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墙头烈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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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她终于能开口，能下床，能在无人时走到桌前翻开那面搁置着的铜镜。
镜中的女娃儿，圆润饱满的面颊，大大亮亮的眼睛，新月弯弯的眉毛。
她笑，女娃儿亦乐；她皱眉，女娃儿哭丧着脸；她摸上面颊，女娃儿一脸的不安。
然后，她抚上那道疤。
“柔儿。”远远地，传来诸葛先生的声音。
她忙翻下铜镜，迅速地跳上床，钻进被子里。
当诸葛和无情进到房内时，见到的是一个乖乖巧巧躺在床上养伤的小丫头。
“嗓子好了些吗？”这几日来，诸葛忙着为元祐党人平反之事，蔡京虽已罢相，余威尚在，再加上徽宗赵佶对那些个老是进谏指责他玩物丧志的旧臣们绝无好感，这朝堂之上，依旧是奸佞当道、浮云蔽日。万般忙碌之际，唯独救下莫柔这桩事，总算是令他略感欣慰。
莫柔点点头，喊了一声：“世……叔。”嗓音虽然还略带沙哑，没有10岁孩童应有的稚嫩，但总算是能顺利说话了。
诸葛和无情俱是面带喜色，但仍仔细叮嘱她再将养几天，切莫再说太多。
莫柔一一应下，犹豫了下后，还是开了口：“世叔，我想……出去走走。”
诸葛望着她，但笑不语。
莫柔脸一红，便不再装腔，掀开被子，赤足跳了下来：“我都好了。”
诸葛“呵呵”笑了两声道：“那就叫你大师兄带你在宫里头走走吧。”
莫柔便笑眯眯地跑到了无情身边：“烦劳大师兄了。”
无情却是不动。
她小鼻头皱起。
无情莫可奈何，只得出言点醒她：“先换好衣裳罢。”
于是，莫柔拿起床头早已为她备下的衣服，提起地上的鞋子，蹦蹦跳跳地跑到屏风后。
好半天，探出一枚小脑袋，哭丧着张脸：“好像……穿反了……”
在宫女的帮助下，莫柔终于顺利跟在无情后头，走出了“一点堂”。
正午的阳光倏地一下撒进她的眼，有些刺痛。
感觉到身后的女孩停下了脚步，无情也止住了轮椅：“怎么了？”
她深深地、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外间的新鲜空气，随后咧嘴回了无情一个大大的无邪的笑容：“看，太阳公公。”
真好。
活着真好。
能再见到青天白日，呼吸到清冽空气，听闻到鸟鸣感受到清风拂面，真好。
无情看着她，却想起自己六岁那年，家中遇难，双腿被废，后来亦为诸葛先生所救，加入自在门，至今，已近十年。
她似他。
同样全家罹难，甚至面上还留下了磨灭不去的疤痕。
对女子而言，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
他却不似她。
他不笑。
自被诸葛先生救起的那天起，他永远再无那样单纯的笑容，只剩这单薄身躯。
眸中神色黯淡了些，他驱动轮椅继续往前，后头的莫柔亦步亦趋紧随。
“皇宫大内，不比寻常。柔儿你须处处小心，莫犯了忌讳。”无情边走边给莫柔讲着皇宫中的种种规矩，他自小跟诸葛先生住在这“一点堂”中，宫中的宫女、太监们都对他都已很是熟悉，路过他身边时一一束手行礼称上一声“盛公子”。只是众人今日里见他后头跟着个憨态可掬的女娃儿，一张粉嫩嫩的小脸蛋，只可惜左脸颊处的伤疤却是触目惊心。再看女娃儿腰际挂着的一块和田白玉龙纹佩，便都知道她就是那被诸葛先生收为义女的莫家遗孤，个个心头不觉对其多了几分怜悯之意，忍不住便多看了几眼。
莫柔感觉到众人探究的目光，也不放在心上，反而是一一笑着回应，倒叫宫中诸人忙不迭地收回视线，恭恭敬敬地低头行礼。
无情看在眼里，轻轻哼了一声。须知他初来宫中时，最忌有人用这种异样眼神望自己，或怜悯、或同情、或讥笑。这些年来，只唯独一人，见到他时，眸中神色适宜，一如他只是个普通人般。
而那个人，此时此刻正在……
莫柔正好奇地打量着皇宫里里外外，却不意前方无情的轮椅突然停顿了下来，她一个不留神险些撞了上去：“大师兄，这里是？”她顺着无情的视线望去，见只是一堵普通宫墙。
“这里是，”无情顿了顿，“蔡京长子少保蔡攸的居停‘相公府’。”
蔡京么……莫柔暗暗记下。
饶是世叔从未对她提起，她也知道的……除了蔡京，还能有谁，能将当朝二品副相按押下狱。
无情在宫墙下停留了片刻方才再推动轮椅，莫柔落后了两步，再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堵宫墙。
突然，出乎意料的，墙头上突然冒出了个脑袋。
是个年龄与无情相仿的女子。
莫柔只一见，脚下便滞了滞。
这是个美得极艳极妩的女子，偏偏不沾染一丝一毫的俗气，如同色彩最浓郁的油画，绚烂鲜艳，生生撞进你的眼睛。
如火更烈，似花还香。
“怎么了？”无情听她的脚步声并未跟来，便推转轮椅来看。
说时迟那时快，墙头的女子调皮地冲莫柔眨了眨眼睛，然后迅速地消失去。
“啊，没什么。”莫柔忙不迭回道，见无情亦略有所思地望向墙头。
忽然间，她有些明白，为何她的这位大师兄会在此处停留。
他，也识得她吗？
转过相公府，来到御花园，正值风和日丽之际，莫柔和无情见湖心亭处站立了不少宫女太监，想来定有宫中贵人在此歇息，正欲绕开远行，却被亭中之人察觉，唤了宫女来叫他们上前。
“是皇上和郑贵妃。”无情在莫柔耳边低语了句。
待走近了些，两人行过礼后侧身立于一旁，莫柔知道不能直视赵佶，便用眼角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只见当今圣上尚是年轻，不过二十开外，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书生气极重，全然没有一国之君的威严与肃穆，倒是令她想起了他那一手传世的“瘦金体”，同样的细瘦飘逸，挺拔秀丽。
“你便是莫柔？”徽宗目光转向她。
莫柔点点头：“是。”
方才这女娃儿只一行礼便低下了头去，只留给他一闪而过的面容，一时间赵佶也无法判断自己所见，便又道：“抬起头来。”
莫柔闻言抬头，只听见周围齐刷刷一片吸气声。
坐在徽宗身旁华服而饰的郑贵妃瞧了个正着，禁不住就低呼出声：“这孩子，真是受苦了……”原本多么漂亮可人的一个女娃儿，脸上却多了道骇人的伤疤。
赵佶这次也看了个分明，想到莫相一家上下只剩下这么个娃儿，却又成了这般模样，心里头倒是起了些内疚，便道：“可叫御医来看过？”
边上的无情替莫柔回道：“回皇上，卢太医来看过，也配了些消淤去痕的药，近日里正在服着。”
“如此便好，”赵佶点头称道，“来人，传我的话，叫卢太医再上些心，要什么好药尽管去拿。”
待边上的侍从应下后，无情和莫柔齐齐谢过圣恩。
赵佶总算是搁下了一桩心事，这才想起了方才叫无情过来的缘由，忙道：“来来来，崖余，快过来瞧瞧这盘棋局，朕与贵妃参详了半天，却是不得其解。”
无情自幼跟着诸葛先生住在宫中，虽是为人冷漠，并不为赵佶所喜。却因下得一手好棋，赵佶闲时也会找他来对弈个几局。前日里蔡京呈上本弈谱孤本，令他爱不释手。连日里钻研下来，却只这一盘棋局令他困扰不已。
无情推动轮椅靠近后，端看棋局，只见已接近收官阶段，黑棋白棋相互厮杀咬成一片，而乍一看去，黑棋的优势极为明显，尤其盘中左侧白棋大龙已尽覆灭，毫无生机。
“崖余你且来说说，这白棋可还有机会？”
无情秀气的眉头微微皱起，看了好半天，却迟迟没有开口。
边上的郑贵妃趁着这片宁静，剥了一枚果子递到赵佶嘴边，待他咬了一口后，又嗤嗤笑了笑，放回自己樱唇中，娇笑道：“皇上，依我看哎，这白棋早已是翻身乏术。”
无情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在他看来，这白棋并非全无出路，只是那关键一点……
这时，却突然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皇上，让柔儿来试试，可好？”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那个女娃儿的身上，见她瞪大了双眼鼓起了腮帮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赵佶不禁开怀笑道：“你且来试试。”
莫柔得令后喜滋滋地凑到了棋盘前，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棋局转啊转，看起来很是认真地在琢磨着。
赵佶只觉得有趣，他素来是个风雅之人，生平最爱无非琴棋书画，见这小小人儿也像模像样地研究着棋局，倒是颇为赞赏。
只是无情看在眼里，不免有些担心。赵佶为人，虽则算不上是暴君，却是个没骨气的，对弈棋又看得极重，柔儿小小年纪又怎可能解得了这样的棋局，若是她不小心扰了这棋，只怕会惹得赵佶心生不悦。一时间也别无他法，他只得再度看向棋盘，试图找出白棋的正确着点，以为莫柔解围。
就在在场诸人皆以为这女娃儿只是图个好玩的时候，莫柔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从玛瑙棋罐中取出一枚棋子，断然出手。
“啪！”
这一手，手法干净利落，拍声格外响亮，棋子落点纹丝不动，一看便是内行高手。
赵佶只一看，便觉精神抖擞。好一招斜飞！原本左侧奄奄一息的大龙却因这跃然一飞，骤然现出一派生机，与场上的黑棋隐有旗鼓相当之势。
无情好看的眉头这才微微一舒，他不觉望向莫柔，正好她也笑眯眯地看向自己，还略带得意地冲他吐了吐舌头，一派天真烂漫的神情。
“好，好，好！”赵佶连说了三个好字，伸手将莫柔唤到身旁，笑着问道，“来，告诉朕，你这棋艺，是从哪里学来的？”
还不是棋院老爸教的，从小到大，这古棋谱也不知打了多少……如斯想着，莫柔心中猛然一痛，几乎经不住要落下泪来。但当她再次抬头，面上却是已挂着一个幼龄女童应有的天真烂漫，笑着回应：“回皇上，爹爹和娘亲闲来最喜欢下棋，柔儿也学了不少呢。”
赵佶呵呵笑着，虽然觉得这么小个女娃儿就能下出如此精妙之棋着实有些不可思议，但他素来嗜棋如命，只是宫里的那些个棋待诏平日里看着手法不错，一旦与自己对弈，却总是免不了畏畏缩缩放不开手脚。如今倒好，老天爷派了这么个小神童到自己身边，岂不是特意成全自己。心想着，便道：“难为你小小年纪，竟有这等天资。日后多来陪朕下下棋吧，怎么样，小国手？”
小国手……自此以后，这一称呼便传遍了整个宫廷内外。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墙头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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