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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八章 往日不再(下) ...

  •   “我的确救过一条狗。那是只瘦小的野狗,不太好看,耳朵缺了一块,长得有点像狼。啊,说不定它真的是狼。”康诺特伸出手,比划起大致的高度与长度。“我和同伴们一块把它当猎犬养大。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安涅克顺势问道:“有多久?”
      康诺特抬头看向黑压压的树冠,阿祖尔的隐居地如今平静得连一丝风都没有:“一百多年前,西塔河战争初期。”回忆一旦开了头,就很难停下来。“说来也奇怪,我都快想不起当年同伴们的脸了;唯独那只小狗的模样,让我记到了现在。”
      不过,至于它的下落,康诺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也许在部落迁徙时走丢或跑回了森林,也许死在了战场上。
      “你一定很少养宠物,又见过了太多的人。”
      “我想你是对的。”康诺特苦笑道。
      他开始后悔“回忆”这件事——西塔河战争留给他的只有痛苦。
      战争爆发前的日子一度很快乐:绝岭地区的聚落住民看似排外,却接纳了这个不知自己来自何处的异乡人。冲突激化之时,这支善战的部落作为佣兵被编入凡玛王国的非常备步兵师,战士的家属也成为随行的后勤人员。
      再后来,噩梦降临了。
      前一天还在一块饮酒放歌的战友第二天就可能身首异处。失去双亲的少年兵只比长剑高不了多少,就得支起沉重的盾牌充当弓箭手的屏障。而当敌方发起自杀式冲锋,抬起的圆盾后露出简陋头盔未能完全护住的面容,战士们就会惊异地发现,对面的士兵竟也出奇的年轻,说是孩子也不为过。
      那日天气很好,不太冷也不太热,山谷里吹着怡人的暖风,风中夹杂着幼鸟清脆的啼鸣,是能让农夫放下犁具、让文人诗兴大发的景致。
      那日阳光普照,而阳光下的人们正在死去。
      康诺特从泛着腥臭和硝烟味的尸堆底下爬了出来。倒在不远处的女战士丢了一边手臂,半截身子压在烧焦的树干下,已是濒死的状态——拜敌方术士召唤的元素傀儡所赐。
      他看她有些眼熟,但一时叫不出名字,只知道这个不算年轻的女人有一把好嗓子,唱祝酒歌时总是由她起调;她不到十岁大的儿子会给大人们帮厨,有时也从帐篷里顺走一两个半生不熟的果子——他似乎就好那口汁水满溢的酸味。后来,他也拿起了武器。
      而女人顾不得为刚认识不久的朋友的死而复生感到惊讶,只想着祈求他“给我个痛快”。
      一百多年过去了,他目睹乃至亲历的死亡不止一场,逝者的面容早已模糊不清,可康诺特依旧能清晰回味起那份冰冷刺骨的绝望,这令他在温暖的火光中打了个寒颤。
      放眼每一场战争,每一个阴谋,每一段并不美好的故事,除了自己,他什么也无法改变。
      康诺特深吸一口气,轻声说:“我的生命可以重来无数次,可他们没有这样的机会。”
      “这就是问题所在,”安涅克明白了康诺特的苦处,“该说是种病态的责任感吧——自己怎么也死不了,会随时间消亡的一切也终将离你而去,而你不知该做些什么‘留住’他们,那就只剩毫无保留地付出了。别人做来极困难,但对你而言最简单的,大概就是牺牲,反正过去一片空白的你没有后顾之忧。你在把牺牲当做生存的支柱。如果没有这些东西,你的世界只有一片虚无。”
      安涅克冷静而精确的话语几乎是残酷地剖开了康诺特的内心。
      后者不仅没打算反驳,反倒觉得安涅克说得透彻:“是的。在发生那么多事情后,所有人对我来说已经是一样的了——他们彼此之间存在的差别远小于我和他们的差别,所以我随时可以做出同样的选择,只要我在场。”
      而安涅克毫不留情地批判道:“可这样的‘平等’对真正在意你的人而言,就是莫大的‘不公’。”
      “所以我在努力和所有人保持距离。”康诺特的回应不太站得住脚。
      “你说是就是吧,随你高兴。”安涅克对此颇不以为然。“说真的,你应该试着成家了。据我的观察与合理推断,只要有了家庭,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至亲,通常就会学着自私一点。你已经有了一处舒适的固定居所,光这一点就超过大多数人了。”
      康诺特摇了摇头:“我试过,很早就试过,但就是不成功。”他懊恼地挠着脑袋,早年间因无法恢复记忆而自暴自弃时的情形仍历历在目。“头一两年还能逼迫自己过平常的生活,可当我冷静下来,就会发现这对谁都没好处。无论是寿命的鸿沟,还是想法的本质差异,更何况命运总是推着我去往最动荡的地方……不,我想我不适合同谁长相厮守,也没法当一个称职的父亲。”
      “你可以去搞术士,”安涅克的语气带着做作的诚恳,仿佛真是在给出什么实用的建议。“她们——或是他们,取决于你的兴趣——只要不搞出乱子,就能活得比常人更久,还能和你搭伴干活,就是性格都不太好。”
      康诺特抬起眼皮,无奈地叹了口气:“安涅克,这一点也不好笑。”他不甘心被牵着走,索性把对方也扯了进来。“你呢,分明长着张情史丰富的脸,却不打算要一个安稳的家庭?”
      安涅克呵呵一笑:“我就算了吧,目前和我上过床的人都死了。”
      “……真的?”
      “假的,但差不多。”侯爵收敛起轻浮的神情,认真地回应道:“我没有喜欢的女人,也不打算让无辜的孩子继承老侯爵那边的肮脏血统,为什么要结婚?”
      由此看来,安涅克对家庭的排斥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血亲的影响。康诺特本不打算追问,但大概是紫色山谷的夜晚格外适合回忆,又或是对剑士自陈痛处的回应,安涅克也难得敞开了心扉,对着有十几年交情的老熟人(也许只是对着火堆)倾诉起自己的过往。
      “你应该能猜到我母亲的身份。她被卖到朗德侯爵府中做家奴,怀孕后就被赶出了家门,被迫跑到火港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靠出卖身体和替人洗衣服讨生活。自打我记事起,她的脑子就不太正常,到死都以为自己深爱的男人会来接她回去。我也跟着在贫民窟吃尽了苦头。但要不是她,我压根活不下来。她会卖弄风情好让嫖客多给一些钱,也会举起刀威胁找事的流氓滚出门去。她是个愚蠢到无可救药的疯女人,可那并不是她的错。”
      安涅克凝视着眼前的火焰,仿佛正透过它窥视自己的过去;而康诺特凝视着安涅克,一点点拼凑起谜题的答案:“所以你至今仍冠着母亲的姓,却对所谓贵族之名弃若敝屣。”在继承老侯爵的头衔后,这一做法几乎是以最露骨的方式直白地嘲弄着生父的家系。
      安涅克轻蔑地说:“反正我血液中属于‘奴隶后裔’的部分要比另一半高尚得多。那个老东西先是抛弃了我的母亲,又要背叛我的君主,我对他只有纯粹的憎恶与仇恨。”
      而这份仇恨甚至延伸到了作为原朗德侯爵私生子的自己身上。
      短暂的沉默后,康诺特突然说:“其实,我曾经打算劝你离开帝国宫廷——那太累了,也很危险,你随时可能成为阴谋的代价。我愿意带你走,或是帮助你独自远走高飞,哪种都比留在那里更好。”唯恐安涅克误会,他又干笑着找补了一句。“当然,我知道你肯定会拒绝的。但请记住,我一直把你当朋友看待。”
      安涅克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平淡。他拨弄着树枝,脸上露出寂寞的苦笑:“我也很清楚,朋友,你我注定无法停在同一个地方。我的寿命是有限的,而且我有自己的职责。你也一样——别摆出那副‘我自由自在、我无所畏惧’的表情,你想找回失去的记忆,但我帮不了你什么,不是吗?”
      康诺特一时无言。
      “我无法选择你,无法选择任何人,就像你不能选择我。”安涅克最后总结道。
      “真正的主因,其实是皇帝吧。”
      安涅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爱情要求忠诚,而我无法把自己的忠诚分享给皇帝陛下以外的任何人。换个说法吧,我愿意为了他去死,也只能为了他;但你不论为谁死多少次都无所谓——爱情与忠诚的前提都是‘区别对待’,就连憎恨也是如此,你的存在本身似乎注定了你无法理解这样的想法。”
      康诺特顿时感到浑身不自在。他假装不知道安涅克真正的重点在后半句,选择将话题引到对方身上:“你爱他?他知道这件事吗?”
      “不是那种‘爱’,皇帝的身份也不允许他做出任何对等的回馈。我可以是他的剑,他的盾,甚至是投进敌人酒杯的剧毒,但除此之外的任何关系都是危险的,哪怕只是朋友。爱意味着软肋和束缚,而我不想成为他的枷锁。”
      “那次觐见我就注意到了。皇帝看你的眼神说明了一切——他抱有的情感恐怕超过了君臣之义。”
      皇室特供的熏香,做工精细的镂空剑鞘显然也是御赐品,还有绣在领口、镌在皮带扣上的狮鹫纹章,包括那枚独特的、在别针上嵌了块红宝石的格伦维娜勋章。在康诺特看来,不论是否有意为之,皇帝都用极为直白的手法将安涅克包裹成了自己的“私产”。
      “我一直想提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对瑞格二世这么忠诚?我知道他是个好皇帝,也没想质疑你的做法,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他救过我的命。”安涅克盯着眼前的火堆,跳跃的火星在他眼里曵过星轨般的弧线。“格伦维娜战争时,我只是个侦察兵。帝国军反攻初期,我们小队的任务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失败,只有我活了下来。敌人试图用酷刑撬开我的嘴,还差点把我的眼睛挖出来,是他亲自率兵攻破堡垒,把我从行刑台上救下,而那时他还不知道我的名字。你能想象吗?从死亡边缘醒来时,我看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他衣襟上的护国祷文和金色狮鹫。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是让我去送死。”
      “……那场战争爆发时,我还待在列格尼韦。”他们早在相遇之前就已有了各自的故事(但试问谁不是呢),康诺特的语气似乎混杂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愧疚和遗憾,而安涅克应该也觉察到了这一点。“我可算知道了你身上那些伤是怎么回事。”
      安涅克的眼珠转动了一下,视线在康诺特的脸上停留片刻,又很快移开。他点了点头,难以言喻的沉默笼罩着二人周围的空气。
      过了一会儿,安涅克才小声说道:“别在意,我们都错过了对方最落魄的时刻。”
      “没想到你还会为这种事安慰我。”
      “我说过我很单纯。”
      “如果面对同样的情况,我也会去救你,即便手上没有皇帝那么多的人马。”康诺特知道自己是做得到的。
      “谢谢。”加弗兰皇帝的“猎犬”苦笑着敷衍。
      康诺特又问:“你会对皇帝说起这些吗?”
      “当然不会,”安涅克马上回答,“他不需要知道这种事情。”
      二人隔着火堆沉默地对坐了一阵。康诺特提出由自己守夜,让安涅克睡到天亮,但遭到了果断拒绝:“既然你已经休息好了,那我们就此返回吧。情况紧急,必须赶紧安排对策。”他拿出装在腰包里的小型魔法装置,准备给亚伦·瓦加斯发信号,示意他打开传送门。
      见安涅克已然恢复往常的模样,康诺特一时不知该庆幸还是释然。
      他站起身,正要向伤了脚踝的同伴伸出援手,又听见安涅克指挥道:“记得把火灭干净,我可不想把这片林子给烧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往日不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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