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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风乎舞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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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来到沧海之滨已是午后,儒家弟子难得出门游玩,纵有烈日高悬,也雅兴不减,三五成群相邀作伴,沿着栈桥走走停停,欣赏万顷碧波。置身自然之中,年纪稍长的弟子还能顾得着仪态,年纪小的则如野马脱缰,将懵懵懂懂修来的礼数全部抛在脑后,在栈桥上跑来跑去,又笑又跳。
一时间易梦竟有了逛展会之感,有摊主借景抒情吟诗作对,有摊主专心致志地往嘴里塞零食,有摊主无所事事,四处闲逛欲看看同门在做什么,更有摊主仗着童言无忌,从易梦面前一溜而过,热诚邀她道:“师尊师尊,来追我呀!”
你有急支糖浆吗,你没有。
你是留侯吗,你不是。
那我才不追呢。易梦不挪步,懒散地摆了摆手:“不啦。天气炎热,我不想出汗,你让你三师公追你。”
那童子信以为真,转向张良道:“三师公三师公,来追我呀!”
“……”张良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温然笑道,“我不以大欺小,子明你来。”
言罢他不由分说地拍了拍天明的肩膀,把那一脸懵逼的工具人轻轻往前推了推。
“啊?”天明仰头看了一眼张良,“为什么又派我上啊?”
“自然是因为子明腿脚功夫了得。子明可愿让我们开开眼呀?”
“哼。”天明听了很是受用,他一脸得意地抱着肘,用履尖点了点地板,“那——好——吧,我就给你们演示一回什么是腿脚功夫。你跑吧,我要来追你咯——”
说追就追,他们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哇哇一通乱叫,惊得栈桥上停歇的鸟儿纷纷振翅而飞。
易梦笑着看了他们一会儿,觉得无聊了,便开始打量其余摊主。这一瞅便发现吟诗的不吟诗了,吃零食的停了嘴,走来走去的歇了脚,仿佛百川归海,所有人最终不约而同地选择聚在一块闲聊。
往高级里说这叫信息交换,往直白里说这便是线下八卦。
果然宇宙的尽头是吃瓜。
易梦心痒也想加入,她虽来此地不久,可凭借着与人为善、广泛交友的优良品德,已是积攒了一手绝密资料,涵盖范围更是涉及诸子百家。
比方说阴阳家的少司命在习得万叶飞花流之前曾是植物杀手,养死了无数盆栽,那些花盆逐一排好可绕蜃楼一圈。
比方说道家的晓梦是个喜怒无常的嗜糖少女,看上去遗世独立,实际上流连烟火人间。
比方说流沙的白凤是个会接骨的中二少年,本性不坏,但没准会在卫庄的PUA下黑化,日益病娇。
这些秘闻,哪一则不是抛出去便能传遍街坊,为人津津乐道。
近水楼台先得月,能从我这听到一手新闻是你们的福气啊。易梦志得意满,怀揣谈资想加入吃瓜的队列,不曾想她走到哪儿,哪儿便噤声不语。弟子们恭恭敬敬同她行礼打招呼,侃天气,诵诗文,对之前在说的事却是闭口不提。
易梦心下失落,但也不想逼他们把刚才的事情说一遍。吃瓜的讲究的是你情我愿,一个愿意讲,一个愿意听。强扭的瓜那能甜嘛!
也难怪啦,若换做她是小圣贤庄的弟子,与伏念同行出游,易梦宁可在烈日下追那个吵吵闹闹的童子,也要与他保持距离。她一介新青年都做不到的事,又如何能要求这些听惯了“天地君亲师”的儒生以她为友呢?
这瓜是吃不成了,但破冰还是要破的。易梦细细思索片刻,抬手止住正在没话找话的弟子:“我们来玩个游戏如何?”
“游戏?”弟子们面面相觑,有些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伏念嘴里说出的。
无人应答间,忽闻一声“好啊!”,易梦转头去看,恰是已跑得大汗淋漓的天明。他微微弯腰两手放在膝上歇了一阵,然后抬臂擦了擦汗珠,迫不及待地凑上前:“玩什么呀?”
颜路见他一人回来,一边递了汗巾予他擦汗一边问:“荀师叔的侍读呢?”
“那小鬼跑得太快。”天明气喘吁吁,坦然摆烂道,“我不追了。”
子慕不怀好意地挑衅道:“是你不追还是跑不过他啊?”
天明干笑两声,矢口否认道:“我怎么会跑不过他!”
子慕本就看天明不顺眼,见对方出此狂言遂不依不饶道:“你若是能跑得过他,为何不追啦?”
“咦?你这话说得奇怪。”天明眼睛贼溜溜一转,拉了拉张良的袖子,不动声色地炫耀了自己的靠山,“按你的意思,掌门师尊和三师公都不追荀夫子的小童吗,他们也跑不过吗?”
子慕被噎得哑口无言,只能恨恨瞪了天明一眼。
易梦没觉得子慕落败是因为天明有主角光环,她倾向认为天明能在辩论上占上风说到底还是因为导师太强。毕竟他的三师公能引经据典炮轰伏念不处下风,能以三寸不烂之舌让纵横联手,能兵不血刃以唇枪舌剑压制六剑奴。天明跟着这么一介人物,即便是耳濡目染,也多少能学到些皮毛。
天明毕竟是少年心性,不讲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他见子慕不认输,故意同伏念眨了眨眼睛,请教道:“掌门师尊,我说的应该没错吧?你与三师公跑得过的吧?”
那我真有可能跑不过,我都多少年没跑800米了。易梦被天明一脸期待的目光看得一时有些心虚,遂不论自身,只论张良:“子房能不止一次从公孙先生手中脱险……那想必是跑得过荀夫子的侍读。”
天明听伏念提及公孙玲珑,短暂的一愣后爆笑出声。他“哈哈哈哈哈哈”笑得前仰后合,被张良轻轻拍了下肩膀这才仓皇捂了嘴,咳嗽两声止了笑,同神色颓然的子慕道:“喏,你瞧,掌门师尊都这样说啦。”
子慕不甘心承认自己败了,哼了一声扭过头望向伏念,惊异地发现他正背对大家面向大海,子慕小心翼翼上前一步,试探着问道:“掌门师尊?”
恨只恨此时不是四下无人,否则她能因张良躺着中枪一脸“?”的表情把栏杆拍遍。易梦好不容易收住笑,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来来,我们来玩游戏。”
“师兄想玩什么?”颜路配合地问道。
“玩数。”易梦感激地看他一眼,转向慢慢朝这汇集而来的儒家弟子,“听好啦,我们每人从1-10里选一个数,写在树叶上,叶片太小不好写字,以横代之。画一横是一,两横是二,以此类推。期间不许交头接耳讨论彼此选的数。待所有人选完了,我们把所有人选的数加在一块,再按参与游戏的人数均分,是不是又得到一个数?此时我们把这个数一分为二,谁一开始选的数与它最接近,则算获胜。听明白了吗?”
“没有。”天明实诚地摇摇头,侧过头去与少羽说悄悄话,“你明白了吗?”
“那是自然。”少羽又同天明讲解了一遍,后者才点了点头露出恍然的神色。
他听明白了却也没什么参与的热情,摸了摸后脑勺嘀咕道:“不是说玩游戏吗,这有什么好玩的嘛……”
易梦见他兴致缺缺,以利诱之道:“获胜者得一天假,如此一来你觉得好玩吗?”
“此话当真?!”天明猛地抬头,眼眸闪亮如星。
“当真。”易梦点点头。
“玩玩玩!”天明顿时来了兴趣,他趁儒家弟子们四下去寻叶片时,悄然拉了拉张良的袖子,请求场外支援,“三师公,我该选什么呀?”
“唉!掌门师尊方才说了,不许交头接耳,你只能自己选,不能问人。”子慕好不容易候得报仇的机会,一把将天明拖走了。
“子房也选一个数?”易梦在拾叶片递予颜路后,递了一片给张良。
“子房却之不恭。”张良以双手接过,沉吟片刻后借来笔墨,在叶片上画了几道。
待所有儒家弟子写完数字,颜路将叶片收集好,统筹一算,得出的结果是三。有几名幸运的弟子恰好选中了该数字,喜上眉梢,为能放一天假欣喜若狂。几家欢喜几家愁,易梦见天明神色闷闷,好奇问他道:“子明,你方才选了何数呀?”
“十。”
他此言一出,张良忍不住笑了一下,易梦嘴角微微扯了扯,只道这小屁孩方才恍然点头其实是不懂装懂,真真是演技上佳,后生可畏。
易梦好奇天明做此选择的原因,遂追问道:“你为何选十?”
“十最大呀。”天明不假思索道。
“你为何不选一?一还是最小的呢。”
“大比小好。”
“何出此言?”易梦饶有兴趣地问道。
“大山鸡比小山鸡好吃。”
多么淳朴的孩子啊,能在这群妖魔鬼怪间活下来也真是难为你了。易梦心下感慨时,天明因没能成为游戏的胜者垂头丧气,他正倾颓着,张良蹲下身,与他对视道:“子明,胜而不骄,败而不馁,方可长胜。”
天明抬了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张良:“胜败我也没那么在乎,可是三师公,我真的很想放假啊。”
张良被他逗笑了,试探着问道:“那我若送你一天假,要你一个人情来换,你换不换?”
“换。”天明想都不想就点头。
“成交。”张良微微扬了唇角。
你张三还是你张三。
易梦看热闹不嫌事大,她正在心下感慨张良在小圣贤庄的权限有点高,便看到张良起身面向自己,将手中叶片向前递了递:“请大师兄过目。”
易梦好奇接过,展开叶片一看,才见张良所选数字亦为三。她讶然抬首,只听张良道:“子房有幸偷得一日浮生,弟子们即便来了学堂也见不到子房。若此,师兄可愿顺带放他们一天?”
体育老师不来学生们难道就不能自习了吗?饱受学海之苦的易梦并不为此逻辑买账,但考虑到提出这请求的是张良,她的关注点就不再是他这话说得是否有问题,而是他为民请愿的模样真是太帅了。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是何等的胸襟与气魄!
易梦自然不愿为难他,当即慷慨地挥了挥袖道:“放放放。
幸福来得太突然,天明如范进中举一般痴痴傻笑,回身抱住张良,噼里啪啦说了一堆感谢之语后才嘻嘻哈哈地跑走。
易梦看着天明无忧无虑的模样,心下闪过一丝艳羡,这就是男主光环吗,呜呜呜呜我也想抱。她克制住荡漾的神思,侧脸问张良道:“子房方才选三,可是随意一选?”
“非然。”张良摇了摇头,“倘若弟子们都想赢,都知道如何赢,应该人人选一才是。然若顾及不解此游戏的弟子,需得选高于一的数。子房在三与四之间纠结良久,能获胜只是运气尚佳。”
他推算出了最优解是一。
他知道把其余人的选法考虑在内。
他还那么谦虚地把实力归结于运气。
易梦眼前滤镜疯狂往上叠,越看越觉得对食不果腹的人来说,代餐即正餐。易梦频频点头,忽闻张良问道:“师兄怎么会突然想让弟子们玩这个游戏?”
破冰暖场让弟子们别见我就躲,外加托物言志刷你好感。这是可以说的吗?
易梦清了清喉咙道:“寓教于乐,不亦说乎。”
“子房不才,不知大师兄是想教弟子们什么?”
易梦正愁张良不问这游戏背后的深意,他一问正中她下怀,迫不及待解释道:“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儒家弟子向来读得圣贤书,不问窗外事。可如今桑海城四处都是帝国的眼线,小圣贤庄的太平恐不长久。魑魅魍魉横行于世,儒家弟子当知通权达变,若事到如今还是大闭庄门,则难察外界局势。不察,或存或亡,非制天命而用之。”
张良眼中微微闪光,一副受教的模样让易梦心中飘飘然,继续道:“若想于乱世安身立命,有两条路可走。其一,洞察各派的意图,以便顺应时局做出独善其身的抉择;其二,成为一枚枢纽协调多方。举那游戏为例,若有人能知晓所有人选的数,自然能成为唯一的赢家;但若有一人能说服所有人——”
“能说服所有人选一,”张良接过话,“则没有输家。”
易梦极喜他的聪慧,毫不吝啬地赞誉道:“举一反三,子房多智,我心甚慰。”
易梦不知道的是,伏念未曾在智谋一事上称赞过张良。帝国信奉的是民之多智,则难管教。为避免张良的锋芒太过闪耀吸引到帝国的注意,每当张良彰显出异于常人的机巧时,伏念不仅不会给予褒奖,还会加以打压,以此来磨平张良的心性,引导着他智不外露。
张良被伏念泼冷水泼惯了,本以为大师兄会因为自己插话而动怒,不曾想不仅没挨骂反倒被一顿猛夸。他一时无所适从,垂了首低头看地,不敢与伏念对视。
见过被骂骂自闭的,还真没见过被夸夸自闭的。易梦觉得张良踟蹰的模样很好玩,过了一会儿又觉得他怎么可以宁可看地板都不看自己,遂撇了撇嘴:“地上有钱吗?”
张良不觉莞尔,这才抬了首避而不答,以攻为守道:“师兄是如何想出这游戏的?”
易梦没法说是博弈论,脑子一转朗声道:“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数如是,天下如是。”
她自以为一招张冠李戴玩得滴水不漏,不曾想张良虽身在儒家,看的书却不限于儒家,当即听出了易梦所说之话出自《庄子·天下》。他心下大惊,也顾不上委婉,直言道:“师兄是从道家的书中受到启发?”
易梦后知后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她忍住惊惶,淡然道:“子房与逍遥先生走得近,我欲知子房为何有此抉择,遂于闲时翻了翻道家人的书。”
张良听到这里,结合之前他师兄的种种言行举止,再加上窗纸上那枚诡异的破洞,越发怀疑眼前此人不是伏念。他思量片刻,决定一试,遂温声道了一句:“子房让大师兄费心了。”
他神色自若上前一步,冷不丁一个踉跄,易梦吃了一惊没看出张良是假摔,下意识伸手去扶他。待两人身近只有咫尺之距时,易梦只觉色授魂与,心愉一侧,还未来得及看尽张良眼底柔光流转,便见他猝然伸手,揪了揪她的脸。
没能撕下他想象中理应存在的人皮面具,张良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他懵了片刻,赶紧撒手退开三步,躬身作揖道:“子房失礼!还请大师兄恕罪。”
一套认错流程使得那叫一个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在短暂的错愕后,易梦幡然醒悟。她方才在张良眼里看到的那是柔光吗!那是寒芒!
智者不入爱河,建设美丽中国。
妈的他居然对我用美人计。
TMD张良投怀送抱竟然是为了验她。
人与人之间还有没有信任了?!
易梦一边大度地摆摆手宽慰张良下次走路看路,一边气急败坏在心底骂他崴死你算了。
她骂着骂着转念一想,好像她确实没有骂骂咧咧的资格唉。
这是信不信任的问题吗?她本就不是伏念啊。张良疑她本就是正确的判断啊。这么一想,易梦顿时不气了,可消气归消气,她不免有些害怕。
这叫什么,这就叫谋圣的直觉与执行力。
一次不成,他可以验第二次,两次不成,他可以验第三次,三次不成,他可以验千千万万次。
而在无数次的试探间,只要露馅一次,她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