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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奸 ...

  •   江欲晚走后不过半日,约莫晚饭时候,秦染亲来请我,说是无双郡主有请。我随他去,但见无双依旧穿白,面色略显得憔悴。

      “妹妹,将军走时将你托付与我,想来也是十分重视你,不过话会说回来,你这般女子,又有谁不怜惜喜爱呢。”她浅笑,伸筷夹菜到我碗里,自然而然道:“我知你是谁,也知额附的用心。”

      她抬头,笑看我眼神:“从前我不解,以为我才是珠玉在前,现下终于明白,在前的,万万不是我。”

      一声幽幽叹息,在只有我与她两人的空寂房间里,回还不休:“秦先生那一番提议,也与我提过,虽说这只是下策中的万全之策,可将军如此珍视你,我也不愿做其中的那个坏人,遂他的一念,我驳了。”

      我敛目:“我本无心欺瞒。”

      她也无谓:“我信你,都是出身高门贵族,而后又栖身于宫廷,你与我都懂,有些事情,很多时候也只能是身不由己罢了。可我与你略微不同,我对他,确有感情。”

      我衔笑,只觉得无双的本事,远是超出江欲晚的估计,女人之间的恩仇隔阂,也不过只为了同一个男人而已,即便是再通情达理,心宽容大,也不过只可自欺欺人,求得旁观他人一个甚好口碑罢了。

      有一句话她可说对,出身宫廷,我与她,无需云里雾里的绕,大家本是一路人,那般像,何般做想,彼此心知肚明。

      “无双郡主,秦先生的提议,我应了。”

      她闻言,没有惊色,只是撩眼看我,镇定自如道:“你可知,你这一走,日后他回来,该怎么做结?他自是不会善摆甘休。”

      “若得江山社稷,疆域子民,就算他心里再不舒服,只怕也是会默然认可,说不出半句他话来。所以我这一走,他只能哑口无言,毕竟在江山面前,红颜便太过无足轻重,不可匹敌。”

      无双沉静思索,半晌,脸上容色渐淡,似乎也染了愁,那么浅,却也可见:“我不如你,这一生都注定,生之宫廷,长之深院,我只适合养在深闺,幼时依父,成后依夫,平生所学,便是如何在宫闱之中立于不败之地,勾心斗角,明争暗斗。

      我亦不求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只望良人可乱世之中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业,我为妻,愿同舟共济,而后与有荣焉,荣华无俦。而他就是这样的人,我得之所幸,亦会珍惜。”

      她灵眸微转,媚然姿态尽显:“萧重沄,你明明对他有情,却也薄凉淡漠待之,我知你无贪念之心,拒而远之,不过是因着自己心里有也所求罢了。

      这亦是我佩服你之处,从见到你第一眼开始,我便知你不寻常,可没想到居然是这般的不寻常。其实,你若愿意,他日成势,你必会在我之上,他自是不会亏待,你不愿,当真是不稀罕,还是欲拒还休,想要的更多?”

      我凝笑,浅浅摇头:“无双,我不会是你前路上的绊脚石,你无需担心,这一切你所追求的繁华绚烂,不是我所求。”

      她似乎心知自己有些失仪,不禁讽笑:“若是后宫之中,能与你并肩同行,我很荣幸。”

      我起身,不愿再多说什么,只是仍有笑意在嘴角残留,看她那沉稳之色,轻声道:“他能给我的,我不稀罕要,我想要的,他给不了。这乱世春秋,只有你们这般才可并肩而行,对于那些功名权势,我自认不如你执着,所以,你必属于后宫,而我,只能属于草野。”

      转身,拂摆而去,只听闻身后有人轻声道:“萧重沄,你果然最懂如何抓住男人心思,我自愧不如。你这一走,怕是他一辈子都忘不掉你了。”

      我踱步,未曾回头,轻问:“你可悔了?”

      半晌,我已走至院中,方才听见她道:“从不曾,以前不曾,以后更不会。”

      很好,不悔,试问这世间又有几人能达到如此地步,念有轻重,却贵在无悔。

      “望你这一生都能如此,永不后悔。”

      许是只有像无双这般的女子,才是可比肩帝王,站在巅顶俯视众生的那一个,我与她何其相似,懂得自己要的是什么,并且肯为此不计代价,使尽手段,可我跟她又是如此不同,她明知前路坎坷,亦甘以身犯险,宁可粉身碎骨。而我不同,我看透了,厌倦了,终己所有要达到的,只是如何抽身离去。

      秦染办事甚有效率,我想,这是因着江欲晚这次亲征,时日不会太长,毕竟也只是给李渔做些样子,并非真正擒缴叛军。他抓紧所有时间,也无非是希望在江欲晚凯旋之前,顺利送我出舞涓入中山,圆了他耿耿于怀时久,却总不能成的这一步。

      我坐在花架之下等秦染,不用多时,人便来了:“小姐,你要的东西,属下已备齐了。”

      我挪眼,他伸手递过,摩挲,似成相识,究竟多久没有再见这幻锦彩绣了?我竟不知,像是过了几生几世,又再一次见到,却徒留心境荒芜,陌生而凄凉。

      拎起那衣角一端,阳光之下,似乎紫色之上覆了一层银亮炫目,腕轻转,稍调角度,再看,却是朱红之色覆了一层金辉乍艳。这便是所谓的天下第一锦,一尺百金,同一件衣,在光下看去,一眼一色,恍若投影霞彩流转,幻生幻灭,奇特异常。

      我笑,抬眼看他:“秦先生办事果然利落,这么短的时间竟能把这布料寻见,裁为成衣。”

      秦染躬身:“小姐吩咐的,属下自是竭尽全力。”

      “中山王那里可有动静?何时安排我前去?”

      “小姐若方便,后日便可。”

      我赞赏:“很好,我想我还需要带一个人走。”

      秦染动了动眼,反问:“小姐可是要带沉香前往?”

      我摇头:“我需带一个生人,不然,曹潜会疑,反倒误事。”

      秦染思忖,问我:“小姐可想到带着谁人前去?”

      “就从帐营了挑一个年纪小一点的士兵,做成奴仆伴我一道就可以,这个我会亲选,秦先生只管安排时间就好。”

      “秦染知晓,那便先退下了。”

      沉香来时,我还躺在倚中阖目休憩,这一日都想这么躺着,天光如撒,落下花架,光影斑驳,落在黑袍之上,像是旧时宫廷里,送福的金钱绣纹,看来吉祥的很。

      “小姐,您交代的东西都已经备齐了。”

      我轻声应道:“我走以后,余下的都交代给你了,曹潜那一面始终是个隐患,我不欲让他与秦染为敌,一来他也不是那人对手,二来,大势未成之前后院失火可要不得。”

      “这都何种光景了,小姐还有心思担心他人。”沉香似乎不悦。

      我侧了侧身子,窝成最舒适的姿势,懒懒不愿睁眼:“曹潜自是我最不愿欺瞒之人,可这一计,还是伤到他了,可不管如何,我都不能让这一走,成为军心大乱,将臣不合的引子,不然,我岂不是白白奋不顾身了。至于曹潜,我很担心啊。”

      “小姐,我几日都睡不着,深怕……”沉香跪在我手边,哀声道:“若说此时不比当初,秦染这话说的也并不无道理,可我就是担心这个,若是皇帝还气您当初下的狠手,那您岂不是……唉……”

      我笑:“不会的沉香,李哲当初肯走,说明他还没有活够。如今,他能选人依附,仍旧说明他还爱惜那一条命,我是以如何身份前去,对于他来说,远远胜于当初爱恨的意义。他不会把我如何,最可能的,也无非是任着我困死后宫,让我不得逃升,报复我罢了。”

      “那,小姐以为,方愈可否确信能成事?”

      “会的,千载难逢之机,他断不会再失手的,叛逃的二公子对江欲晚还是有所期待,所以他阻杀无双,为的就是断世子手里那面兵符的作用,方愈传去的消息出了假,若是还有将功补过的机会,也就只有从我身边下手,藏了这么久,这是二公子做过,最高明而明智的布测了。”

      “那您岂不是剑走偏锋了,如何使得。”

      我缓缓睁眼,光影扑在脸上,刺目,眯眼:“剑走偏锋也要走,我等了这么久,试探过身侧所有人,甚至不顾性命,为的就是这一日。既然他可算我,我又为何不可将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计就计。”

      “终是太过冒险,如是一步错,便步步错。”

      “就看老天是否愿成我好事了。”

      这一躺,便从天光大好,到夜色无边,月下,微寒,盛夏已过,已是将要入秋之时,晚上风凉。我呆呆盯着天际一轮弦月发怔,似乎有所想,又似乎头脑空空。

      已过子夜,我仍旧呆在花架之下,不困,不乏,裹着薄缎被,凝眸远望。身侧放着无双郡主送来的一盘首饰,美其名曰,姐妹合心,实则是替我备了所需,也做默认。

      “小姐,夜深了,您休息吧。”

      “你去睡吧,我不困。”

      一整夜,未曾合眼,夜色极美,宁静安详,不比白日,如何看来都是喧闹,我起身,身体已是有些僵痛,沉香也陪着我未睡,见我动身,连忙打水过来:“小姐净脸。”

      “沉香,去找孔裔来,我有话交待。”

      沉香点点头,擦了手,出去了。片刻,孔裔跟着沉香去而复返,见我,俯身一拜:“小姐找我有事?”

      我含笑,倒一杯清茶,送到他面前,孔裔微慌,躬身接过茶杯。

      “若说江欲晚身侧不会搬弄是非,稳重忠诚之人,我只想到你而已。我明日便启程至中山之地,游说李哲。”

      孔裔本不知道这一切,听闻我这一说,倒是吓了一跳,大惊失色,脱口:“您要去?”

      我摇头笑道:“不愧是秦染啊,事到如今还瞒的密不透风,竟然连你都不曾知晓。也就是因为此,我方才选中你。”

      “小姐需要我什么?”

      “我要你传话给江欲晚。”

      孔裔敛目,收起惊色,斩钉截铁道:“将军知晓了,断不会同意,小姐这一走,可想到过后果?”

      我转眸,看着孔裔冷峻面容,一字一字道:“孔裔,你可知,江欲晚与你们几个心腹之人并非像你们想的那么契合。只因你们是局中人,自是无可察觉,可我是局外人,看的清楚。”

      “小姐有话请直说。”

      “秦染是智囊,可却太过强势,又急于求成,难免失了下属的分寸。江欲晚是看似软性子,实则硬的很,秦染若是仗着自己所谓的忠心耿耿,时不时的来一次先斩后奏,自作主张,我保证等不到一统江山之时,秦染必死无疑。

      我会留书,撇清秦染的责任,江欲晚见到书信,也不会苛责太多。毕竟,我去游说李哲,事半而功倍,秦染虽私下放我,却也是立了大功之人,江欲晚不会太为难他,小惩大诫,也让他知晓知晓分寸几何,也是他该知晓的时候了,免得日后养成大患,丢了性命。

      而余下的,就要孔裔你去劝说江欲晚了。而最重要的是,我知道江欲晚的军令在你手里,所以,这军营里,只有你可调兵。明日天不亮之时佯装有兵送信求援,你帮我把曹潜暂且支出舞涓几里地外,他一走,我便跟着秦染出城,他回来之时你想法困住他,让沉香去劝服,莫要让他惹事。”

      我轻叹:“我要交代的就只有这些而已,明日曹潜一出,我便即刻启程,身后的事,就有劳孔裔你了。”

      孔裔立在我面前,动也未动,我纳罕,反问:“你还有事吗?”

      孔裔摇摇头,再拜过我,转身往门外走,方才走了几步,又转身问我:“小姐,您可否告知孔裔一句真话,这么做,您究竟是为何?”

      我衔笑,轻言:“孔裔,如今我便道你一句真话,毁约,骗婚,这些我都不曾知晓过,若说亏欠,也只是萧家,并非是我,而如今,你问我,我只有这一句话,为了成全他。

      萧家已灭,我便没有什么好亏欠他的了,两清,抑或者我多给他的,都可不再计较,相濡以沫,不如两两相忘,于谁都好。”

      傍晚时候,我沐浴换衣,未绾发,而立于庭中赏霞,我最喜每日当中的这一时,漫天的绚烂,望之不尽。多美,艳而卓绝,就似人的一生,平淡,极致,繁华,落寞,最终归于平静,世间百态,因果报应,也逃不过一个轮回。

      任是再刻骨铭心,翻天覆地,人也只有这一生而已。可日日赏霞,观月,等日出,何其美好,只可惜,也非人人都有这个福气。再调头之际,被惊了一跳,许是我神游太久,竟未知身后站了一人。

      曹潜也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转身,他目光还停留在我发间,姿势突兀,视线与我相碰,甚是惊诧尴尬,一张俊脸,有如落霞,衬着铺天盖地的霞彩,更是引人侧目。

      “小姐……”曹潜慌乱,缩回手,不安起来。

      我笑:“你来的正好,陪我喝一杯可否?”

      曹潜点头,我唤来沉香,一壶清酒,两杯闲愁,话不多,却是难得的惬意而温暖。

      “曹潜,以后你若有空,便帮我去被父兄的孤坟填土焚香,父亲最爱的竹叶青,你带上一坛,算作代我。”

      “小姐如何这么说?我陪您一起去不好吗?”

      “许是我不方便呢,你是我可信之人,所以我托付给你。”

      曹潜点头,侧脸沐在柔光之中,是我最喜欢的秀气和熟悉。

      “你要记得我这句话,无论日后发生天大的事情,想想你父亲,想想我,也一定要稳下心神,莫要意气用事,你可应我?”

      曹潜又点头,喝了一杯,有些奇怪道:“小姐今日甚怪,这些交待听来怪异的很。”

      “副将只管答应了小姐就是,也免得小姐心有难安。”

      曹潜难为情,连连点头:“我答应小姐就是,曹潜发誓,一定都做得到。”

      沉香斟酒,我举起酒杯,含笑看他:“曹潜,这一杯,我敬你。”

      举杯,仰尽,心就此落地,我已是尽我一切,做到想做的事,保护好想保护的人,也是离开的时候了,只求事事顺利,一切安好。

      天未亮之时,我便起床,沉香为我收拾打点,方愈则帮我梳头。窗外还是漆黑一片,房间里烛光晃晃,润色弥漫,将我们的影子拖得很长,投在墙上,像是天女婆娑起舞,煞是好看。

      “许多年不梳这腾云髻了,方愈,你手真巧。”铜镜里看他修长手指上下晃动,灵活异常。

      “您还是很美的,并非俗艳,可我还是喜欢看您原来的样子,遗世独立,薄凉清泠。”方愈轻声,似乎生怕惊起睡梦中的某人一般:“小姐,你若就此走了,当初广寒宫里的一切,就真的都交托给将军了吗?”

      我撩眼:“江欲晚早有安排,就算我不供出,怕是也藏不住了,不如当做邀功,有何不好。”
      方愈没有再说话,过了半晌:“梳好了,您看看如何?”

      镜中人容色清艳风流,风姿绰约,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我细细看去,一张似曾相似的脸,那不是我是谁,只不过,这张脸不属于现世,而属于前生。

      “小姐当真这般明艳动人,确是天下无双的。”

      “让方愈为您傅粉,点去眼角下的疤吧。”

      “不必了,由着他去吧。”我起身,跟着沉香到里间换衣。

      一件件脱下,再一件件穿上,像是蜕皮的动物一般,疼痛并着艰难,焕然一新,仿佛又回到前生前世去,所有的记忆又回还脑中,不一样的,只有眼前的房屋摆设,不是从前天下绝冠的广寒宫,而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民房。

      “小姐,秦先生来了。”门外传来方愈的声音。

      沉香闻言立刻红了眼眶,死死攥着我的手:“小姐,这一别,何时才能再见?”

      我抬手,将手中的东西递到沉香手中:“记得,若是江欲晚为难你,你就把这玉珏交给他,那便可脱身,但若不是情非得已,切莫交给他。”

      “小姐……”沉香哭声渐浓。

      “我该启程了,沉香,你记得,我交给你的那些事,告知你的那些话,务必记在心里,等我回来接你。”

      沉香哭泣,却不得不松手,哽咽道:“沉香知道了,小姐放心吧。小唐已经安排好了,一会儿您路上就可见到他。”

      我点头,提身准备出门,沉香跟在我身后,喃喃道:“小姐,记得带口信回来,让沉香知道您还好。”

      我应她,开门出了去。

      夜色正浓,秦染带着几人等在门口,依旧是那幅自信满满的神色,他挑着灯笼,见我出门,面上带笑:“小姐果然倾城绝色。”

      “曹潜可是启程了?”

      “正是。”

      “那便走吧。”

      我定定神,便是连头也没回,跟着秦染出了院子,只是刚走到大门口,方愈从房间里追了出来,气喘吁吁道:“我可否再送您一程?”

      “也好,就送到我出舞涓吧。”

      一队轻骑装备甚简,趁着夜色,向舞涓的东面出口行去。方愈与秦染皆在马车里与我同行,夜深人静,路上无人,只有马车轮子颠过石板的声响,三人坐在车中,皆是各自敛神凝眸,不知所想。

      “秦染在想,以小姐的智谋,说服李哲的因由自是不必我多言了。”

      “先生放心吧。”

      又是彻底的死寂,每一个声响在我们之间,都似扩大许多倍,令人心惊。眼看就要出舞涓城,马车停在城口,方愈该下车了。

      “您一路多保重。”方愈朝我弯腰一拜,再抬头之时,满眼的忧心忡忡,还有些犹豫不决。

      “沉香就拜托给你了,你且回吧。”

      马车再行,我扭头往后看去,天际微熹,只有微弱光亮,方愈一身青袍,站在潮湿而阴暗的石板路上,身影单薄的,就似一株临风青莲,隐在云雾之中,若隐若现,直至车行甚远,那模糊身影,依旧没有离开,而是立在远处,仿若根深蒂固了一般。

      “小姐选的那小兵就在外跟着,何时让他见过您?”秦染撩起轿帘,往后瞧了瞧,问我。

      “你让他进来吧,还是个孩子,别吓着他了。”

      车再次停下,小唐被招到车厢里,他甫一抬头,见了我,双眼大睁,似乎甚是犹疑,想认却又不敢。

      “小唐,我们又见面了。”

      小唐顿了顿,他伸手指着我,大惊失色:“是你,沄大夫?你怎么变成个女人了?”

      我笑笑,并未作答。

      “见过小姐,休得无礼。”

      “小姐?”小唐微怔,也无多想,随后扑通跪在我面前:“小唐见过小姐。”

      “起来吧,小唐,这一路,只有你陪着我了。”我笑言,小唐不明意义,却也聪明的选择乖乖听话,秦染见势似乎颇为满意,我挪眼敛神,心无他念。

      一行人走了差不多半日,终到了中山之地的宛城城郊,天光早已大亮。眼前的景致从一路荒凉,到似乎隐约可见砖青色城台楼落,我离宛城愈发的靠近。

      于是,用不了多久,便到宛城城下,果然是重兵把守,城池上方,里外三层的投射手,弓箭手。再看城上,旌旗摇曳,剑枪林立,那些坚毅而卓绝的面容之中,透露着一派肃杀之气。而当头烈阳高照,刺目而灼热,诺大的城门紧闭,正是全城戒备时。

      马车停下,秦染先下了车,我从帘子空隙可看清他动作,虽是聚包围之中,只要一个不明动作,亦会万箭穿心,毙命当场,他却面容平和如旧,衣袂随风而舞,坦然自若,独自一人,走至城门前,立住身体。

      城门岗楼之内的士兵得令,高喊一声,万人动作一致,顿时铁质兵器碰撞声响乍然响起,虽然声音不大,却也不见杂乱。我身侧的轻骑兵已是全部下马,恭顺立在远处,手中并无任何一样武器。

      若说诚意,秦染也算置生死于无故的地步,为的就是让李渔相信,江欲晚本是有心归复。而秦染本人就是江欲晚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如今只带十几个毫无半分抵御的士兵贸然进入宛城,这不止只有诚意,还有勇气,或是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着。

      城门启,铁链声乍响,沉重嘶哑,似乎那扇门已经关了千年万年未曾开启,如今城门缓缓而开,秦染眼里看见的是希望,而我眼里看见的,却是一场前途未卜的,逃不开的重逢。

      大门全开,里面列队涌出一对持盾轻骑,而后跟的是弓箭手,团团将我们围在其中,水泄不通。而后从城中走出几人,人影晃动,越来越近,直到近至跟前,我方才看得清楚。

      一颗心翻覆难平,不知是因为见到旧人,还是唯恐自己又沦为那场灾难之中的殉祭。我阖目,长声叹息,原是我所求,上天从未有意成全过,我熬过一个又一个艰难险阻,到最后,却似轮回了一圈,回到原点。

      “小姐,您脸色很不好?可是不舒服?”小唐凑过来,轻声问我。

      我摇摇头,虽心神难安,却极力自我安抚。不愿屈服命运的人就会如此,无论经历多少心灰意冷,神灭念散,只要未曾如愿,总会不断暗示自己,想要的那些,总会达成的,只要再熬一熬,挺一挺,都回来的,会的,我便是其中一个。

      可每每夜深人静,我又会反复推翻自己所坚持的信念,不断犹疑,路在何方,命运会偏向何处,断是人算不出,主宰不了的,可天亮之后,心又慢慢冷下来,落在胸腹之中,成为一块石,一寸铁,如此坚韧无改。

      “昀妃娘娘,老奴奉皇上之命,来接您回去。”干涸黯哑的声色,就似一道铁造钩锁,径自穿过我身体,掏穿我灵魂,随着那死水般的一字一句,收紧,再收紧,扯得我心肺具疼。

      轿帘乍然撩起,我缓缓睁眼,面前站着的老太监我认得,他曾跪在我脚边阿谀逢迎,他也曾站在我面前下旨擒我问罪,他更曾在李哲受伤之时欲狙杀我当处,他是熟人,却似乎交集只存前生之时。

      我抬眸看他,他脸色平静,如皱菊般的苍老面孔毫无生气,往前一步,伸手,递到我面前,弓腰道:“娘娘请,皇上久候多时。”

      想来,唯一一个吃惊不已,连嘴都来不及合上的人就是我身侧的小唐吧,他惊恐的看着我,根本不能相信,眼前这个如她姐姐一般的人,竟然就是北越士兵口中,那个狐媚毁国,人人谈论的昀妃娘娘。

      我敛眸,将手搭在老太监手背之上,起身而出。光如倾,劈头盖脸,我只觉得有些昏眩不迭,身侧有人稳住我身子,暗声道:“娘娘小心。”

      我顿了顿,一手搭着老太监的手,一手提着长长裙摆,步步沉重,每踏一步,仿若走过一生那么疲惫不堪。

      小唐垂头,紧紧跟在我身后,经过秦染身侧之时,秦染俯身,跪地朝我大拜,久不起身。我所过,无人可立,皆是跪拜在我脚侧,仿若天神降世,恭敬膜拜。

      原来,我所要的,不止是江欲晚给不了,连老天都给不了。

      我刚入城门之内,身后传来铁门划过地面干涩撕裂般的响声,关一扇门,何其容易,只是我一再看见自己面前身后的门,渐渐闭严,却从未看见,究竟还有哪一扇门,是朝着我开启的。

      罢了,这一途必经之路,我便是如何,也得硬着头皮走下去,李哲,江欲晚,我一个都不欲选,不欲要。

      入城,一袭红毯铺了前路,路的尽头,停了一顶轿子,轿身覆着金黄锦缎,不如皇宫之中的别致,却足够他人看得清楚,乘轿之人,定是皇族家眷。可我还算是李哲的哪个家眷?如斯好笑。

      “娘娘请上轿。”

      我扭头,瞧身侧苍老太监:“徐公公时久不见,你可要改个称呼唤我了。”

      徐苏躬身弯背,努力的撑了撑身子,黯哑答我:“皇上吩咐来迎昀妃娘娘,老奴不会认错,娘娘这就随着老奴前去见皇上吧,皇上等您许久了。”

      我不愿多费口舌,坐进轿子,任他们送我去该去的地方。许是因为之前有禁令,轿子抬过大街并不见行人,中山之地的宛城倒也算有模有样,却也不比北越陵安城的富庶繁华,目光滑过一排排店铺,已有多半已经关闭。看来外面四路大军围困,果是让宛城犹如困兽,虽不至于挨饿,却也有些诚惶诚恐,草木皆兵。

      “娘娘,自从那一别之后,皇上身子骨总是不如从前,老奴斗胆,只求娘娘出言留些情面,切莫太过绝情。”轿子外响起徐苏的声音,幽幽然,带着一股子冷感。

      李哲活着,出乎我意料,我本以为下了那般狠手,他必死无疑,我不禁轻笑:“看来李哲不肯撒手而去,就是等着再见我这一日,所有恩仇怨恨,都一一清算干净,他等得还算值得,终是把我给等来了。”

      “娘娘,皇上待您仍有真心,您切莫……”言尽于此,却又吞忍回去,我转眸,看向人影晃动的轿帘,却没有听到他的下文,只闻得一声长长,无可奈何的叹息声。

      轿子弯转曲折,终是停在一座繁复精致的宫门之前,又从大门而入,眼前皆是后宫所置,庭院楼阁,池塘亭榭,一样不少。人间繁华奢侈的宫殿,除了少了皇帝特用的瑞兽祥物,基本无差。

      我望着窗外景致,思绪游移,眼前滑过一处处花繁叶茂,就似那一年的夏天,我也是被这样一顶华丽的轿子,由着父亲亲自送进宫里去的。

      那时风华正茂,眼若秋水,容色如玉,总有些情怀藏在心怀之中,隐忍,羞涩,甚至是有些小小心思伎俩,皆是天真无邪,举世无一。我记得,那时的李哲,坐在金銮宝殿,一身龙袍加身,我跪拜,他垂目,那声音好听至极,他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萧重沄,九重天的重,江上大/波的沄。”

      “重沄,重沄……”俊儒儿郎高高在上,嘴里不住念叨那两个字,仔细品味,似乎品的有滋有味:“江上重波起,一浪覆一浪,女子的名字竟起的如此大气,真是好极。”

      我抬头,看他正瞧着我的脸,软软一笑,眉飞色舞的不止芳华正艳,还有触动心弦深处,一种情意绵延的悸动,从眉梢眼角,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娘娘,到了。”

      思绪骤然打断,我醒神,轿帘被掀开,轿子停在一扇朱漆门前。

      “皇上就在里面,娘娘请进门去吧。”徐苏见小唐有心跟我,便拦到:“小哥莫入,随老奴到侧房喝口水,休息一下。”我扭头,朝小唐点点头,他方才跟着徐苏离开。

      我站在门前许久,始终不愿推门而入,只道是原本那份揪扯而惨烈的记忆就该死透在过去,死在在我走出长门宫之初,死在李哲倒在我脚下那一时,死在我所见的北越格玵山间两座孤坟冢之前,可如今,原本尘封的过去,却要再次撕裂开来,生生示人,我不是未曾想过,而是现实远比想象更令人难以负荷。

      无关爱,无关恨,只是一段历史,是死去活来的,有惨烈悲壮的历史,关联着自己,又关联另一个与此密切相关的人,仿若一道旧伤口,明明痊愈,却又犯了旧疾,让人痛不欲生。

      我定定神,推开沉重厚实的朱漆大门,门应声而开,庭院花色叶貌悉数入眼,我提裙迈入,步步深行,只见那颗茂盛合欢树之下,站着个明黄缎衣之人,他背对我,微微仰头,正面朝一树繁花,赏的认真,身影安然而幽静,风过,花摇,风穿过他衣摆,花飘落他肩头,一切都归于平静,仿若连时间都已静止。

      我站定脚,抬眼看他背景,心如细丝缠搅,一圈圈,一道道,已然困得牢实,让我呼吸不能。

      他身形微晃,似有颤抖,未曾转身,却声轻情深的问道:“你终于来了,重沄,我等你许久了。”

      我未出声,眼见面前男子倾身而转,风掠过他青丝乌发,滑过他脸颊,再入之我的眼,天与地都暗了,前尘后世,只在面对他的一瞬,从头来过,我胸口一颤,继而周身骤疼,背后纵横交错的伤疤在疼,眼角下的伤疤在疼,干涸的眼眶也在疼。

      “你该知道,我为什么会来。”

      李哲站在树下凝眼望我,满眼的沧桑神色,似乎是已望过千年万年之久。

      “我知你恨我,我也知,你能来是为了他。”李哲朝我一步步过来,越走越近,近到足可看见他染雪的双鬓,微驼的后背,和那双染尽风霜的双眼。从前的温润李郎,如今却不复当初,他轻咳,不休不止,双颊潮红,身形震颤不已。

      “可是重沄,我已时日不多,但我不愿就这么死去,我要求不多,余下的日子,只望你可陪我。”
      我抬眼,直直看着眼前曾同眠共枕,也曾耳鬓厮磨的所谓良人如玉,漫漫荒芜的心口,生出疏离,冷漠和抗拒:“我谁都不为,我只为我自己。”

      李哲闻言,抿起嘴角,微眯凤眸,面上还可见当初的风流俊秀之色:“你可知,我为何选择江欲晚?”

      “你也只能选择他,不是吗?你的妻女,你的财宝,无不是在他之手,你还有其他选择?”

      李哲微微颔首,负手慢踱:“江欲晚的确强大,而还有一点就是,我只想看到,他是如何将你,拱手相送,一如当初,是我亲手,把你留给了他。”

      我闻言不禁笑出声音:“你的仇恨该算在另一个人身上,很可惜,他已经死了。”

      李哲双眸微凝,只是盯着我的眼看的仔细:“比起北越王,江欲晚更可惧。”

      我轻言:“可比起袁鹏浩,你也只有江欲晚可依,复辟方才可能。”

      李哲面色渐渐凝重,反问:“你宁愿回到我身边,也要成全他,究竟为了什么?”

      我撩笑:“当初父亲送我入宫之时,又到底与你说过些什么?”

      “重沄,你并不欠他,非但如此,你肯回到我身边,是帮了他天大的忙,反是他欠了你。”

      李哲走到我身侧,抬手扶上我眼角下的疤,轻声呢喃:“他可死心,这一世,你与他终是只能陌路,重沄,他能送你来,终是你们无缘啊。”

      我视线迷茫,看不清眼前纷繁,只是自言自语道:“无缘?可我又曾跟谁有缘过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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