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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生命之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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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材源于生命之泉,大部分事件都有事实依据,时间线于二战快要结束的前后
“我们永远摆脱不了耻辱,直到我们死去。惟愿我的骨灰可以撒在风中。这样我就永远不再选中了。”
一、
四月的德国碧空如洗,天朗气清。
生命之泉计划中最新繁育出的一批孩子恰巧在复活节那天迎来满月。
神父请求复活节礼拜仪式和婴儿洗礼同时进行,寓意这些血统纯粹的雅利安婴儿,会如同主的复活,在不久的将来成为大德意志帝国的士兵,带来希望和救赎。
纳粹军官最终同意了,并下令这些孩子以后禁止和亲生父母接触。
日复一日,礼拜仪式如约而至。
管风琴演奏者指尖穿梭于众多手键,簧片与空气互相摩擦。
十字架上的耶稣瘦骨嶙峋,神态安然。
即使长年接受众生的礼拜,却又好似远离世情尘俗,不沾人间烟火。
这里的氛围雄伟磅礴,肃穆庄严。
神父缓慢的走向讲坛,白色亚麻的长袍轻轻掠过大理石地面。
他双手交叠,虔诚的演说誓词,待一切祈祷结束后,又让信徒带来新生婴儿。
祭坛上的洗礼盆,雕刻着繁杂的花纹,奢华又不真实。
而后神父把婴儿浸入冰冷的泉水,对婴儿的啼哭置若罔闻。
“无所不能的主啊,万物之王,请求您给我们的勇士赐予强大的力量。”
坐席上的人们冷漠的看着这一切。
那种彻骨的眼神就像寒冬腊月里的深渊,深渊隐匿着巨兽,虎视眈眈。
多么可笑,多么悲哀。
新生的婴儿,不过是杀人的工具以及获得金钱的凭据罢了。
二、
我的活动范围很小,小到只有老教堂的一砖一瓦和前后院子。
生锈的大门,参差不齐的木板,院内大大小小的坟墓,阴天漏雨的屋顶,吱呀作响的家具,这就是我对老教堂的全部印象。
老教堂有很多跟我同龄的孩子,平日里我们都不敢互相说话。
因为会有人监管我们的情绪和思想,所以我们只敢悄悄的点头微笑。
我没有名字,老教堂的德国军官给我们每一个人按顺序编了号码。
这些铁制的号码牌就像军官的臭脸,让人感觉冷冰冰的。
我们如同木偶人,每天在固定时间内干一成不变的事,只有机械的服从命令。
管理人员的护工极其严格,饮食量用克算,娱乐时间按秒算,我们每天都要记录体重、身高和体温等数据。
护工轻蔑的说,我们的父母罪大恶极,多亏了德意志帝国的首脑们“不计前嫌”,我们才能心安理得的享受最优渥的物质生活,最完美的教育资源。
可是,我不信。
我明明看见一个女人在老教堂的栅栏外声嘶力竭的怒吼。
“我要我的孩子,你们这帮强盗,把他还给我!”
“西奥多你到底在哪里啊,别怕别怕,妈妈在这里呢!”
“妈妈一直在,妈妈是来接你回家的!”
我害怕的躲在废弃的木板下面,那天是我第一次看见除金发蓝瞳以外的人。
军官把枪口瞄准她,面无表情,然后毫不犹豫的开了枪。
“恶心卑劣的杂血种,活着有什么用,还不去死!”
枪响,人亡。
女人倒在血泊中,及腰的栗色长发一点一点沾上鲜血,死不瞑目。
她的孩子叫西奥多。
我想,我也想要一个名字。
三、
月光慢慢攀爬着教堂的彩色玻璃窗,伴随树影婆娑,惹人心里发痒。
“三十六号,怎么还不睡觉?为什么不听命令!”
“我错了先生,我……”
“怎么,你想离开这里去集中营吗?”
“别别别,先生,我现在就能睡着。”
白衣护工把我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立刻戳穿我的企图。
我赶紧乖顺的平躺在床上,紧闭眼睛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等到所有护工离开后,我才敢活动发麻的身体。
屋子角落里蜷缩着一个男孩,他抱紧双腿,低低的啜泣。
我悄悄戳了戳他的胳膊,递给他一块手帕。
他双颊带泪,月光映着他白皙的肌肤就像香甜的牛奶蛋糕。
“为什么哭?”
“我想回家,我想母亲。”
“你母亲可能已经死了。”
“不可能,你在说谎,你个小骗子。”
男孩愤怒的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受伤与不相信。
我赶紧捂住他的嘴,示意他小点儿声,把护工引来就糟糕了。
“只要你活着,就能回家找到你的母亲。”
“真的吗?小骗子。”
“我从不说谎,”我回答道。
男孩无助的身影和血泊中的女人莫名重合。
倏尔,我又问他,“西奥多是你吗?”
男孩点头,恹恹的靠在墙上,双眸没有焦距。
地上洒满莹白色的月光,愧疚心发作,我伸出手在他的视线内晃了晃。
沐浴在月光中,双手不断变换着各种姿势,地面上倒映出各种影子。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这是我孑然一身的自娱自乐。
“谢谢你小骗子,我很喜欢。”
四、
光阴在指尖旋转跳跃,西奥多很快和我成为了最好的朋友。
我们偷偷在护工的食物里放死去的虫子,使他们恶心呕吐。
在军官行走的泥泞泥土路面上铺满青苔,看他们摔得鼻青脸肿。
为训练过程中被故意杀死的孩子做石碑,祭奠他们悄无声息的一生。
老教堂的这段生活让我苟且,它成为我一生当中最美好的回忆。
我们胆战心惊的度过每一天,想法设法拼命让自己活下去。
即使我们活着时从不被人期待,但是总有那么一天,我们会过上安稳的日子。
西奥多自从那晚起就再也没有提过她的母亲。
久而久之,我们心照不宣,从未谈论过这个话题。
我缠着西奥多为我取一个名字,一个寓意非凡的名字。
可是他只叫我小骗子,无论如何都不曾改口。
他说我谎话连篇,总是把他骗得团团转。
后来也就作罢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的课程越来越繁重。
男女分开教学的缘故,我们见面的机会也变的稀少起来。
但我们还是会偷偷挤时间碰面,利用硬物的敲打声,编出一套完整的沟通方式来传递信息。
军官喜欢欣赏孩子们在演习期间内的勾心斗角、自相残杀。
他一点一点引诱这些迷路的羔羊,看着他们慢慢沦陷。
道德的诘问,良知的谴责,心里的愧疚,本性善良的孩子们总会承受不住。
老教堂的孩子越来越少,竞争随之更加激烈。
就像达尔文进化论里的渺小生物一样,我们只有选择顺从。
漫漫长路,希望如同空中楼阁,遥遥无期。
感受到我的焦虑,西奥多笑着揉乱了我的头发。
“会好的,等到我们成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五、
冬末初春,德军在战场上节节败退,前线急需军队救援。
西奥多本就卓尔不群,在青年才俊中脱颖而出。
很快他就要离开老教堂,参军入伍奔赴战场。
我没有想到这一天来临的这样快,对我来说一朝分别与生死相离无异。
而我又能去哪里呢,一隅容身处都不知道在哪里。
就像无线的风筝,漂泊不定,无依无靠。
临行前的夜晚,西奥多悄悄地找到了我。
“小骗子,我给你取了一个名字。”
我蹲在地上,没去管西奥多说什么,低头摆动小径旁的款冬。
空气中弥漫着款冬的香气,泠泠月色下,多了几分宁静与安然。
他在我身边轻笑,红唇漾着别样的笑容,眼里满是星子闪烁。
“就叫Gmomotdly。”
“有什么寓意吗?”
“等我回来吧,回来后一定告诉你。”
“小骗子。”
“嗯?”我被他裹在呢绒外套里,声音闷闷的。
“你会等我吧?”
我抬头看着西奥多,嗅着他身上的薄荷香,细细打量着他。
微曲柔软的金发,深邃的蓝色眼眸,精致细腻的五官,身材单薄纤细。
他真好看,我想。
六
四月的德国,并不是很太平。
战火蔓延至老教堂,我们被迫搬离到其他地方生活。
由于事发突然,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去准备。
护工们忙忙碌碌,把一部分机密文件扔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
新生的婴儿止不住的啼哭吵闹,我趁乱偷到一些食物和钱币。
我知道这是逃离生天的最好机会,前方局势不容乐观,德国注定战败。
而我们这群所谓最纯净的日耳曼人,总要自食其果。
手无缚鸡之力,活着都算奢侈。
西奥多已经好久没给我回信了,最后来信的地点是法国。
老教堂坐落于德国边境,只要我进入法国境内,就再也没有人能控制我了。
夜色中我不断的向前跑着,汗一滴一滴从脸颊落下,打在干涸又有些苍白的嘴唇上。
因为摔倒的缘故,裙子破破烂烂,沾满了泥土。
我顾不上那么多,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活下来去找西奥多。
七
六月,我在法国找到一份平稳的工作,并在此定居下来。
隔壁布莱克一家对我很好,总是帮我清理院子里的杂草,布莱克太太经常和我分享她制作的甜品,有时下班回家,我会买鲜花和小礼物赠送给他们。
可是好景不长,九月,德国战败了。
我东躲西藏,最终还是被发现是德国人。
身边的所有人都很愤怒,我用蹩脚的法语解释我是生命之泉的受害者。
他们就像失去理智的的疯子,冲我咆哮怒吼,只觉得我肮脏龌龊。
布莱克太太领着一群法国士兵闯入了我家,我无助的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怒目而视,对我吼道:“只会装无辜的婊子,离我的家人远点儿!”
原来人与人之间感情的破裂速度,犹如昙花一现。
玻璃窗上有细密的裂纹,瓷制的器皿碎了一地,所有的柜子都被翻成底朝天。
士兵要抢走那件唯一貌似值钱的呢绒大衣,我拼命冲过去,把那件衣服护在怀里。
那是西奥多留下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不能被人夺走。
布莱克太太用力的把我推倒在地,破碎的玻璃在我脸上留下血痕。
他们对我拳打脚踢,生气于我的反抗,认为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我咽下嘴里的腥甜,匍匐在冰冷的地面上。
“令人作呕,还不如直接死了完事,免得那么多麻烦,跟蠢猪一样!”
“把她头发剃光,游街示众,看她还敢不敢四处勾引别人!”
士兵用粗绳把我四肢捆绑住,粗鲁的剃光我的金发。
我看着一缕一缕的秀发慢慢掉落,落在地上任人踩踏,就像我可以随意践踏的自尊心一样。
现在的我就是案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邻里邻居都从家里出来围观我的窘境,他们推搡着我走向步行街。
踉踉跄跄,双腿又青又紫。
“这就是德国人的妓女,丑陋又恶心!”
“活该!这样惩罚她都算轻的了!”
我彻底沦为众矢之的,他们指指点点,往我身上扔垃圾。
会料到会有这一天,但我还是难过极了。
八、
因为反抗法国士兵,我被报复性的关进了监狱。
监狱里面有很多女人和投降的德国军官,惶惶不可终日。
法国政府宣称所有德国人精神上都有疾病,于是我们又被迫转移到另一家精神病院。
这里的环境极差,在我们睡觉的床塌下有很多老鼠,深更半夜可以听见窸窸窣窣啃食木桌的声音。
每天都有德国人进入精神病院,患者疯疯癫癫,军官叫苦连天,妇女昼吟宵哭。
“Gmomotdly?”
朦胧中似乎有人叫我,小心翼翼,兢兢业业。
我回头,看见了西奥多。
他穿着破旧的军装,下巴长满了胡茬,头发偏长挡住了眉毛,有几分邋遢。
我眼眶微微湿润,整理好裙摆,把腿上的淤青完全遮盖住。
“是我。”
在氤氲落日余晖中,我们相视而笑,久别重逢,失而复得。
我突然想到了街边花店橱窗里的小雏菊,清丽姣娆,细小玲珑。
“这回可以告诉我这个名字有什么寓意了吧。”
“Give me one more opportunity to do love you.”
“好。”
九、
“这些罪恶的德国人性情暴躁,医生们都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尤其那些德国士兵,杀了我们同胞,侵占我们领土,现在还要继续作恶!”
“上帝不会宽恕他们的,他们的血统肮脏不堪!即便天天搓洗,也难掩臭味!”
“不能让这些疯子伤害医生了!”
“对,要整治他们!”
“额叶切除手术!让他们都变成傻子!”
十、
我被医生拉住身体,西奥多隔着铁栏向我招手。
“不……不。”
他苍白的脸上绽放笑容,眼尾鲜红如血。
我眼睁睁看着坚韧的破冰锥刺进他的眼窝,医生徒手搅动破冰锥来切除额叶。
西奥多强忍住疼痛,咬紧嘴唇,不在我面前出声。
一种撕心裂肺的疼卷席而来,四肢百骸都在颤抖。
突然间我连哭泣都不会了,只有深深的悲哀无助。
“Gmomotdly,小骗子,以后不要骗我了。”
西奥多嘴唇蠕动,慢慢坠入黑暗,逐渐失去了意识。
“好。”
我靠在身侧的铁栏,看着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的西奥多,看着因呼吸困难,上下起伏的胸膛。
白色床单被他的鲜血浸湿,如同破败的茧,赤裸裸的曝光在刽子手下。
谁能救救他,谁都可以。
十、
手术过后,西奥多犹如行尸走肉,有时会拽着我痴痴的笑,有时也会一个人呆呆愣愣,目光混浊且呆滞。
我和西奥多回到了那个残碎的家,无关乎其他,那里是我们真正意义上最后的家了。
后来啊,一场肺炎把他从我身边带走了,法国的所有医生都拒绝治疗他。
我跪在医生和神父面前,用沙哑的声音不断哀求,不断敲开医所的大门。
我大声哭喊着我会赎罪,任何事情都愿意去做,哪怕是以命换命。
可是,没有人会驻足停留听我的话。
黑色石板路恰如冰凉的心,我希望街道尽头还会有医所,还会有救治西奥多的机会。
“先生,求求您,我求求您救救我的爱人!!”
“为什么放弃他?您是医生,他也是病人啊!!”
我哭哑了嗓子,食指的关节敲出了血泡。
我绝望的想,这世上哪里有耶和华拯救普罗大众?
他死前回光返照,难得清醒地对我说好好活下去。
我拉住了他干枯的手,乞求他千万不要走。
“你真的要留下我一个人吗?”
“忘了我吧,Gmomotdly。”
破茧成蝶,羽化翩跹,是新生。
他离开了。
一年又一年,岁月流长。
此去经年,夏梦未央。
我们注定是彼此的过客。
很快,我老了,每天徘徊街头,蹒跚地踏过黑色石板。
我总是幻想着他得胜归来,嫣然一笑,对我说他早就知道我骗他,他明明看见军官杀了他母亲,可是他还是不忍心戳穿小心翼翼的我。
我也知美好短暂,未曾想过竟如此短暂。
徒留一个人靠着仅存的记忆在原地苟活。
“我有名字的,我不是小骗子!”
“知道了,小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