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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六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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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川这场地动,波及的范围甚广。同州城最为严重。
是以我们先去的同州。
路上爹掀起马车一侧的窗帘向外看去,表情沉寂。
他让我也向外看。
地面上广袤的田野中延伸出一道道裂痕,看不出缝隙有多宽。
以修仙者的眼光来看,这绝非是普通地动。
而爹更关注的则是,有多少人死于这场地动,这事的规模比他想象得还大得多。
同州城内的景象恐怕更加骇人。
他突然就说要把我送回去。
“为什么?”我很自然地问他。
他只是叹着气说:“有些事你现在见了,恐怕会成为一辈子的梦魇。”
我告诉他我不会做梦。
确实如此,哪怕是在现在,我也没有梦到过什么。
但是此时我突然想起我在同州城究竟见到了什么……
我见到的是,凄凉的废墟和无可挽回的伤者。
失神之间,同州城近在眼前。
爹带着我下了马车,走在队伍前头,一步步接近。
之所以走路,是因为马车确实没办法在这样的路面上继续行进了。
迎面是眼中布满血丝的同州城主,衣着勉强整洁,脸上的表情却实在难看。他上前道:“下官见过雍王爷,世子殿下。”
爹只是透过垮塌的城墙,看向城内,半晌才哑声道:“本王记得,同州的城主不是你吧。老城主人呢?”
“......截肢后夜里发热,殒了。”
爹没再说些什么,牵着我向城中走。
同州城全然是一片废墟了。梁柱,瓦片尽数跌在一处,衣衫褴褛,神情麻木的灾民们还在废墟上尝试挖掘。
他们的脸上,手上全是血痕。
城内可见的空白处,放着一具具残缺的躯体。遍地是沾血的布片。
我看着这一片与记忆完全重叠的景象,刹那间灼伤一般的感觉自肺腑中升起,也许能被称为悲伤的心情自然而然地生出。
有很珍贵的事物被践踏了。
不仅是物质性的房屋,财物。更重要的是人的生愿,生机。
这个地方充斥着悲伤和绝望,让人不能不动摇。
而他们都存在于我的记忆里。
一长支队伍中,不少人见了这幅景象都哽咽起来,空气中悲声四起。
爹看向我,眼中压着一片红。他语调极快地说:“暂且没空看你了,待在这里不要动,知道吗?”
他要去安排随行官兵搜寻生还者,要安排随行医官救治伤员,物资调度,要调查受灾人数,同时调遣部分人去其余几个州府勘灾。
对此,城主扯了下嘴角,丧气道:“已经过去五日了,早没什么能救的了。”
“......能救出一人是一人。”爹只是这样答。
我被带到一处空旷地段,这里是救治伤员的地方,地上铺开一大片已经被染红的布帛。伤员躺在上面,有些只是呆滞地看着上方,有些则低低地呻吟着。四处勉强以竹竿撑起麻布,遮盖住天空。
所有医者都在尽力救治着伤者。
尽管如此,这里依旧是人丧命最多的地方。
很多人的死并不是由灾难本身直接引起,而是源于灾后的一系列问题。
譬如,低温,饥饿,发热,以及......瘟疫。
一名医官嘱咐我不要随意走动,就去做自己的事了。
所有人都在忙,而我在其中没有任何位置可言。
甚至事实上,我在此背负了一项大罪。
我眼看着自己出于无聊,在一个小女孩身侧蹲下身来。
一开始也并没有发生什么。
她只是在说一个字:“疼。”
而我则追问着,哪里疼,有多疼,是什么样的疼。像个没有感知的傻子。
“就是疼啊......”她不能说出自己哪里疼,只是茫然地说道。
那双呆滞的眼睛缓缓转向我,视线中显出一点清明。
她被我吸引了注意。
【为什么啊。】
"哥哥,我是不是要死了啊。"她突然这么问我。
“我不知道。”
“天是不是快黑了?”她的声音又细又弱,“天很黑之后,就会有人被抬出去。”
“爷爷说,他们都死了,要被烧掉。”
“为什么?”
“因为尸体就是要烧掉啊。”她的目光又涣散了,“我被烧掉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呢?”
我听着自己毫无情绪的回答:“灰烬吧。跟烧木头一样。我没有看过。”
她沉默了很久,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天色渐暗。
我的内心愈发焦躁起来。
但这并没有什么用,这只是一段无可更改的记忆,我已然知道自己会说些什么了。
她大概是感觉到环境变暗,就小声地说:“哥哥,我好害怕。”
其实她的年纪未必比我小,她只是看上去确实比我小。
彼时我对这句话没有任何反应,甚至对“怕”这个词表示了不解其意。
“要多怕才算怕?”
她也并没有要我回答什么,只是接着说:“哥哥,我好难过啊。”
“要多难过才算难过?”
她看向我,瞳光又聚集在我身上了。
她……根本就不该看向我,不该期待我。
“我是不是要死了......
死了是不是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死后会不会变成星星?
哥哥你会记得我吗?"
我看着那张稚嫩的,无望的脸,心就颤抖起来了。
不要这样说……只要你想活下去,坚持下去,就会有希望。
可是我说的却是:
“我不知道。”
“是的。”
“我爹说不会。”
“我不会记得你。我连十天前的事情都记不清。”
……她哭了。
哭得无声无息,只有眼泪在淌,屏着呼吸,难过得像要窒息了。
【不】
不是的!我不是想这样说的,我想说的是……
慌乱之中有人以一股巨力将我扯到了一边。
是爹。
他用一种可以说是暴怒的神情看着我,然后又尽量放轻语气对那个小姑娘说:“不是的!
你不会死!你一定能活下去!我们都会记得你的……”
别害怕,别难过,别放弃。
求你活下去……
【为什么啊?】
她死了——
我记得。
不知来路的话语像风一样从我耳边掠过去了:
“……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如此冷血?”
“……如果你希望我记得,我会尝试的。”
“怪物……”
“……阿玠,我很失望。”
“你需要我记得你吗?”
我旧日——
识海中云雾翻涌。后心处一线凉意刺入,泛出尖锐的疼痛。
“阿玠!”
有人非常大声地喊我。
我睁开眼,看见二师兄的脸近在眼前。
五感逐渐回归。
他半跪在我身前,左手撑在我肩膀上,用的力道极大,右手绕过我身后,似乎抓住了什么。
空气中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小师弟,冷静点!”他的眼睛比平时冷很多,复杂的情绪暴露出来。
全是苦意。
我做了什么?
“当啷”一声,长剑坠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是我的剑。
二师兄松了口气,给了我一个拥抱,然后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小师弟,别难过啊……人世间常有苦痛,可是也有高兴的事情嘛……也有目标,希望,有你热忱的一切……
二师兄我啊,最知道背负他人之死是什么样的感觉了,但是身为被托付的人,本来就是有资格去背负这些的。”
他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血滴落在地的“嘀嗒”声混在他的说话声里。
我沉默着将他放在我背后的右手捉到眼前。他下意识挣了一下,而后又只是停了话音,也安静下来。
他的手掌被剑锋割裂,伤口极深,仍在流血。
这一剑本该扎进我自己的后心。
治疗和包扎过后,二师兄就皱着眉一副为难的样子,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简单地说了句:“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我反问他。
我能有什么事,我从来都没出事。
【出事的是他们】
隔了一段时间我道:“我出去走走。”
我是应该想想我的过去。
人生最初六年,都是荒唐。
同州地动后,爹对我的态度就发生了一些变化。或者说,他终于开始正视我异于常人的地方。
他请了先生教我分辨善恶,同时更频繁地带我去做善事。
也更频繁地带我去那些场景。
为了这件事,爹娘吵得也越加频繁。
爹对此只有一个回答:你看他那样正常么。
他对我的要求似乎一低再低,从我要做一个帮助他人的善人,变成一个普通人。
他只是要求我能与他人共情,为他人的快乐而快乐,为他人的悲伤而悲伤,对世界上的一切悲惨之事能有所触动。
这却是那时的我恰好做不到的。
或者说,是我表达不出来的。
或者说,是我不能以他所期望的形式表达出来的。
他只是希望我至少为自己看到的东西真心实意地哭一下,说一句难过。
而我表达不了。
他就这么和我纠结了两三年时间。
那是一段很诡异的时期,那时我偶尔会不小心划伤自己,但是流血了也不知道叫人。
我思考最多的事情是:多疼算疼,流多少血会死,死后是什么样的。
直到我不小心落水,险些淹死。
我爹将我看得更严,同时表示:他再也不管了,只要我以后不做恶就行了。他累了。
此后我就很少受伤了,连入口的东西都要检查,以防我随意乱吃导致食物中毒。
过去的我称这一切为“好奇”。
再之后就是六岁时,我几乎全程旁观的水患。
娘说,当完这次钦差,我们就回封地去,不再留在京城了。
可是我们谁都没有回去。
去时水患正激烈,受灾人数猛增,大批流民由各地聚集而来。
中间不知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救济的粮草迟迟不到。群情激愤,众人都说雍王是骗子。
后来就发生了暴动。
爹让吴伯带着我走了。
而吴伯最后给我作了难民的打扮,把我放在小巷子里,就匆匆离去了。
他说他对不起我们。他是被威胁的。
我在那个巷子里待了很久,之后就撞上两个流民打扮的人,被刺伤了眼睛。
......这确实是很奇怪的。
吴伯一边像是想要给我一条生路,一边又确实将我往死路带。
正常情况下,我这样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可是我恰好碰到了一位游医,活了下来,虽说眼睛确实看不见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活下来,明明那么多人都死了。
......这也在天道的安排之中吗。
那我还真的是天煞孤星了。
九岁前,我见的都是这一类事,仿佛他们全都发生在我身边。
对此,师尊只是说,都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