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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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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太阳已经爬得老高了,柳剑急忙起床。黎明前落了几点杏花雨,院子里湿润润的。西墙角满树的桃花着了雨,阳光一照,越发显得艳丽可爱。他摘了一枝最稠的花枝,拿着尹秀梅家的手钳和大碗向门外走去。
尹秀梅家的大门紧闭着。柳剑抬头见这座仿古大门做的十分精巧,五脊六兽排山瓦,两扇大门上钉着茶碗大小的铜泡钉。一色青砖砌墙,没一块荒砖,都是打磨出来的,砖缝砌的比线还直。门前蹲着一对憨态可鞠的汉白玉小石狮子。柳剑见日头已高,想尹秀梅应该起床了吧。正欲叩门,见昨天那位小女孩“吱扭”一声开了门,手里拿着一个绒布做的小熊猫,望着柳剑说:“是柳叔叔?我正要去你们家,我妈妈说你家里一时半会安顿不好,要不要给你做点早饭吃。”小女孩边说边看着柳剑手中的桃花,又说:“这枝花真好看,我们院子里没有桃花树。”
柳剑忙把桃花给了小女孩说:“这枝桃花正是叔叔送给你的。”
小女孩拿着花枝,高兴地跑回院子,一边喊着:“妈妈,柳叔叔给我桃花了。”
柳剑进了大门,迎面一个大照壁横在眼前。照壁正中嵌着一个大铜“福”字。上半部份是砖雕,下半部份是石雕。上面雕刻着飞鸟走兽,鱼虫花卉,一个个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柳剑也无心细看,忙走进院里。见房宇昂然,雕梁画柱,一色仿古建筑。甬道两旁栽着数行水竹,青翠欲滴,台阶下一溜月季花开的正盛。西墙角有一月门,月门外是一个小园子,长着些枝蔓杂乱的杨柳桑榆。尹秀梅听到孩子的叫声,忙从屋内走出,见是柳剑,忙往屋里让着。柳剑把手钳和大碗给了尹秀梅,并一再道谢,又说:“我今儿事还不少,改日坐吧。咱们是邻居,日后相处的日子常着呢。”说完点点头走了。
尹秀梅找来一个花瓶灌好水,把桃花插了进去,又吩咐孩子别揪了花瓣。她打了个呵欠,进了屋子,躺在暖阁里,朦胧着双眼。她有个毛病,晚上总不得觉,傍明时才能打个盹,昨晚她整整一夜没合眼。柳剑用石头砸门锁时,她还以为外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出去一瞧,见是燕子河里沐浴的那个小伙子,一阵脸热之后,心上忐忑不安了好大一阵子。那天无意间瞧见柳剑沐浴,她一直觉得象办了件什么不道德的事似的,尽管她不是有意去瞧人家,但毕尽一切都瞧在眼里。这几日,那充满阳刚之气赤裸男性的影子总在她脑子里晃来晃去,怎么也抹不掉。不时,她的脑子里还闪出另一个男性,就是她离异了的丈夫。两个赤裸男性相比,她的丈夫简直象头吊在肉架上褪了毛但还没有开膛破肚的肥猪!她是尹县长的女儿,在外人眼里,谁也觉着她在天堂上活着,其实她活得并不如意。
尹秀梅姥姥家就是燕子河对面的那个小村子,她记事起就和母亲在那儿住着。父亲当着乡镇书记,只在年节下才回来几天。听人说父亲外头还有个相好的女人,是剧团里一个唱戏的。母亲听到耳里,只当没听见,也从未责怪过父亲。尹秀梅九岁那年,父亲回家过年,看着她在地上跑来跑去,才想到女儿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了。父亲见村里的学校破破烂烂,没几个学生上学,而且还是混着班上课。父亲临走时对母亲说:“村里也确实没法上学,孩子我带走吧。你先在村里住着,我那头安顿好就来接你。”父亲第二年就当了副县长。她和父亲在一个楼上住着,父亲给她安顿了处小房间,她一个人住着。夜半,常常听到父亲和一个女人的絮叨声。父亲一直没把母亲接来,只记得一年过中秋节,她随父亲回老家探望母亲。那天深夜她醒了,见母亲坐在炕沿边捂着脸直哭,父亲拥着被子在炕上坐着,满脸内疚,半天才说:“你也别哭了,咱俩确实没法再往下过了,这种有名无实的婚姻对谁来说也是活受罪。日后,你没嫁出去一天,我就供养你一天,若以后有了好去处,我心上仍挂记着你。”第二天临上车,母亲把她拉到一棵枣树下,红肿着眼给了她一个小红布卷。告诉她那是十块银元,姥姥去世时留下的。母亲抽泣着说:“你爸日后娶上好的,人家如果不待见你,缺了零花钱你拿上这个去银行兑换了,千万别饿着肚子。”父亲果然和那个唱戏的结了婚。办喜事那天,父亲又接到上头任命,荣任正县长。大伙都喜气洋洋,祝贺尹县长双喜临门。尹秀梅没有参加婚宴,一个人躲在小屋里整整哭了一天。此后,那个女人也不唱戏了,调到文化局工作,没几年给父亲生了一儿一女。尹秀梅也留了校,很少回家。她和继母虽说隔着心,但脸面上还能过得去。
转眼,她上完高中,参加了两届高考,但都名落孙山。继母对父亲说:“人倒生的灵灵巧巧的,就是脑子太笨,大概是从小缺乏良好的家庭教育之故吧,再补课我看也是瞎花钱,不如给她安排份工作算啦。”父亲想想也对,让她顶了绵织厂一户无子女职工的名额上了班。谁想时运不济,一场下岗大潮席卷了中国,她自然也不例外。只好回老家和母亲一边种田一边等父亲什么时候能安排她重新上岗。闲时,也读了些父亲留下的书籍,古典书籍里她最喜欢读《红楼梦》。
那年刚立了秋,父亲打电话让她去一趟。二年没见面,她见父亲老了许多。她知道父亲已经离了职,门前冷落,故交稀疏,也不好再提安排工作的事了。父亲见屋内无人,望着她思忖了半天说:“爸的境况你也清楚,再帮不了你什么忙了。我常常半夜醒来想好多事,觉着一生最对不起的人是你母亲和你,你母亲不管这辈子如意不如意,也快走到人生的尽头了。爸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工作的事你就别指望了,为这事,我也去了几趟劳动部门,主事人都哼哼哈哈的没个实话,不和爸在位时一样了,八成没影。你也不小了,找个婆家算啦。前天王副县长说新来了个包工头,在县里承包了隧道工程。三十七八岁,新丧了妻还没续娶。你若有意,改天看看,眼下也别计较二婚不二婚了,在经济社会里活着,没钱就活不舒展。”尹秀梅默默地听着,她这一生,最疼的是母亲,最听的是父亲的话。没过几天,便有人领着尹秀梅去宾馆见了一面包工头。她对他的印象是豪华、气派,长什么样也很朦胧,记不大真切,只听说姓熊。众人说好,父亲主张着订了婚。眼看着结婚的日子临近,父亲又把尹秀梅叫到身边,递给她一个存折和一张旧契说:“结了婚别在这儿居住,你的两个弟妹统不成器,怕给你添麻烦。我这儿虽有几套楼房,也轮不到你手里。日后,新姑爷若对你好,他去哪儿你就跟着,若不好,你就回蒲庄去。那儿的人们宽容,有钱没钱不欺人。这是老房子的契约,房子虽说旧了些,但也能遮风避雨。我也没多少积蓄,这是五万块钱,你也拿着,靠它办不了大事,也许能解解燃眉之急吧。”尹秀梅流着眼泪从父亲手中接过存折和旧契。
姑爷叫熊建国,河北人,婚后对尹秀梅还好。只是忙,整天飞机来飞机去的,所以陪她的时间很少。她对新姑爷的印象是:阔绰,花钱撒漫,不计小节,个性张扬,虚荣心极强。和她凡事不愿靠前,人前不愿多说一句话的个性形成鲜明对比。他们婚后先在县城住了些日子,工程完工之后回到公司总部。尹秀梅不习惯城市的喧闹,加上母亲这些年常咳嗽,手脚也不灵活,所以她陪母亲的日子多一些。一天,熊姑爷陪她回到蒲庄,在父亲留给她的院子里转了一圈,见房屋破旧,荒草丛生,姑爷笑着说:“这地方养野兔倒挺合适。”又见院子宽大,出路通顺,心里一动,对尹秀梅说:“我正想建处乡村别墅,这儿倒挺合适。改天叫个古建工队来,盖处四合小院,花钱多少别计较,只要好。”熊姑爷说了这话没几天,便有几辆大汽车拉来木材、水泥、砖石等。择日破土动工,一时间木泥两行叮叮当当地干了起来,刨木料堆起的木花象山一样高,磨砖石流出的泥浆象河一样长,村里人都看傻了眼。这期间,姑爷回来两趟,他嫌工地上人杂声噪,只转了一圈就再没露面。整天拿个大老板杯子,坐在大槐树下的石碾盘上和村里人闲聊。他把整条整条的好烟给大伙抽,把上千元的好茶给大伙喝,村里人越聚越多,听他讲着外面的世界。人们从他嘴里知道了龙虾有多长,猴头原来不是猴子的脑子,人头马是外国烧酒……尹秀梅不喜欢丈夫的吹吹打打,可嘴上又不说他。晚上,丈夫在她身上得到满足之后倒头便睡,鼾声如雷。人胖,手脚又乍着,倒占了大半个床。她有时候长时间地望着呼呼大睡的丈夫,觉得他十分陌生。虽然富有,却很恶心。一年过后,一处古色古香的房院建好了,尹秀梅也生下了女儿婷婷。不知什么原因,丈夫回家的次数渐渐少了,去年春节也没回来。她隐隐约约听人说丈夫和公司里的一个漂亮女秘书关系暧昧。她并不生气,说实话,她并不爱他,丈夫和谁鬼混她也不在意。俩人电话也很少打,听说丈夫换了新手机号,但也没告诉她。一天,一辆警车突然停在她家门口,引得村里人围了一大圈看热闹。两位法官找到她,说丈夫已经提起离婚诉讼,让她写个答辩状。她接过传票和起诉书,看着眼前的法官,又瞧瞧街上看热闹的人们,一股无名之火从心底升起。她红着脸对法官说:“请你们告诉熊建国,这婚,我这辈子也不会和他离!”说完生气地进了屋子。尹秀梅并不为丈夫想离婚而生气,她清楚她俩并不是一类人,过不下去是迟一天的事,但他不该事前不打招呼,丢人显眼地上了法庭。半年过去了,有一天上午,身着审判服的一男一女进了她家院子,见那女法官叫男的周庭长。周庭长坐在花墙下的一个小凳上和尹秀梅说:“你俩这起离婚案已经到了审结的期限。熊建国我们见过两次,劝他回心转意,继续和你共同生活,看来人家主意已定,非离不可,今天来征求一下你的意见,离不离你自个儿拿拿主意。”尹秀梅把一肚子委屈倒给两位法官听。周庭长听完后笑着问她:“你和他到底有没有感情?”尹秀梅摇着头说没有。周庭长把婚姻法对她解释了一番,又根据她的婚姻现状提出了几项调解意见。尹秀梅想想也对,在协议书上签了字。没几天,她接到一份法院的调解书,后边写着:一、熊建国与尹秀梅离婚;二、座落在蒲庄的四合院属夫妻共同财产,双方同意,归尹秀梅所有;三、婚生女儿熊婷婷随母生活,熊建国每月付给抚养费壹仟元。和丈夫离婚后,她倒觉着去了一块心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只是不该母亲病重,她刚展开的眉头又锁了起来。母亲临咽气时嘱咐她死后埋在姥姥脚下,“死了也不和你爸合葬。”她流着眼泪答应了。安葬了母亲,她带着女儿返回了蒲庄,一方面照看房院,另一方面留心观察一项适合自己发展的产业。她考察过刺绣、剪纸等项目,但终因人单钱匮而告终。
尹秀梅胡思乱想了一阵儿,眼皮子有点发涩,吩咐婷婷不要乱跑,自己歪在床上渐渐地睡着了。婷婷是个听话的孩子,知道怎样不惹妈妈生气。她怀里抱着小布熊猫,坐在台阶上的小凳上,看着院子里飞来飞去的蝴蝶乐的直拍手。
柳剑从尹秀梅家出来后直接到了村委会。柳怀礼正要打开广播讲话,见他进来,忙关了电源。对他说:“我已经和村委委员打了招呼,就照前天我说的办,你写个东西我看看。”柳怀礼指指一个椅子让柳剑坐。
柳剑草拟了一份协议说:“题头是蒲柳林承包协议书” 。
柳怀礼摆摆手说:“念念后头那段就行了。”
柳剑念了协议最后一段,也就是承包费和承包年限之类的条款,柳剑问:“要不要打印一下?”
柳怀礼从抽屉里边拿公章边说:“打印啥,豁牙啃瓜皮,有个道道就行了。”于是,俩人签字画约,盖章付款,承包合同就算成立了。
这几日,柳剑在家中安顿了一番。晾晒被褥,安装锁头,把卖油时的三轮车充了气,擦洗干净。把好长时间没有使用的笔记本电脑也摆上了桌子。这是公司为他出差办事配备的,他和公司由于没有办理解除劳动合同关系,所以有些物品也没有移交。他筹划着近日该去镇上买些简易房板、帐蓬、蚊帐之类的东西,因为随着天气一日暖似一日,河里的蒲草也日渐生长,为防止人畜损坏,需去河中照关。老岳父那儿也该走走,马兰花变成啥样,都和二老没有关系,也能顺便打听一下马兰花的近况。和马兰咋个了法,他心里没底,也该去法庭询问一下。
岳父岳母大样没变,只是苍老了许多。柳剑的到来,引的二老倍加伤感。望着柳剑带来的奶、蛋等食品,岳母流着泪说:“我虽然生了女儿,但没生下她的心来。光景过的好好的,谁想半道上生出个六指来,出了这样丢人显眼的事,我这老脸也没处搁了。不知哪世里造了孽,这辈子报应出来。你们走时我就不同意,怕你俩在外斜了心,如今还真应了我的话。那个死丫头现在死活我也不管她了,只是想起小外孙女就半夜半夜地睡不着觉。”
岳父也说:“姑爷你别生气,我把闺女嫁给你就是你的人了,咋个管法是你自己的事。我们年岁已高,你岳母又常年灾灾病病的,不说这事还好,说起来一天肚里咽不下二两米。我也后悔当初没阻拦你们出去,卖点胡油,也比庄户人家过得滋润,守着多大的碗儿吃多大的饭多好,跑出去挣什么大钱!”柳剑也没埋怨二老,只问了问马兰花近日和家中有无关系。岳父告诉他一直没个音讯,上个月托表叔捎回几千块钱来。柳剑见院子里杂乱无章,猪圈里的猪粪早满了也无人去挖。他索性在茶铺住了二日,收拾好院子,把猪粪挖出来,用三轮车拉到田里给土豆南瓜施了肥。岳母还象往常待女婿一样,一崭新的被子拿出来给他盖,早晚让他喝碗红糖水,说是怕凉了肚子。
蒲庄人们都知道柳剑这些年出门没挣了大钱,老婆也让人拐走了。难免背后叽叽喳喳,柳剑只当没听见。
柳剑还是第一次到法庭。燕子河镇的西头,派出所后边,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小院落,当院一根旗杆上飘着国旗,正门上挂着一个大国徽。柳剑想这该是法庭吧。见几个办公室都没有人,只有审判大厅内有位年轻女法官在装订着什么。柳剑询问了几句,见年轻女法官自管忙手中的活,淡淡地说:“你该找个律师询问一下,我们这儿只管办案,不管司法解释。再说我是书记员,对法律也吃不准,我们周庭长在院里,你问问他也行。”
院里,一位三十七八岁的法官正在搭黄瓜架,见柳剑走来,停住手中的活,望着柳剑。柳剑忙自我介绍,说明来意。从头把他的遭遇和庭长诉说了一遍。
周庭长听完他的讲述问:“你俩没有办理结婚登记手续?”
柳剑点点头说:“虽然没领本本,也算事实婚姻吧?孩子今年都九岁了。”
周庭长笑笑说:“不是事实婚姻。你们的这种关系不受法律保护。你要求追究马兰花和熊建国的重婚罪,”周庭长摇摇头说:“他俩构不成重婚,只是个道德问题。你和马兰花没办理结婚登记手续就以夫妻名义同居,你也有错误。”
柳剑心里一沉,老婆让人拐走不算,自己反有了不是,天下还有这样冤枉的事?“孩子能给我追回来吧?”柳剑心上不悦,脸上却没显露出来,他望着周庭长恳求地说。
“追回来追不回来我也说不准,主要是考虑孩子随谁生活对孩子的成长有利。你俩在阳山市居住了多年,管辖权也不在咱们这儿,你应该去阳山市人民法院就孩子的抚养权提起诉讼。”周庭长说完,继续搭他的黄瓜架。
柳剑没想到法律给了他这么个答复,他的心凉了。阳山市他无颜再去,看来和马兰花的事也只能搁着,眼下该集中精力干他的事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