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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天地张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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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回到这里了,握着已经裂开的拓本。
天色灰蒙蒙的,山雨欲来。
站在这片峭壁上,可以看见远处的深黑色海面几乎与天空上的云层连成一片。
飞鸟收拢翅膀,停在一侧的崖壁上,偏过头来注视我。
手中的玉珠烫得灼人。
我的剑还悬在一旁,微微颤动着。
虽然我几乎不用剑,但它也跟了我很久。我盯着它看了会儿,最终判断不出这是否还是件死物。
二师兄曾经强调过剑灵是一种很危险的东西。剑作为他手中的武器,倘若不能完全为他所用,还不如不要。
携锋宗的人对此观点有持赞同也有持反对的,大概在五五之数。不过那群人用的武器奇形怪状,更有人善用不止一柄武器,会役使器灵也不算什么怪事。
我最近一次接触此等存在,还是在主峰内部的藏锋阁。那里存放着大量无主的兵器,但通常不作为任何人的备选。即使是属于老宗主的生灵道的剑,也未曾接受过新的持有者。
至于我的剑……我用到它的地方很少,但不论做什么都很顺手。如果真的存在剑灵,我恐怕就要换一把了。
幼时我总是莽撞,至少在我如今看来是这样。我爹尝试教我的那些东西,我学不好,理解不透,却也绝不说假话哄任何人开心。但这不是出于诚实,而是出于固执。尽管我固执的那些东西,貌似从来都不属于我自己。
正因如此有人以畏惧的眼光看我。也是因此有人极力想改变我。
我从那一场漫长的雨灾中想起了一段新的固执,这固执被他们发现,却不让他们欣喜。
“我不能理解,是因为我和他们没有经历相同的事吗?要经历到什么程度,我才能理解他们?”
于是娘那双常常含笑的眼中溢出了悲伤的雨。
当时我也只是困惑地看着她,听着她失了平静的声调:“你一直都是这样想的吗?”
直到爹见我的最后一面时,他也对我说是他错了。他说他错认了,我不会成为他以为的那种人,是他只看到了我的无动于衷。
他们最终被灾难淹没。我以为那就是我遇到的,最鲜明的,世人称之为命运的东西了。
剑随着我的心意慢悠悠地晃动了一下,而后略微偏转,反射出一道寒光,重重地磕在一侧山石之上。
唉,这山崖毫发无损。
我迷路到这里,被迫驻足远眺,扮演一个欣赏海景的人。
我初见师尊的时候觉得他实在是一个很有生活情趣的老仙人,尽管后来发现这可能是错觉,但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在谨慎地向他学习。
当他希望我找到自己的道时,我总觉得他在做表演。
我想的是我什么路都能走,什么路都能接受,又觉得我更应该停在此处。
那位师祖的警告并不令我如何诧异,反而令我恍然大悟。他说的真是对极,与我牵扯过多其实是一件不幸的事。
如果没有人因我而死,我就没有任何畏惧,不会感到愧怍,有一天我死了,也只是如同雪花消融在土地上。
但是他说,他唯独不希望我这样去死。
我告诉过他我不会死,起初是出于直觉。
他对这话偶尔会闭口不言,偶尔又嘲笑我:“你这个不会死,持续到什么时候?”
“反正不会是现在嘛。”我随口回他。
到我该死的时候,我一定会有所察觉。
“……那你让谁决定你什么时候该死?”
他这话称得上是诘问。
我则谨慎地保持沉默。
“你不是不相信命运吗?”他不依不饶地问。
我点头回他:“这不是命运,这是我的选择。”
他久久地看着我,最终叹息:“那……”
——我突然想不起他究竟说了什么,只能头脑空白地看着这一片海。
长剑向海坠落。
一切的声音都离我远去,只留下细微的,难以识别的混响。
此刻我本该焦躁,但我却感知不到任何情绪。我震慑于一个谜底。
伪道心破碎后,我在寻求属于自己的东西,但我真的有这样的东西吗?
我质疑过自己,认为自己是一个空壳。
可是真的有人试图向我揭露过,只不过揭露的同时,他们就都要死去了。
师尊在我身上试验过一些奇奇怪怪的法术,最后的成果是为我改了名。
他说这个周字是周全,周到的意思。
我跟着师尊的最后几年,他带我回过一次环京,正遇上太子。
这位病得厉害,面色苍白更甚我记忆中的样子。他一眼认出了我,却并不多言,只让我们离开。
师尊说他算到环京地势变动,龙脉变易,太子将要即位。
太子不愧是太子,并不为修道者的话所动,只是在咳嗽过后,冷淡地扫了我们一眼:“那又如何?”
“百年之后,就是改朝换代的事,都要发生了。而如今,”他发出刺耳的笑声,奚落道,“都在作壁上观。”
到如今我也不知他说的是谁。
但他对我还能保持从容,让我好好地活。
之后,就是正式拜师。再之后就没有了。
我当时被雷炸得头晕目眩,眼花耳鸣,看着狂风卷起若干飞灰。
我震惊得无法思考,不明所以。
我没有做任何事。但并不是只要我不动,就不会有事。
而是师尊先说出了口:“你已经走上了自己的路。”
“服从它?”
“那不是你的选择。”
“从你有了自己的固执起,你就已经做出了选择。”手中的玉珠凝成不稳定的虚像。
“否则……你本不会做那些多余的事。不管是试图去理解,还是保持距离……那都是你的选择。”那道灵识断断续续道。
“老朽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你可有自己的答案了?”
拓本彻底碎裂,在我手中化作齑粉。
“……”
我很想说点俏皮话,可也无力去说了。
我曾经为了做到爹娘训导中所谓的慰藉,握过许多人的手。他们认为,行动中蕴含着力量,能够使人信任我。
事实上这并不管用,我也不相信,只是我依然那么做了。可后来,也是我放开了那些手。
倘若必须要承认这就是属于我的东西,反而比我自认的空壳,要更加令人感到——痛苦。
假设这就是痛苦。
我感觉这具躯壳中的血都沸腾起来了,灼烧着上涌,使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我跪倒在地上,用手摸到了灼热而粘稠的液体。直到那痛感减弱,我才后知后觉地理解——是我的眼睛出问题了。
从黑色的视野中又亮起一个光点,而后晕染出一片赤金色的裂纹。
头顶突兀地传来巨响,金与石碰撞在一起。一者暴戾得势不可挡,一者被动受击。
很快,我听见尖锐的嗡鸣,以及山石开裂的声音。
我下意识张开防御,听着石块与尘土扑簌簌下落,砸在屏障上。
在这充满窒息感的情境中,我的视野逐渐变得清晰。
情况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岩壁损坏的程度远不到崩塌,那把剑不知何时已掉落在一旁。
我抹了把脸,捡起剑,抬起头向上看去。
正有个着朝阳宗弟子服的陌生人从崖壁上方探出脸。
我不太想说话,只是提着剑,沉默地看着那人。说实话,我感觉不太好,头还是很晕,视野虽然清晰,眼部却依旧残留着灼热感。
那人谨慎地飞下来,顶着张胡子拉碴的脸靠近了两步,上下扫了我几个来回后,指着岩壁开口道:“是你干的?”
我点头。
他深深地吸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是正对着陆上最后一块地了,我好不容易抢下来作观海阵,远陆灵脉入海的涡流还没有记录完,就被你……”
“赔钱!”他怒火中烧地瞪我。
我愣了一会儿。
他脸色微变,后退几步:“愣着干嘛,给钱啊——”
“……”我收起剑,作势要取物。
这人立刻面露喜色。
“你要多少?”我不得不开口问他。
他思索片刻,试探似地报道:“两块上品灵石?”
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取出灵石交给他。
跟我在仙舟上见过的卖家比起来,这实在是过于亲民的价格了。
只见他拿了灵石,取出个阵盘,尝试修补。岩壁上一闪而过繁复的金色纹路。
“还好你这乱打一通,没有损坏阵法的根基。”陌生人的神色终于放缓,“你是哪个宗门来的客人,跑到有生崖做什么?”
“这里是试阵场,禁制颇多,等我补完了再把你送到回云居。”他面朝岩壁,一边自说自话,“你看这观海阵,本来基底是一整面石壁,借着岩筋天然填充的聚灵阵可以使其自行运转。现在嘛……唉。”
我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感觉眼睛还是有点疼,掏了点丹药出来吃。
这人满口阵法,絮絮叨叨地一直说到了他修补结束。
完整的纹路再次亮起来,然后,从最上方开始变红,像被泼了血似地,这红色正逐渐往下流。
他陷入了沉思:“这……”
“这是什么?”我问道。
“大概是远陆有魔修吧。好好的魔界不待,跑出来干什么……”陌生人摇了摇头,“我稍后会禀告宗主。这会儿你还是先跟我走出去吧。”
他领着我在岩缝中穿行,过处抬头只能看见一线天空。
这当然不是我来时走的路。
我本打算把拓本放回去……现在这东西彻底没了。
“到了这里,差不多就可以御剑了,你们应该都住在那边。”他指向下方隐约可见的楼阁,“此地,跨越术,神行禁用,你飞的时候也得慢点,大阵对这方面监管很严。”
我点头以示理解。
但他还有些话想说,盯着我的眼睛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咳,我也不是很想知道。”这位掩饰般地咳嗽一声,“就,你是不是邬家的人啊?”
“……”我哑然。
“我只是随口一问而已,也不是好奇哈。你知道,见到个当朝龙脉的修士还挺稀奇的是吧。”他语调急促起来。
“——是。”我打断他的口不择言。
我想,我触碰到了一个回环。这是种很神奇的体验,也难怪有人称之为命运。
无论如何偏移,人都会找到自己的位置,回到本质当中。
“我是邬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