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结》正月十三

4、第三章

　　第二天早上，我朦胧中听见床边有窸窣的穿衣声，睁开眼，看见松儿正在替瑾奕更衣。今天一早去宗庙祭祖，本以为这小子会缺席，还些微担心了一把。
　　我起身路过他身边去盥洗的时候，笑着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
　　我并没有回头去看瑾奕会有什么反应，只是后来听照雪说，瑾奕的脸上五味杂陈，松儿在一旁强忍着不笑出声来。
　　祭祖的礼服是枣红色锦袍上绣着朱雀和云纹，虽是繁复，倒比喜服轻松了许多。
　　打扮停当，我们坐上马车，宫墙的夹道里，马蹄单调的回响让人昏昏欲睡。待我差不多要睡着的时候，宗庙到了。
　　瑾奕先一步跳下车去，也许这样和我待在一起，多一刻都是折磨。我提了裙角刚踏出车门，瑾奕的手伸到我面前，作势要扶我下车。
　　这人真是死要面子，明明相看两厌，却还要在人前做出这恩爱的场面。我用余光打量了周围，太子两个已经到了，再加上随侍的宫人，众目睽睽之下，既然瑾奕都做足了戏码，我也只能把自己的角色演到位了。
　　我浅浅一笑，将手放在他手心，相当乖巧且略带弱柳扶风地跳下车去。
　　站定身姿，整好衣冠，我得空去欣赏那晋国公主。
　　果真名不虚传，标准的各国通行的美人样子。她身上的香味老远就能闻见，能肯定不是什么庸脂俗粉。那香气象一只柔若无骨的手，以无比优美的姿态在你面前讲述何谓拈花一笑万山横，何为九千里河山化做绕指柔。
　　过去与太子两个见了礼，抬头对上一双笑盈盈的眼睛。此人甚是眼熟！
　　我想起前日爬墙之事。照雪说过这句话，看来我与她当日竟然胆大包天地将当朝太子做了垫脚石，无所畏惧地将他踩在脚下。
　　难怪照雪会觉得眼熟。那年在南昭，太子瑾瑞已经十三四岁，形状初见端倪，我只顾了与身旁这个小毛孩子较量，其他人是扁是圆全无印象。
　　他无意揭穿我，而我也无意在这里感谢他的无私帮助。
　　于是，我气定神闲跟着瑾奕立在一旁。
　　礼官带我们进入大殿，不曾想洛迦皇室宗庙如此简朴，大殿上除了开国以来五位先帝的灵位，便是他们用过的兵器，再无其他装饰。
　　祭祖其实很简单，大概之后的册封才是重点。重点是重点，并无悬念。
　　瑾瑞是太子，晋国公主元尔戎是太子妃。瑾奕被封为安平王，没什么实权，空挂了头衔做国家蛀虫，而我，所谓嫁鸡随鸡，我嫁了这个蛀虫，便也顶了个安平王妃的名号，成了洛迦的蛀虫。
　　反正洛迦国力强大，不多我一个。我偷瞄了瑾奕一眼，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真正朽木烂泥是也！
　　一切仪式结束，我正要松口气，皇后叫住我，让我随她去偏殿。
　　正打算放松的神经马上全部绷紧，只能跟了她去。只是与瑾奕擦肩时，他小声道：“别在皇后面前抖机灵。”
　　我回瞪他一眼，此人甚是不了解我，以我的品性，岂是那种没个眼色，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之人。
　　不过在这个时候，他能提醒我，虽然多余，但还是多少有些关心的，我心里生出些感激，决定以后对他好些。
　　偏殿没有正殿的气势，却比正殿华丽许多。
　　皇后坐在织锦榻上，让一旁的宫女替她取下头冠。
　　在这个间隙，我终于有机会把皇后看个清楚。
　　在这之前，我唯一一次与她碰面，是刚到洛迦之时，她端坐在朝堂之上，披挂整齐。
　　长长的珍珠流苏半遮了她的脸，再套上明黄色华丽朝服，看起来不似真人。现在她在我的面前，我感觉到的，却是她身上散发出的森然之气。
　　皇后看来并不老，也许是保养得当。头上只用翡翠发簪松松地挽了个髻。她也算是我的母亲，然而我从她那里却感觉不到任何慈母该有的温暖，只是在她的举手投足间嗅出了晚娘的气息。
　　皇后看着我，伸手挑起雪缎，冷冷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想说这个东西很奇怪，也想说这个问题你问瑾奕比较合适，但想起刚才瑾奕的话，又咽了回去。不知道保持沉默算不算明智之举，只是再怎么明智，此事定然不会草草收场。
　　“不说？”皇后把雪缎扔到我面前，“别以为我不知道。要了解真相，我会有各种方法。”
　　我继续沉默。
　　“好，很好。”皇后起身来，显然沉默也不是最佳的方式。“那你就在这里思过，直到想好为止。”
　　两个女官马上走到我身后，一边一脚踹在我腿弯，看到我应声跪下，皇后才起身来，慢悠悠回宫去。
　　两个女官很自然地守到门外。我跪在地上，开始还感觉膝盖有些疼，时间一长也不觉得什么了。
　　这是我平生第二次遭受此种折磨，而且都是为一个人。真不知道上辈子欠了这人多大的债，才会这辈子还也还不完。
　　我看着地上的影子慢慢变短，已经快正午了。肚子有些饿，想起南昭宫里的厨子小布头。他并不是大厨，却做得一手出神入化的白斩鸡。有时候夜里饿了，便去找他要宵夜。有一次我们爬上房顶，喝着陈年花雕，啃着白斩鸡，最后因为喝太多，忘了收拾残局。第二天，小布头被师父关起来，我听到消息匆忙敢去救他，最后不但免去责罚，还升级为厨师，专为我做白斩鸡。
　　我离开南昭前夕去找他辞行，他躲在屋子里不见我，我站在门口，恍惚听见里面有呜咽的声音。
　　想着白斩鸡，肚子更饿了。漫无止境的惩罚，更折磨人。
　　门口一阵脚步声，听两个门神一样的女官同时说道：“安平王请留步！”
　　我扭头看着门外，瑾奕板了张脸，抬脚进来。两个女官对望了一眼，眼睁睁看着瑾奕，毕竟是皇子，再胆大也不敢伸手阻拦。
　　瑾奕蹲下身道：“我等了这半天，原来公主殿下在此思过。”
　　“可见你命中克我，跟你在一起我准保倒霉，”我白了他一眼，“本来还有点微弱希望，你勉强扮个英雄来救我这个美，如此看来，王爷大驾光临是看笑话来的。”
　　他闻言反倒笑了，突然伸手硬生生把我扶起来，我的双腿已经麻了，膝盖弯曲得已经僵硬，若不是他的手托着，我必定跌坐到地上。瑾奕叹了口气，抱起我大步走出去。
　　两个女官的脸色十分难看，却也不敢说什么，其中一个默默退下，估计马上就会飞奔到皇后面前。
　　我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悲。瑾奕如神兵天降，皇后她老人家未必会善罢甘休。从长远看，我结下这个大梁子，怕是今后都不得安生；而眼下，那些明处暗处各有心事的目光在我们周围盘旋，我就是脸皮再厚，也禁不住红脸。
　　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我迅速盘算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心一横就闭眼靠上瑾奕的肩膀，佯装晕倒。
　　毕竟柔弱还是会被同情吧？就算这些宫人视而不见，也做给祖先们看看，愿先人们怜我孤苦伶仃，能保佑我以后的日子能太平一点。
　　再说眼不见为净，闭眼就心安理得，免得今日窘态被瞧了去，日后徒做笑柄。
　　中午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瑾奕的脚步很沉稳，我很放松，以至于朦胧间几乎睡过去。
　　“戏过了。”瑾奕声音不大，却象头顶划过的一道炸雷。
　　我睁开眼，已经在宗庙大门之外，抬头正对上刺目的阳光。揉揉眼看清那张不友善的脸，忙狗腿地滑下地来站好。
　　“多谢二皇子，不对，安平王爷相救。”我端端正正向瑾奕行礼。
　　瑾奕没还礼，大大地剜了我一眼便自己上车去了。我对着他的背影咧嘴瞪眼了一番，才自己爬上车去。
　　一路上，我纠结于要不要问他关于这件事后果的问题。问，他未必会说，不说的话，我就很没面子；不问，憋在心里，成为一桩悬案，实在难受。
　　我决定自己推敲，他敢于这样做，必然有什么支撑后台之类；但皇后也不是吃素的，这么多年在后宫中横行无忌，靠的就是头脑和手段。当年瑾奕的生母玉妃，如何得宠，还不是最后被定下谋逆的罪名，不明不白死在自己宫中。
　　唉，真是越想越害怕。宫闱的争斗在我看来不过是话本里的故事，如今真落到自己头上，那一点点理论基础完全不够看的。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觉得人生真是灰暗。
　　“你这是……”
　　瑾奕一句话没问完，车突然停下来，一个内侍立在门前，说：“皇后请王爷过去。”
　　我看了瑾奕一眼，还是那副风平浪静的样子。他跳下车，吩咐松儿：“先送王妃回宫，等我回来。”
　　松儿点点头，关上车门。
　　我拨开窗帘看着瑾奕，他和那内侍进了旁边一道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