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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第七十八章 疲惫的太阳 ...

  •   康诺特将艾达夫人的尸体抱到路边放好。她躺在雪中,双手交叠于身前,要不是脸上和身上的血迹,看上去就和睡着了一样。
      至于从马车中救出来的安涅克——瑞格二世半跪在横七竖八的木条间,小心翼翼地托着安涅克的后背(如同十几年前小心翼翼地抱起自己的孩子),隔着刚从某具尸体上扒下的外袍将他抱在怀中。
      康诺特在解开绳索前就先摘掉了那副麻布头套,底下露出一头凌乱的银发以及一张血色全无的面庞。
      瑞格二世的内心涌起了波澜。他还活着,他还在呼吸,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他还在自己跟前活着,而不是作为敌人所持有的、可以放到天平上当砝码的“代价”。
      继格伦维娜战争以来,加弗兰皇帝又一次看到了从鬼门关爬回来的安涅克。在某种意义上,安涅克的两次“赴死”都是为了他,而他也并非完全无法舍弃这枚上好的棋子。一想到这,即使情感淡薄到自认冷血的程度,瑞格二世还是会感到无比痛苦。
      也许单纯是长久的折磨所致,又或像艾达夫人刚才说的,是术士施了什么魔药或魔法,仍处在昏迷状态的安涅克看起来糟糕透了。眼球在薄薄的眼皮底下飞快转动,像在做着什么噩梦。
      无论瑞格二世怎么呼唤他的名字,或握住瘦削的肩膀轻微摇晃,干裂的嘴唇间也只是颤抖着吐出些微弱气息,其间还夹杂了一点无法听清的呓语,似乎有一股力量将他的意识牢牢锁在躯壳深处。
      看着这幅景象,康诺特忍不住出声提醒:“他一时半会醒不过来,我们先离开这儿。”
      “不,”先跳出来反对的却是赫尔汀,“刚才那女人也说了,有术士对他动过手脚。她说的没错。”
      他走到皇帝身边,单膝跪地,伸手探向安涅克的头顶,以魔力的无形“触须”尝试着摸索在骨肉底下涌动的某种能量:“不致死,至少不会置他于死地,但对别人就说不准了。”
      “你怎么知道?”瑞格二世反问。
      赫尔汀面无表情地顶了回去:“魔法的事情不用搞那么清楚。”他沉默了一会儿,因为一时找不到头绪而不悦地皱起了眉,“这样瞎猜不是办法,不如直接问他本人。”
      说罢,他又将按在安涅克后脑处的手稍微抬起一些,掌心缓缓汇聚起绛紫色的能量团,看得瑞格二世心底发慌,却又不敢在这节骨眼上发作。
      康诺特轻咳一声,提醒道:“你能不能……就是,稍微温柔点?”
      “我又不是治疗师,别指望我对他温情脉脉。”
      话是这么说,赫尔汀还是仔细拿捏着魔力的当量与流转方式,就像精雕师控制着自己手中的刻刀。他小声咕哝了一句,也不知算不算在向康诺特解释:“我的朋友教过我这个……应该管用。”
      康诺特不禁想,当年的赫尔汀也是个有朋友的人啊。
      参考治疗术的作用机理,这股魔力以迅速而温和的冲击荡涤了魔药和术法对意识的干扰。赫尔汀刚完成施术,安涅克就通身一颤,喉间发出令人不安的气声,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始终紧闭双眼,面颊到颈部的肌肉因疼痛而轻微痉挛。
      但他总算醒来了。
      瑞格二世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动几分,这才发觉自己的背脊已爬满冷汗:“安涅克,是我。”
      安涅克却全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或重逢的喜悦,反倒透出强烈的不安,竭力用意志阻止自己本能地掀开眼皮:“不……陛下,您怎么又……”
      见对方始终没有睁开眼睛,皇帝的心又悬了起来:“他们对你的眼睛做了什么?”
      安涅克没有回答,却突然推开瑞格二世,强撑起虚弱的身体,凭着对帝国制式铠甲的熟悉,闭着眼从皇帝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就要往自己脸上刺去。好在他通身无力,十指打颤,瑞格二世也及时抓住了他的手,才没让刀锋逼近安涅克依旧紧闭的眼睛。
      康诺特不免感到一阵后怕:“喂,你这是——”
      瑞格二世手上发力,正要把刀夺下来,安涅克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竟试图与他拉扯,口中还断断续续说着:“那个女术士往我的眼睛里……不,您快让开,这从一开始就是故意设的局……只要我睁开眼睛——”
      “看来是‘寄居腐灵’……他说的没错,”赫尔汀面色冷峻,说出的话语更叫旁人心惊,“毒灶正在扩散,再这样下去就不是一两只眼睛的问题了。”
      瑞格二世问:“还有别的办法吗?”
      “有办法,但没时间。你们最好赶快做决定,实在不行就由我来动手。”
      但康诺特摇了摇头,上前两步按住赫尔汀的肩膀,无声地阻止他采取下一步行动:瑞格二世已经有了动作。
      在短暂的犹豫后,皇帝很快恢复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镇定。他握紧依旧勉强攥着刀柄的安涅克的手,柔声追问:“是哪只眼睛?”
      “左边……”
      “我知道了。”
      甚至没有预先提醒半句“稍微忍耐一下”聊以安抚——不过这大概也是多余的——瑞格二世就稳住安涅克的手,将匕首尖端剜进对方的左眼眶。安涅克强压住惨叫和挣扎的本能,如苦修者般无声地承受这一切。
      康诺特注意到,面对这堪称诡异的场景,赫尔汀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直到刀尖将要挑着眼球连带一串猩红的“毒火”脱离眼眶,术士才深吸一口气,以命令的口吻说道:“你们先闭上眼睛。”他飞快抓过那团粘附着恶质魔法造物的血肉,于掌心焚起一束冰冷而又刺眼的白色火焰。
      再然后,是杂乱呼吸与火焰燃烧的声音交织而成的沉默。光是倾听,就足以让康诺特想起那棵古榕树下“燃烧的月光”。
      与此同时,他开始情不自禁地想象术士此刻的神情:曾被敌人挖去双眼,又在借尸还魂后亲手毁掉自己双眼的赫尔汀·弗列沙维叶,此刻又会想些什么呢?
      火焰渐息,赫尔汀又打开一道通向梅泽尼丝火山口的传送门,将诅咒的余烬抛入其中,交由翻滚不息的岩浆将其彻底抹除。直到这时,康诺特和瑞格二世才重新睁开双眼,而安涅克也因失血过多再次昏死了过去。

      鉴于安涅克当前的身体状况无法承受传送术的冲击,一行人就地找出一辆能用的马车,扯掉旗帜、纹章等任何可能属于暗号的标识,避开叛军控制的定居点与哨站,朝着常春走廊的另一个方向驶去。
      他们的目的地在东南方:那里有被打散后得到收容的忠诚派骑兵军团。虽然军团长萨朗将军已被杀害,但这份愤怒也成为军士们力量的源泉,会同其他军团临时混编的部队甚至将追击的禁卫军打退至白湖一带,滞留在首都周围的小股残军仍在设法动摇“新皇”的统治。
      但在此刻,来自四面八方的战报暂时无法送到瑞格二世跟前。
      出发没多久,赫尔汀就钻出车厢,坐到了“车夫”康诺特身边。
      康诺特头也没回地问道:“安涅克怎么样了?”
      “没醒,皇帝正在检查伤势。”从语气就能听出来,赫尔汀对车厢里的两人毫无兴趣。“反正死不了,你不用替他们操这个心。比起这个,我有些事想问你。”
      “说吧。”
      “能熟练使用传送术、和术士议会关系匪浅、很可能不是人类的女术士,你认识多少?”
      康诺特挥鞭的动作停滞了一瞬,又马上恢复了正常的节奏:“我大概知道那是谁,也知道你想干什么。但话说在前头,正巧我跟她也有笔账要算,而且按先来后到,你得往后稍稍,所以这件事交给我就行。不过第三条是怎么回事?”
      赫尔汀没继续追问女术士的名字,只是坦诚地回答:“我分明打中了那个术士,单从出血量看,她必死无疑。然而她不仅没死,还利用某种力量偏转了死魂长矛的轨迹,甚至带着理应由我掌握的资产逃之夭夭。她显然不是普通的‘活人’。”
      “吸血鬼?”
      “难说。”
      康诺特转头看了赫尔汀一眼:“刚才那支车队本来就是往桑兹亚公国去的。如果和你交手的术士真是那个女人,贝默女大公的处境就很微妙了。”
      赫尔汀对当今沃珐罕的国际局势知之甚少,但还记得康诺特提起过的一些名字和事件:“你的‘原雇主’?”
      “是的。从明面上看,她是伊赛尔王子和术士议会的盟友。但在那之前,女大公又默许我把乔希带到皇帝的控制范围内,这很难不解读出另外一层意思。”
      在最糟糕的情况下,女大公的权力可能已经被架空,一场远不如夏厅之乱血腥,但同样凶险的政变或许也发生在了灰岩城,只是范围更小,也更不为人所知。正是受到这样的胁迫,她才不得不成为这场注定失败的叛乱的同谋。
      而将乔沙利亚王子送到帝国,既是为了保护他,又是以献上人质、自证清白的方式实现隐晦的效忠,给伊斯普拉家族乃至桑兹亚公国留一条后路。
      当然,这也只是康诺特的猜测。比起上述阴谋,他更关心乔希背后的其他秘密,而赫尔汀说不定能帮上忙:“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那孩子身上的力量不太稳定,但平日里不见失控,反倒在紧要关头救了他几次。他自己怕归怕,却也没有逃避的打算。”
      赫尔汀抱起手臂,指尖轻敲上臂处的浅灰色刺绣:“既然和黑域扯上了关系,那就不可能是‘安全’的。如果生来就是如此,他的诞生本身就有问题。”
      “女大公应该还隐瞒了一些事情,但她多半不会说,我也不确定是否还能见到她。至于乔希……我们能直接通过他辨明那些异状的由来吗?至少弄清楚该回避哪些诱因。还有性情突变的状况,我对这个很在意。”
      “也不是不行……但你不会喜欢那种方式。”
      “很危险?”
      “以普遍标准来看,是的。”
      “那就算了,我们日后再想别的办法。”康诺特收了一下缰绳,好让马车跑得更稳些。“先不说这个,聊点轻松的吧:事成之后,我们五五分账如何?四六也行,我四你六,我都好久没这么大方了。”
      赫尔汀一时没反应过来,皱着眉头反问:“你在说什么?”
      康诺特笑了:“当然是从皇帝陛下与他的忠诚卫士那里要多少报酬了。又是和曾经的雇主翻脸,又是替新主顾救完这个救那个,我总不能打白工吧。我在公国的那个‘家’还不知道回不回得去,是得多要些补偿。”
      趁前路平坦笔直,他又看了赫尔汀一眼:“我知道皇帝向你许诺了丰厚的回报。但在那之外——就当我市侩庸俗吧——总有些更现实的东西需要考虑。”
      赫尔汀对此不以为然:“我不是那种收钱办事、随便出卖自己知识和能力的术士。”
      “我只想说如果你需要这方面的建议和帮助,我随时恭候。对了,”康诺特话锋一转,“你身后有个水壶,就搭在‘熔岩’旁边,麻烦递一下。刚才话太密,讲得我都渴了。”
      几秒过去了,康诺特没等到一句不屑的“你自己拿”,也没等到那个凹了一块的铜水壶。他转过头去,却见赫尔汀仍在前室与车厢之间的平台上摸索着,动作与盲人别无二致。
      他愣住了:“你的喜鹊呢?”
      赫尔汀终于找到了那个水壶,随即将它反手抛进康诺特怀中:“现在用不着。”
      向来唯恐失去视野的术士竟在赶路途中收起了注灵傀儡,这是康诺特想不到的。就算前无堵截后无追兵,也很难想象赫尔汀会放任自己置身于空荡荡的一片黑暗。
      ——他是不是*太*信任我了?
      “我只是……不喜欢这个时候的景象。”赫尔汀又说。
      康诺特心中一震,下意识抬头眺望道路之上的更远处:视线尽头是再寻常不过的日落,只要不是阴雨天气,沃珐罕中北部的傍晚大抵都是这幅模样。今天如此,昨天如此,六个世纪前亦是如此,对时间流逝的感知与对自然恒常本质的慨叹构成了耐人寻味的两极。
      “光是看着那轮疲惫的太阳就让我感到痛苦,仿佛一切都在重复,一切都不曾改变。”
      “你累了,”康诺特轻声说,“进去歇一会儿吧。”
      赫尔汀拒绝得相当干脆:“我不想跟那两家伙共处一室。”
      康诺特也就没再劝他,毕竟有人坐在身边,对消除他的孤独感大有助益。
      但没过多久,赫尔汀竟就这么坐着睡了过去,身体随马车颠簸不时晃动,直看得康诺特心惊肉跳,却只能暗自抱怨:“怎么跟乔希一个德性!人家好歹是要避嫌,你这又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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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疲惫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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