太过狠厉。只是，我爱他太深，而你，伤他太重。

　　柒

　　看着她缓缓将药服下，我溢出淡淡的笑意。

　　安胎药那类的东西，我自然是不会动的。小姐那般聪明的人，岂会如此不小心。更何况，这孩子，是她在这荣国府内的未来，她自是愈发看重的。

　　小姐还年幼的时候，总嫌药苦，夫人哄着劝着也不管用，最后还是李管家想出的法子，在她喝了药之后就给个枣子，甜腻腻的东西，小孩子家都是喜欢的。这一来二去，便成了习惯。

　　这一点，我自然亦是深知的。

　　藏红花和麝香的粉末混匀了，镶嵌在这枣泥之中，想来，味道应是不俗吧。

　　她将那枣子递至唇边，却浅浅蹙了眉。我蓦地心惊，若是这般亦能让她看出些什么来，我倒真是无话可说了。

　　“平儿，到底还是你了解我的性子。”遂一点点的咽下了手中的那枣子。

　　只那么淡淡的一句，却仿佛有什么遥远的东西侵袭入了我的脑中。心骤然一阵抽痛。

　　然而，终于还是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将那细微的情感埋藏进了心底。

　　拾

　　她死了。小产而死。

　　耳畔回响着她凄厉的喊叫声，一句句的将我的心一点点剜起，撕碎，然而缝合。痛得让我忘了它的存在。

　　我跟了她十多年，她却死在我的手里。

　　我想说，我不过是想让她失去那个孩子。然而，我在捻碎那些藏红花的时候，却分明亦有过那么一丝丝念想。若她和她的孩子一同去了，是不是更好？

　　原来我不过也是个狠心的女人。又或者，这世上的女人原本就都是狠厉至极的。

　　贾琏的目光利剑一般投射在我的身上，似是看穿一切那般。只是，我原以为，他的眸中该只剩下恨意的，但我却仿佛看到了另一些东西。浓烈到让我看不懂。

　　“为什么？我以为，她与你，早已是不分彼此了。”

　　他在我耳畔低语，却让我肆意笑出了声。

　　“不分彼此？爷，看来你真的不懂女人。”我第一次那么坚定的望进他的眸子，在那里，是幽然的深邃。一如，我们初见时那般。

　　“你爱她，而她却不爱你。所以，她便该死。”

　　他似是一震，略蹙了眉，半晌未语。而他接下来所说的，却让我铭记了一辈子，也痛了一辈子。

　　“平儿，原来不懂的是你。你竟看不出，我爱的，从来都是你。”

　　身旁的荼靡花开得正艳，馥郁的香味竟带着一丝绝望的气息。

　　“我爱你，所以我要娶她；我爱你，所以我要让你在我身边；我爱你，所以我不能让你、或者她，知道这一切。”

　　绝望到让我幻想，若那是个梦便好了。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拾壹

　　“师父，这香可要续上？”

　　指间的佛珠缓缓转动着，一声声的敲打声回荡在空旷的佛堂内，静到让人遗忘了时光流淌。

　　岁月静好。

　　情未断，只是心已死。

　　“别续了。倒是扰了这份清净。”

　　贾琏，这辈子，我和你，终是错过了。

　　至少这一生我也曾恣情放纵过。而此刻，我只须成全我一个人的天荒地老，也就够了。

作者有话说

　　原谅我ＹＹ了红楼，真的，你们一定要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