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雯的日记2009》文小琼

5、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去了（3）

　　（三）

　　2007年11月份左右，我在学校收到一个不好的消息：奶奶糖尿病复发，而且有老年痴呆的迹象。我很担心，却不能为她做点什么。我不知道那段时间她在家里究竟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但我知道一定很苦很艰难；生病了，却没有一个贴心的人在身边照顾着，那种滋味也许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会体会和了解。

　　那年寒假，下了一场大雪，天气很冷，我放假回去接奶奶到我家过年。不回去不知道，一回去吓一跳，我无法想象奶奶在这寒冷的天气里，像个小猫一样蜷缩在火炉旁，炉子里闪着零星的火光，到底能够取到多少暖。她就蹲在那里，双手伸向炉内，好像一个快要冻僵的人在使劲地向那微弱的温度取暖。屋子里黑麻麻的，我看不清她的脸，只听到一阵时强时弱的鼾声。

　　我有点鼻酸，轻轻地走到她身边，叫了一声“奶奶”。她只是浅睡眠，一下子就醒了，问我是谁。我那不争气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天啦，这是怎么啦，我去上大学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不到半年就变成这样，真叫人难以接受啊！我告诉她我是她最疼爱的大孙女，又告诉她我要接她去我爸妈那边过年。

　　我拉亮灯才发现她的脸又黑又脏，衣服也是又黑又脏，我要帮她洗脸换衣服，一摸才发现她的衣服竟是黏黏的，有点潮湿；再仔细看看她，鼻酸得更加厉害了，她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丝干纱，连头发都是湿的，结成一撮一撮的，像小辫子一样。

　　我烧好热水，正要帮她洗头洗澡，满满就过来了，一个劲地说奶奶又脏又臭，要我赶紧帮她洗一洗。我肚里一股无名怒火无处发泄，只好咬牙切齿紧握拳头把火烧得旺旺的，借此转移我的怒火。我只想赶紧带奶奶离开这里，因为这里每一个人都恨不得我们赶快走掉，走得远远的。

　　奶奶病了，真的病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爱憎分明的老太太了，她变得邋邋遢遢迟迟钝钝无理取闹。俗话说；“久病无孝子。”我耐心地照顾她，尽量容忍她的一切无理要求，可是我终究不是神仙圣人，我也会烦，也会发脾气，所以常常闹到奶奶落泪、我赔不是的地步。

　　说句老实话，陪着奶奶的时间长了，我恨不得时间似箭，一个月像飞鸟一样哗啦啦一飞而过。然而，一个月过去了，我却不像想象中的那样开心，反而从内心深处生出一丝惆怅，也许这是我良心未泯的缘故吧。

　　2008年暑假，我“奉命”回老家照顾奶奶，当时的我好委屈好无辜好无奈好心酸。怎么说呢，我说过不是因为奶奶，而是因为自己的处境很惨很惨，凡事都要自己一个人解决，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需要自己去操办；而老爸只给了我四百块钱，我既要省吃俭用，又要保证奶奶每天都有肉吃，所以我要精打细算，把每一分钱用到实处。

　　对我来说，最大挑战不是钱，而是寂寞和无助。白天看到的都是冷漠敌视的眼神，夜晚听到的不是满满骂骂咧咧的声音，就是隔壁那个癫子暴跳如雷般的疯言疯语。这些我咬咬牙还能够忍受，但是最不能让我忍受的，就是伯叔们对奶奶的态度，尤其是满满，他对奶奶的一言一行简直可以用“残忍”来形容。

　　举个最最典型的例子来说吧，有一次，我和奶奶在门口吃午饭，奶奶吃第一碗的时候，满满正好提着一桶潲去喂猪或牛，回来的时候看到奶奶又端着一碗满满的饭食在吃，他立即问话：“怎么，她还能吃两碗哪？”听这口气，似乎在责怪我给奶奶吃多了。我早就听说他不给奶奶吃饱，果然如此啊。我气冲冲地回答说：“当然啦，她吃得下难道不给她吃饱啊？”

　　好家伙，他把潲桶放得咚咚响，然后像泼妇骂街一样张口大骂，骂奶奶老不死，能吃能动不能做；骂奶奶是祸殃婆，吃他的用他的把他搞穷了。总之什么话难听他就拣什么话骂，骂得我义愤填膺，恨不得上前重重地扇他两个耳光。

　　DMG，我给奶奶多吃点饭，他凭什么大呼小叫、吵吵嚷嚷的？DMG，到底谁是娘老子，谁是儿子啊？我要不是一个女孩子，我要不是一个人在家，我才不怕他呢，早就豁出去，狠狠地教训他了！都怪我胆小怕事，生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了他，被他一刀劈了或者一棒子打死，那就太不值得了——不是我故意说得这么严重，真的是他太恐怖了，动不动就说拿刀拿棒劈死谁谁谁打死谁谁谁的，我不这样想就太不正常了。

　　后来他骂完了，走了，奶奶拉着我，悄悄地对我说，以后不要说她吃得多，不然的话会被他骂的。天啦，上帝啊，可怜的奶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呢？这是我听过最最惨无人道、最最丧尽天良、最最人神共愤的事情了！如果要评世上最不孝最忤逆之人，我首先推荐他！

　　我不想说得这么露骨，不想说得这么直接，毕竟俗话说得好，“家丑不可外扬，”把这么丢人现眼的事情摆在公众面前，是不是很不恰当很不理智呢？但是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也没有办法原谅他的行径，因为他忤逆的是我的奶奶，是这个世界上最疼最爱我的奶奶啊！我恨他，我恨死他了！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让他知道，他会有报应的，他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是的，我就是这样一个报复心很重的人，他的所作所为，我不能理解，不能接受，不能原谅！

　　还有大伯他们夫妻俩，不管他们曾经跟奶奶有过什么过节，也不管奶奶曾经怎样刻薄过或者亏待过他们，奶奶始终是他们的亲娘亲婆婆啊！他们怎么可以无动于衷，眼睁睁地看着奶奶挨饿受冻呢？

　　是，我承认，你们忍受最多，付出最多，却得到最少，但是你们给过奶奶一个好脸色吗？你们给过奶奶一句好话吗？奶奶真的如你们所说的那样恶毒吗？她真的没有记挂过你们吗？她真的没有为你们付出过吗？你们有没有想过，也许她对你们的苛刻是因特殊的环境和时代所导致的呢？她总不会无缘无故为难人吧？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都说奶奶是个好人，很会待人接物，难道他们所说的都是奶奶伪装出来的吗？为什么你们只记得奶奶的不好，却从来没有想过奶奶的好呢？为什么你们可以对外人好言好语、笑容满面，对奶奶却是拉长着脸、甚至没有一言半语呢？为什么要这样，你们是至亲，不是仇人哪？仇敌都可以相逢一笑泯恩仇，亲人为什么要死抱着间隙不放手，大有老死不相来往的劲头呢？

　　记得他们曾说过，奶奶是好是坏，他们都不闻不问，生就养她，死就给她送终。也许我无法明白，也无法猜测这样的间隙有多大多宽多难消除；也许我只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得了便宜还卖乖，根本就不了解详情，所以才一厢情愿地自说自话；也许我从头到尾看到的只是表面现象，不曾深入地着手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

　　我不想追究历史，说我偏执也好，说我武断也罢，我始终认为奶奶很可怜，真的真的很可怜；她的晚年是如此的凄惨，如此的不堪。不管她以前做错了什么，她都不应该得到这么糟糕这么残酷的待遇啊！对于他们的行为，我只能说，可以理解，也勉强可以接受，但还是不可以原谅！毕竟，奶奶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

　　我也不能够接受我爸对奶奶的残忍，虽然他在外面打工，所谓“亲在外，子欲养而不得”，如果他有这样的想法，我会为他感到骄傲和自豪，至少可以证明他是一个好儿子。然而，他是那样的自私，那样的无情，他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想法，甚至连想都不去想。

　　他只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累不累，想到自己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睡得香不香。我不否认一个人爱自己有什么错，但是只在乎自己而不在乎家人的人其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他总是说上有老下有小，负担很重，可他到底负担了多少？他有担心过奶奶吗？没有。他有关心过奶奶吗？也没有。人前他总是一副孝子样，说赡养奶奶是做儿子应尽的责任和义务；人后却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张口闭口就是“又不是我一个人的老母亲”。

　　悲哀，真是悲哀，我为自己有这样一个父亲而感到悲哀，也为奶奶有这样一个儿子而感到悲哀！老爸，你太让我失望了！奶奶对你那么好，可以说她最看重的儿子就是你，你怎么可以对她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呢？也许在她的心里，你依然是最好的儿子，但是作为知情人，我真的无法忍受这样的事实。

　　老爸，奶奶走了，你真的可以心安理得地卸下重担吗？你真的可以心安理得地松一口气吗？还是你就是一个没心没肺、不懂得感恩的人？奶奶走后这些天，我没见你为她流过一滴眼泪，也没见你为她吃不香睡不着，相反，你真的轻松了。

　　作为你的女儿，我无权指着你的鼻子责骂你，但是我有权揭发你的丑行。老爸，你可知道，你的行为很可耻；你可知道，正因为我是你的女儿，所以才更加痛恨你的行为；你又可知，你的所作所为，我不能理解，不能接受，更不能原谅！

　　最让我心痛的，就是姑妈之后对奶奶的态度。我曾经一再认为她是奶奶最孝顺的女儿，奶奶有此一女，总算有点安慰了。说句实在话，姑妈对奶奶真的很好，吃的穿的，总会想到奶奶。奶奶生病了，那三个儿子都怕花钱，问都不愿问一声，是她三番四次带着奶奶看病买药。

　　说到看病买药，我不得不说一个人——我的后妈，说实在的，她比奶奶任何一个儿子都有心，作为奶奶儿子的我的老爸，总是与他那两个兄弟比来比去，生怕多花几个钱；她却一再出钱买药，花了自己辛苦赚来的钱反而遭到老爸的责怪。

　　更让我为她打抱不平的是，过年的时候她主张接奶奶过来，却被无理取闹的老爸迁怒于她的娘家人。我老爸有三四年不登她娘家的大门了，也有三四年不叫她母亲一声“岳母”了，她大人大量，没有因此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而是主动关心奶奶照顾奶奶，不能不叫我感动，不能不让我感激！

　　好啦，言归正传，本来我真的真的很欣赏姑妈的孝心，可惜她却让我失望了，就是那一次，就在去年，2008年的寒假，奶奶在我家过年，以往姑妈总是会接她过去住几天，至少也打几通电话问一问。可是今年她没有，没有一通电话，也不来接她，后来终于在奶奶望眼欲穿、左盼右盼之下盼着过来了，却只是接奶奶小住了一两天就把她送回来了。

　　唉，久病无孝子，果真如此啊！可怜的奶奶！可悲的奶奶！当然，我能理解姑妈的苦衷，她自己也有病在身，花了不少钱，姑父挣几个钱也不容易，以前姑妈为爷爷奶奶花了不少钱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现在家境有点困难，他们为自己多想一点也是无可厚非的。真的，我能够理解，能够原谅，但是——我不能够接受！

　　至于我那几个堂兄弟姐妹，我不想作过多的评论，谁对奶奶好，谁对奶奶不好，奶奶心里明白，他们心里更明白。不过，毕竟是隔了一代，他们对奶奶是好是坏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因为他们不是我，就算对奶奶不好，也不需要过分自责与内疚。

　　是的，我是最应该受到谴责的，不是来自社会上的谴责，而是来自我内心的自责。我真的真的很愧疚，没有让奶奶享过一天清福，以前对她的承诺声声在耳，却再也不能兑现了！早知道这样，我应该卖了自己来报答奶奶的，而现在，我就算把自己卖了也是枉然的了。

　　很多人都说，奶奶是在为我着想，不想增加我日后的负担，我知道这是奶奶的想法，但是我不要接受这样一个结果，我愿意负担奶奶这个包袱，只要她给我时间，等我毕业；我相信，就算这是一个负担，也是甜蜜的负担。可是，奶奶等不住了，撒手就走了，一句话也没有留下，连最后一面也不愿意等着见我。

　　奶奶，你是在怪我吗？怪我不早点毕业，怪我不早点找到工作，怪我不早点接你享福吗？所以你要惩罚我，让我一辈子不能心安理得吗？——也许这不是你的意思，你活得太累太痛苦了，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可是奶奶，你有没有想过，死对你来说是一种解脱，对我来说，却是永远的遗憾！永远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