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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第八十章 父与子 ...

  •   “看来还有好长一段路,干脆讲个故事吧,说不定博学如你也未曾听过。”策马前往白湖的路上,康诺特向身旁的赫尔汀搭话。
      赫尔汀骑着一匹高大的白鬃黑马,仍是一副随军贵族的装束,腰间没有佩剑,但在身着铠甲的康诺特旁边也丝毫不显弱势。漫长的雪地行军的确叫人疲乏,见康诺特有话要说,他转过上半身,扯着战马稍微靠近了几分:“你想说什么?”
      康诺特微笑着清了清嗓子,将声音压低大半,似乎不想让附近的帝国骑兵听见:“一个古老但还算应景的故事。”
      “有多古老?”
      “虽然湮灭将第三纪元的文明摧毁殆尽,但除了随大迁徙被带到避难所的那部分,这个世界的‘遗民’还是记下了不少东西。我要讲的,就是耶罗不知从哪淘来的第三纪元往事,说不定还是你们蛇山学院的导师告诉他的呢。”
      赫尔汀也被勾起了几分好奇:蛇山的确藏有赤环以前就流传下来的古代手稿,其中应该不乏对种种遥远历史的私家记述,但他年轻时的旨趣并不在此,极少涉猎这些对术士而言“不那么紧要”的东西。于是,他点头示意康诺特往下讲。
      “故事的主角是上个纪元存在过的若干帝国之一,也可以说是它的统治者及其子嗣们。鉴于文明的毁灭与那之后的久远岁月给历史蒙上了迷雾,就不要深究我们所知的情节有几分假几分真了。总之,那是位睿智、果敢又野心勃勃的君主。他子嗣众多且天资聪颖,光是被任命指挥独立军团、足以在征服伟业中独当一面的王子就有十八个。”
      “虽然热衷于生育的君王并不罕见,但这个数量也太多了,多到不合理。”
      “所以我提前说了别在意这是真是假……况且人物越多,越有利于传诵者编排出形形色色的小故事,不是吗?”
      “……也不是没有道理。”
      康诺特悄悄松了口气,接着说道:“这位子嗣‘多到不合理’的皇帝将他的帝国一步步推向巅峰,开启了声势浩大的黄金时代,而那十八位王子就是他最得力的助手。在以铁血手段开疆拓土的过程中,这群性情各异的兄弟一度实现了空前的团结,所有人都认为他们将在统一整片大陆后将战旗指向海的另一边,皇帝也的确是这么打算的。”
      “然后,一切又急转直下。”
      “是的。”康诺特耸了耸肩。“在某个关键的时间节点上——也许是一场争议性的胜利,也许是一次惨烈失败,这取决于故事的版本——曾被光辉旗帜掩盖的裂痕再次显现,紧随其后的是漫长而血腥的混乱。兄弟相争,父子相残,被寄予厚望者暴露出疯狂野蛮的一面,向来弱势的蛰伏之人却被迫成为中流砥柱。血亲联盟在大叛乱中分崩离析,强盛无匹的帝国从此名存实亡,直到在战争的浪潮中沉没。”
      像这样不带感情、高度简略的陈述,比起故事更像是某种慨叹。赫尔汀咀嚼着每一处措辞的用意,但其实用不着怎么咀嚼,在这种场合提及这种故事,目的简直鲜明露骨:“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想要感叹‘与血缘捆绑在一起的权力是柄双刃剑’?”
      康诺特咧嘴笑道:“不,我只想炫耀自己听过这个故事,以及耶罗是个极度热衷于分享知识的好老师。我没有其他任何意思。”
      ——但蛇山学院从来没教授过这些,学生更无权阅览有伪经嫌疑的古代文稿,康诺特的“救命恩人”到底是从哪里知道的?
      不过赫尔汀并未直陈自己的怀疑,康诺特也未曾期待他做出不符合性格的戏剧性反应。
      就在他们前方不远处,策马率军前行的瑞格二世身姿挺拔,这让他本人就神似一副高扬的旌旗。
      一名勤务兵从队列后方快马加鞭赶到他身边,在获得近侍的许可后,迅速靠近皇帝小声说了些话。虽带着头盔,康诺特却隐约觉得那小兵多半正面露难色。
      而有能力洞察周遭一切的赫尔汀证实了他的猜测:“又是被安涅克沙里斯叫来传话的。”
      康诺特不禁咋舌,先前轻松的神情一扫而空:“……还是一样的内容?”
      赫尔汀点头。
      剑士向前望去,只见传话的士兵已拍马而回,队列行进也没有丝毫停滞。瑞格二世又一次拒绝了安涅克的请见,就连对方艰难写下的亲笔信都没有收。
      “这是他自找的,”赫尔汀轻声抱怨,“但凡不一直装睡,该当面讲清的早就解决了,也不至于在紧要关头连话都说不上。”
      康诺特无奈地指出一点漏洞:“那时我们又不知道伊赛尔王子会急着决战,大概是补给已经撑不住了吧。皇帝想必也有自己的打算。”
      他再次望向前方,只见瑞格二世的背影坚毅如常,毫无破绽,却也透出难以言说的孤寂。康诺特不敢说自己的阅历已丰富到对此司空见惯,但要剖析其中幽微并非难事:“安涅克是站在为帝国平叛的角度思考这一切的。他并不希望皇帝亲自动手——无论是否正当,杀死至亲对君主的名望都是一种玷污;而在安涅克看来,代替君主把手弄脏是他的分内事。无论是行刺伪帝,还是挑起内讧致其自相残杀,都比皇帝当众手刃皇子要好听得多。”
      赫尔汀皱起眉:“但这场冲突早已不是什么父子之间的问题。”
      “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康诺特叹道,“但他们别无选择。”
      这一回再不会是什么陷阱了——仗打到这个份上,棋局已定,双方都知晓自己已经来到冲突的最后关头,只待一个匆忙写就的结局,为这场搅动沃珐罕局势的悲剧或闹剧画上句号。
      与忠诚派军队会合后,安涅克马上被送进医疗帐,获得了军医和在当地临时征召的医生的妥善照料。他不再掩饰自己的苏醒,向身边的每一个人问起当下的状况(毕竟没有谁敢打包票能瞒过他),要求他们把瑞格二世叫来,却一直未能如愿。当安涅克意识到自己被留在后方营地时,他甚至认为自己处在被软禁的状态。
      即便下命令的是皇帝本人,安涅克也愤怒得咆哮不止,直叫看守在外面的士兵胆战心惊,一度想请医生强灌点药水,好让他安静下来。
      然而,就算没有把守的卫兵,安涅克也无法离开。
      想起间谍总管那副凄惨的模样,康诺特不住摇头:“半瘸了不说,右手也很难抬起来,在他自己的定义里基本是个废人了。还有那只眼睛……很多年前我也半瞎过一段时间,那种滋味我能记到现在。”
      说起眼睛,康诺特总是忍不住往赫尔汀的方向瞥。
      赫尔汀也察觉到了这股视线:“你为什么看着我?”
      “啊,没什么,”康诺特摸了下后脑勺——卷曲的黑发有些长了,他打算晚些时候自己动手剪短,但愿别像上次那样不小心剃秃了一片,只得顺势理成沙民佣兵的模样。“就是有点好奇,你是否还能取回自己的眼睛。”
      术士抬手指向飞在他身边的喜鹊,那些注灵傀儡正直勾勾地盯着康诺特看:“你知道,我无需依赖肉眼也能视物。”
      康诺特笑了笑:“我说的不是功能层面上的。你的注灵傀儡十分有用,甚至比人的耳目还厉害,这我承认。但要是能看到你本人的眼睛就更好了,至少不用对着那副纹丝不动的表情硬猜你的意思。”
      “……你在意的是这个?”
      “在不能随便对话的场合,视线交流比语言还重要,这也算是经验之谈。当然,一切都取决于你,我只是坦白自己的想法。顺带一说,你的眼睛很好看,自打在幻境中见过之后我就开始怀念它们了。”
      赫尔汀闻言,只是幽幽地回应:“我会考虑的。”
      “另外,你有没有觉得春天就要到了?”

      战事频仍的时节里,人们往往更期待新年的到来,就好像春季温软的新风能将苦痛荡尽,直到年复一年的无尽硝烟消磨掉这样的希冀。
      值得庆幸的是,加弗兰帝国再次获得了命运的垂青,抑或是现在还没到它需要清偿所有罪孽的时候。所以,那些朴素的祈祷不会是无用功。
      在这一时刻,乔希正坐在廊下离壁炉很近的地方,将用麻绳串好的纸卷摊在膝上,凭记忆重新写下当时为取暖不得不烧掉的游记。在这一时刻,“小珍珠号”的沃杜尔船长正和几名心腹就着酒肉打牌,顺带商议这一趟该给水手结算多少工钱。在这一时刻,无名村庄里的老樵夫坐立不定,祈祷着邻家带病降生的婴儿能在草药医生的治疗下转危为安。
      在同一时刻,白湖湖面与陆地相连的厚实冰盖上,寒冷的空气如死一般凝滞。战船在湖水冻结前就已照惯例转移到了休梅河,而湖泊竟也成了陆军——包括骑兵乃至战车——展开决战的生死场。
      两支大军分别在白湖东北角的两畔停驻。分属不同编制的制式铠甲自然存在区别,其中一方军士的臂上还系着辨识用的黑布,但旗帜上的狮鹫纹章不曾有二,只是使用了不同的色彩与其他装饰性纹样以作区分。
      士兵们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深色铠甲与亮色旗帜,紧握武器、于冰湖边缘肃立的战士,仿佛无数排随时可能复活的雕像。雕像似的身姿巍然不动,甲胄下的血肉则因某种奇异的亢奋隐隐发烫,他们却迟迟没有听到进攻的号令——双方皆然,就连忠诚派氤氲于心的愤怒都像被军令所冻结。
      身为一国大军真正的最高统帅,瑞格二世清晰地记得帝国战史中的每一个决定性时刻。上一次将战火烧到白湖的,还是与他同名的外祖父,也即当时的克拉维农元帅、后来的瑞格一世。不过那其实不是一场决战,而是兵变的开始。
      半个世纪前的冬天,升腾的白汽间战马嘶鸣不止,重装骑兵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战吼向步兵发起冲锋,坚实而不失灵活的盾阵拱卫着矛兵和弓箭手。殊死搏杀间,他们无暇顾及脚底冰面是否牢靠,仿佛其毕生所求就是在北风呼啸中滴血成冰。
      几轮冲锋过后,只听见元帅一声令下,“克拉维农肃正军”埋伏在湖畔各处的数门火炮向着事先算定的位置一齐开火。火舌将硕大的石弹猛然抛向空中,在残兵头顶划出数条危险的高弧线。顷刻间,石弹落下,坚冰迸裂,人马翻倒,无数士兵在徒劳挣扎中缓缓沉入白湖。侥幸扒住冰面、快要爬上去的那些,也在长矛与刀剑的无情戳刺下被迫松开了手。
      直到半个世纪后,水畔居民有时还能打捞上破碎的骸骨与武器,这便是白湖政变留给他们的最残酷的证据。“白湖之屠”,人们通常如此称呼那一场可怕的战役。
      不过白湖结冰只是十数年一见的异象,发生在湖上的骑兵冲锋更是少之又少,这里还是以水战居多。比如平原联邦解体后帝国草创时的争霸之战,又比如更早的索钦战争,乃至数个世纪前直到第四纪元初期的无尽纷争。
      眼前便是灰色天空下的白色巨湖,历史的洪流在瑞格二世脑海中滚滚而过。而在过去这十几年里,他曾不止一次向自己的孩子们讲起这片水域和血与火相关的故事,就像瑞格一世对塞拉女皇、塞拉女皇对他本人所做的那样。
      自己的子嗣应该知道这一切。至于他们会得出怎样的结论,走上怎样的道路,他明白自己无法也没必要完全加以控制——他要掌控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而在静默的战线另一头,伊赛尔也想到了相同的事情:战争——无尽的战争,被染污的白湖,被迫的铭记与忘却,以及一对父子早已无法消弭的隔阂。
      伊赛尔身着崭新的御制铠甲,手中长剑锋利无暇,驾驭的战马也披着华贵马衣,与年轻时的瑞格二世形貌仿佛。但当他来到队列最前方,与穿着黑鹞军团指挥官铠甲、骑一匹普通战马的瑞格二世遥相对峙时,伊赛尔只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悲凉。
      战马轻捣着蹄子,在不甚光滑的冰面踱步。马鞍上的伪帝注视前方,口中发出模糊低语:“父皇……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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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第八十章 父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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