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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第七十四章 影中之烛 ...

  •   火港的白昼,向来不是由鸡鸣而是由打铁声唤醒的。
      锤头撞击铁砧的声响极具穿透力,乘着火炭味的晨风,从河畔连成一片的铁匠铺飘散开去,比马车惊起的此起彼伏的狗吠声更早地叩响每一扇门窗。在这之后,便是沿着狭窄街道流动不息的喧哗,直到入夜才会渐渐安静下来。
      这便是火港数百年不变的景象。远离战火,赚钱的门路多,但赋税也比别处重,只比黑水堡低一档;犯罪率不低,不过也没高到哪去;每年深冬的街角总能看见饿殍,数量自然多于被商户和贵族“大发慈悲”安顿下来的流浪者。平民过得忙碌且拮据,有限的积蓄支撑着他们不至于饿死,但已没有余力思考千里之外的耻辱与光荣、战争与和平,那些遥远到不真切的谈资也只能在难得的休憩时刻用来短暂地麻痹自己的神经。
      生于斯长于斯、最终也将在这里死去的人们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包括它所蕴含的一切挣扎、疲惫与妥协,甚至不自觉地将其刻进血脉,代复一代地重复着相同的轨迹。在意识到“差异”的存在前,求变只是一种奢望。纵使有幸窥见所谓命运的形状,也难以辨清其由来和去处,只能模糊地觉出一点端倪。
      但对完完全全的外来者而言,情况将大不一样。至少在浅层的物质性问题上,乔希等人就吃尽了苦头。
      一路担惊受怕后终于到了安全的落脚点,几个年轻姑娘以及她们当中唯一的男孩难得松了口气,数日积攒的倦意便一股脑地涌上来,即便是旧被褥发硬,边角处还有洗不掉的污渍(而这已经是小旅店里最拿得出手的了),蜷在其中也不亚于金窝银窝。
      可没等天亮,邻街打铁的巨响就将乔希吓得弹了起来,更不用说睡眠很浅的莫莱。她顶着乱糟糟的棕发,气冲冲地问乔希会不会隔绝声音的魔法,他只能边摇头边说“我不会”。
      于是,亲自来送早饭的夏蒙只见到几张精神萎靡的脸。他推想多半是锦衣玉食惯了的贵族水土不服,心里莫名觉着厌烦,但看在安涅克的面子上,还是粗声粗气地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将众人安顿下来的当天,康诺特就连夜离开了火港,说是要尽快往格伦维娜要塞去,所以这会儿能称得上“主心骨”的就只剩柳兹了。
      她深知公主等人正寄人篱下,其实并没有讨价还价的底气,也只能无奈地揉着太阳穴,尽可能委婉地解释道:“外面声音太大了……唉,倒也算不上吵,就是响得太早,她们一时半会难以适应。”
      夏蒙下意识反问:“吵吗?”他想了一会儿才发现问题何在,但也觉得这实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小到他从未听谁提起过。“玛丽说这已经是最安静的房间了。难道你们想搬到富人区去,上赶着被守卫和探子发现?”
      “那还是算了。”柳兹摇了摇头。
      “那就好。”夏蒙神情漠然。“就算你们说要换地方,我也办不到。另外三家旅店旁边乌烟瘴气,不是妓院就是赌坊,还不如这里。实在嫌吵,就把自己耳朵堵上。”
      说罢,凭肉眼确认两位公主既没生病也没发疯后,他便转身离开,临出门时又回头警告了一句:“你们就在这里待着,不要出去,有事我会再来的。”
      房门一关上,西尔莎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柳兹用眼神问她怎么了,只见公主边小声笑着,边抬手指向盘腿坐在床铺上的莫莱。
      只见莫莱已经从被褥的破洞处抽出一小团发黄的旧棉花,又将它捻成两条,嘴里嘟哝着:“还用得着你说……”

      夏蒙不是每天都来。他的打手一直在走廊里转悠,但送饭上门的通常是老板娘玛丽或她的女儿,她们也会从街上带来些或真或假的消息,再拿走换洗的衣物。西尔莎等人连房门都不用出,更不能出,顶多在没有外人的时候到庭院里透一会儿风。
      酒馆打烊后,放在外面的看门狗会被关回后院。那条懒洋洋的老狗唯独害怕莫莱,有一次莫莱故意冲它“汪”了一声,它竟夹起尾巴,躲到摞在墙角的木板堆背后去了。
      而在大多数时间里,屋外的一切只能透过虚掩的窗户传进来。打铁声、叫卖声、乞讨声、谩骂声,丝线般交织成网,某天她们还被迫听了一整夜的嚎哭。翌日老板娘告诉柳兹,那是对街的裁缝病死了,身后留下一大笔无望还清的债务。
      火港的小坟场早就埋不下人了,岛上的死者如果不是火化,通常都只能葬到河对面去。眼下名义上的河运禁令还在继续,船商就算拿到了许可、能够继续跑船,也不会乐意把有限的货舱空间匀给一具尸体,况且身无分文的寡妇已经买不起那样的“船票”了。
      数日后的又一个傍晚,夏蒙把柳兹叫到乔希的单人间,像是要刻意避开西尔莎与高缇,说些十万火急但又可能吓着她们的事。他把嘴上扣着酒杯的铜壶拍到桌面,又指了指旁边的饭菜,示意女骑士边喝边听。
      乔希对这位绰号“铁锤”的壮汉依旧感到畏惧,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默默啃着烤得发棕的肉片,一声不吭地听他往下说。
      “她们的哥哥,就是那个叫伊赛尔的,已经成为新皇帝了。”夏蒙先给自己灌了一口酒。“正式文告刚到火港,加冕应该就是几天前的事,据说被杂七杂八的事情耽搁了才拖到现在。传令官说会按照新君登基的惯例免了这一年的常规赋税,也不会为镇压叛军而加收战争税。这话鬼都不信。你就等着瞧吧,地方官转头就得换个名目加上,我可以跟你打赌。”
      听到这意料之中的消息,柳兹已没有了喝酒的心情。旅店的墙很薄,即便再恼怒,她也不敢大声说话,只是压着嗓子追问:“这么一来,他搜捕‘叛党’的行为就更名正言顺了。火港还安全吗?”
      夏蒙瞥了她一眼:“影响不大。前几天倒是有两个探子上岛,不过已经处理掉了。”他横着拇指在喉咙前方比划了一下,直看得乔希脊背发凉。
      柳兹把拿起一半的碗又放了下去:“这样反而会引起注意吧?”
      “我们又不是第一次干这事。细节你别问,总之做得很干净。”
      “我还以为侯爵的‘信鸽’已经……”
      夏蒙摇着头,粗壮的手指从杯里沾了点酒,在桌上画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线:“说得难听点,蚯蚓切成几段都还能动弹呢,只是各动各的罢了。就算失去指挥,他们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怎么做。”他的声音越来越沉,说到最后又低头用掌根抹掉了桌面的酒渍。
      柳兹盯着眼前还在冒热气的炖菜,一时难以下咽:“看来还是没有侯爵的消息啊。”
      夏蒙没有说话,只是又摇了摇头,依旧板着张钢铁般的脸。
      “皇帝陛下那边呢?”柳兹又问。
      “听说正和军队一块北上,出发有段日子了,但留在边境的驻军还是很多。当然,耶卡洛的统一口径是‘南方叛军’带着‘假皇帝’造反,听起来真是讽刺。不过只要不扯上水战,再怎么干仗也打不到这里。带你们过来的那个男的,应该已经到皇帝身边了吧。”
      等乔希和柳兹将桌上的晚餐一点点扫净,夏蒙把空碗摞在一块,粗暴地塞进篮子里提走,顺带对心事重重的女骑士说:“你想办法把我说的事情转告给她们。不坦白也无所谓,你自己看着办。”
      见夏蒙就要离开,乔希壮着胆子喊道:“等一下!”
      男人转过身,还是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
      乔希心里直打鼓,说话也没了底气:“我能出去走走吗?”唯恐对方以为自己是在无理取闹,他近乎乞求地补充了一句。“挑个没人的时候,去没人的地方也行!”
      而夏蒙居然同意了:“再过两天可以去我的铁匠铺。那边夜里没有生人,但除了作坊,店后就只剩一块光秃秃的河滩,什么都没有。”
      乔希连忙点头:“没问题!我就想透透气,再这样下去我都快憋死了……”

      “铁锤”没有食言,真的在几天后的深夜领着乔希走小门离开了旅店,但他没想到西尔莎也会跟着去。
      高缇因为在庭院里玩雪染上了风寒。夏蒙马上找来信任的医生,莫莱也和柳兹一块陪在她身边。西尔莎向她们告别时,郊狼还缩在高缇的被子底下,只露出一截晃动的尾巴尖,这让乔希忍不住思考狼是否也会被传染。
      沿河延伸的数家铁匠铺位于火港最西侧,河滩上的雪盖住了沙。一些工坊的铸铁炉彻夜燃着火,火光下是冰冷的河水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河岸。
      ——白天时像是船歌,但到了夜晚,就更像一首早已重复数十个世纪的摇篮曲。
      自南向北流的休梅河不会封冻,火港的居民也从未见过浮冰,倒是位于河流出海口的黑水堡有时会遇上凌汛。
      再次眺望河面,乔希不免想起乘快船去耶卡洛时的情形,只是他的心境已经改变了不少。他带着西尔莎小心翼翼地翻过作坊后的栅栏,走下数级石阶,终于踩在了柔软的浅滩上,他又回头看向铁匠,半是讨好半是真心地问:“夏蒙大哥,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手段厉害,门路广,人又好,当个行政官都绰绰有余。”
      夏蒙叼着根烟斗,除了嘴边那点若隐若现的火星,通身几乎都藏在阴影里。他心不在焉地答道:“我就一打铁的,哪有这么大能耐。”
      西尔莎在河滩上小跑了一会儿,中途捡起树枝在地面画了点东西,但转头又用鞋底抹掉。她没见过海,却在这片小河滩上找到了看海的感觉。
      最后,她在乔希前方站定——朝向河面,背对同来的二人,也背对着不算遥远的首都。她安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在聆听长河的低语。
      ——这样一个活泼、聪慧但还带着点天真的女孩,以后也会成为塞拉女皇那样的人吗?
      乔希只能通过书本和口传故事了解女皇的生平。他深知当中必然掺杂了太多致使内容失真的要素,但他的母亲好歹也是位在世的统治者,他并非全无参照。只是大国与小国有别,一个武德充沛、锐意进取的皇帝亦不同于中庸的守成之主。兜兜转转半天,乔希的想象还是回到了原点。
      这时,西尔莎突然说:“离开耶卡洛之前,侯爵声称他会替父皇犯下杀死血亲的罪行。那时我就有一种预感:侯爵的刺杀不会成功,反而会让自己陷入险境。他一定也清楚这点,但还是那么做了。不是为了荣誉,更不是为了利益。”
      “父皇喜欢他,哥哥憎恶他,可他们描绘侯爵时用的却是相同的形容。所以,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看待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理解他让我发的誓。但是现在,我好像明白一些了。因为我来到了火港,又看到了这些。”
      近在咫尺的饥馑、贫穷、争斗,长久的索取压榨与麻木的屈服。深知这一切的安涅克或许一直在等待拯救与改变,而瑞格二世没有让他失望。
      明显轻于其他国家的徭役赋税,城市、乡村与山林不再受怪物和匪徒的袭扰,以武力震慑为前提,尽可能避免不必要的战争,听起来已经足够理想。
      但还不够,甚至根本就不可能“够”。
      “越是思考,我就越是迷茫,也越来越害怕。一开始我还在想,哥哥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知道他对父皇有意见,但他到底想要什么,为什么连我和高缇也不肯放过?而今我却在想,侯爵究竟是在侍奉父皇,还是在利用父皇实现他的愿望?就算这些事情从未发生,火港人是否照旧生活在另一种痛苦之中,*我们*对他们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听见这些话,乔希不由自主地僵直了脊背。
      西尔莎眺望着被火染红的河面,而她视野的尽头依旧是一片漆黑。
      “无论结果如何,我应该再也见不到伊赛尔哥哥了。”她终于回过身,苦笑着面对乔希。“忘掉我说的话吧,反正我迟早也会忘的,甚至会反过来否定刚才想到的一切。”
      一直保持沉默的夏蒙轻咳两声,在木柱上敲了敲烟斗:“时间太晚了,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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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影中之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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