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烬之焰[西幻]》森破

36、第三十六章 世外之境

　　被称作“紫色山谷”的秘境之中，果然到处都是雾蒙蒙的暗紫色，短草和低矮的灌木丛里开满了蛇鞭菊，缭绕的雾气分外湿润，夹带着浓郁的泥土和草叶气息。
　　云遮雾涌的山谷中，狭长的谷地间道路曲折，哪里都不见路标，只在分岔处叠起两块不起眼的石头当作标记，上边指示方向的划痕很浅，不靠近根本无法分辨。安涅克在前面飞快地走着，挂在背后的轻弩紧随他的步伐略微晃动。
　　康诺特跟在后面，低头观察沙石小路上的压痕：“这些足迹是你派来的人留下的吧。”
　　安涅克头也不回地答道：“是的。一共十五个，都是近卫骑兵第四师的斥候，他们——”话音戛然而止，他也猛地停下了脚步，在原地愣了几秒，又突然向前飞奔起来。
　　紧随其后的康诺特很快明白了安涅克为何会有如此反应。
　　循着被湿气冲淡的血腥味，穿过浓雾，他们看见了士兵的尸体。
　　最近处的死者俯卧着，双腿横在小路上，膝盖乃至脚边的地面有明显的蹬踹痕迹。肩膀往上显然被重物锤砸过，已经成了一滩面目全非的碎肉，和倒伏的花草混在一起。他残存的右臂向前伸着，手中长矛握得很紧，僵硬的五指掰也掰不开，看来已经死了一段时间。
　　稍远处是另外几具尸体，均死状凄惨，鲜见全躯。他们坚实的金属铠甲竟被砸得如纸片一般，手中的武器要么因撞上硬物而折断，要么出现了严重的磨损，显然是遭受了突然袭击，并在反击时被残忍杀死。
　　四周安静得可怕，连鸟鸣声都消失了。康诺特眉头紧锁，单手拔出背后的长剑，以防御姿态环视四周，低声说道：“看起来像巨魔所为，但地面没有其他脚印……也许是土元素傀儡。它们能漂浮起来，而且足够坚硬。”
　　安涅克一言不发。他在每具士兵的尸体边单膝跪下，膝盖压进浸着血肉的泥土，从残缺的肢体间捞出被压瘪的椭圆形铭牌，那上面还能勉强看出遇难士兵的名字和所属部队。
　　直到翻开第六名牺牲者被硬生生压进胸腔的圆盾，侯爵将那几枚血淋淋的铭牌收在掌心，拳眼抵着额头，双目紧闭，俯首虔诚地低语：“安息吧，我的兄弟。愿你们信仰的神祇指引你们的灵魂在黑域中安眠。”
　　康诺特安静地看着安涅克完成简短的祈祷，直到后者缓缓站起身，并不高大的身躯微微打晃，多半是愤怒和悲伤所致。他不会在这种时候问“你还好吗”之类毫无意义的话，想必安涅克也不需要。
　　所以，康诺特只是走到他身边，提醒他保持警惕：“杀死他们的凶手很可能还在这附近。”
　　“我知道……”安涅克的声音在颤抖。“把那东西干掉后，我会再安排人手把他们带回陵园安葬。”
　　二人无言地继续往前走，在下一个岔路口发现了另外七名死去的士兵，并带走了他们的铭牌。康诺特确信，安涅克的怒意正如暴风雨般不断酝酿。间谍总管的记性很好，即便提前取走可供辨识的信物，也能将不同尸首与死者的名字准确对应起来。
　　“……还有两个。”安涅克咬牙切齿地说道，脚步动得更快了。他也拔出了腰间的长剑，已然一副要寻仇的模样。“有人想要阻止我们找到阿祖尔，就像之前在黑水堡杀死我的密探，再让米格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康诺特认为自己有义务稳住安涅克，以防他被手下惨死引发的愤怒冲昏头脑：“你先冷静一下，我们还得提防自己遇到危险。”
　　安涅克盯着在雾中延伸的小路，几乎要跑起来，十三枚沾满血污的士兵铭牌在他腰间叮当作响：“我冷静得很，只是在生气。”
　　道路如树枝般分叉又延伸，紫色的蛇鞭菊不知不觉间过渡为成片的芦苇，白茫茫的快要与雾气融为一体。一座前方带台阶的小木屋藏在道路尽头，四周丛林掩映，在常年看不到阳光的阴云天气里，透着幽深的黑。
　　他们在小木屋前找到了第十四具尸体。士兵手中还握着折断的弓，双眼半合，因背部被折断而以扭曲的姿势靠在墙脚。木屋的门半敞着，地面蜿蜒的血迹一路延伸至屋内。
　　不出所料，小木屋内也是一片狼藉。最后一名遇害士兵蜷在巨大的木柜后，右臂缺失，应该死于失血过多，木柜侧面还留着两行歪歪扭扭的血字。
　　“石头做的怪物攻击了我们，阿祖尔大师也不见了。”
　　“我是三角滩村的安拉姆·杰斯提拉，凯斯居什在上……”
　　在安涅克哀悼死者的同时，康诺特仔细打量起周遭的情况。这里显然发生过争斗，木墙上残留着几处被火球燎过的烧焦痕迹，屋顶甚至被打破了一个洞。陶瓶、药草和失效的贮魔水晶散落一地，倒下的三条腿的木椅边有一片孤零零的血泊，但从血量看并不致死。
　　从眼下的情况推断，那恐怕属于阿祖尔。
　　安涅克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康诺特身边，拾起一块已经失去光泽，与普通宝石无异的水晶：“某人带走了他。”
　　“还有谁知道这个地点？宫里的人？还是其他术士？”康诺特问。
　　“我想到了几个名字……”安涅克欲言又止。“先不说这个。阿祖尔一度是术士议会的重要成员，但在进入帝国宫廷后就和那边断绝了来往，只和少数老友保持着联系。当然，这是他卸任宫廷顾问之前的情况。”
　　康诺特翻开一本散落的笔记，发现那不过是与魔法毫无关系的记录隐居生活的流水账，琐碎得不忍卒读。再看剩下的手稿和书籍，和药草及贮魔水晶的数量相比，阿祖尔留下的文字却少得可怜，更像是被谁故意带走了。
　　明确这一点后，当中内情已昭然若揭。
　　剑士握住安涅克的手臂，轻轻拉着他站起身：“这里给我的感觉很不妙，非常不妙。”康诺特警觉地听着，虽然目前还没有听到异常响动，但“无声”在某些情况下反而意味着更大的危险。
　　他倒是无所谓，可身边这位并没有第二次生命，无法容下什么闪失。
　　安涅克紧抿着唇，点了点头：“好吧，我们先从这儿出去。”他不甘地盯着那块干涸的血泊，仿佛要把伤痕累累（也许已经遇害的）阿祖尔从中凭空拽出来。
　　二人又环视一周，草草记下现场的情况，正要转身离去，却听见近处一声巨响，圆木垒成的墙壁竟猛然炸开。
　　不，它是被外力硬生生撞开的——突然出现的强化型土元素傀儡从屋外砸开了墙，径直撞进这间并不宽敞的木屋。康诺特和安涅克凭着常年作战形成的身体本能，在巨声响起的瞬间朝着安全的方向躲闪开去，但还是被飞溅的木块和木片砸了一身。
　　眼前这坚不可摧的庞然大物与其说是“土元素”，倒不如当成用悬浮的顽石拼凑而成的大力士。如幽灵般无足而浮空，移动迅速，硕大的“双臂”有千钧的力气。作为纯粹的魔法造物，元素傀儡当然不会有痛觉。只要得到指令，它们就会一直运作下去，其中尤以“寿命”极长的土元素为甚。
　　“石心屠夫”——一百二十八年前的西塔河战争期间，曾有术士召唤出相同的强化土元素傀儡加入战场，士兵们便给它们起了这样的绰号。康诺特也是在那时知道这个称谓的。不过自那之后，直到百余年后的格伦维娜战争，沃珐罕各国的士兵再没见过这种怪物。
　　行军锅大小的石拳朝着屋内仅存的两个活物重重砸下，略悬于地面的地板顿时被砸出一道足有两拳宽的裂痕，二人急忙狼狈地躲开。一段崩开的木刺直直扎进安涅克的手臂，他却浑然不觉，于翻滚间用带伤的手抽出了挂在肩后的轻弩。
　　趁元素傀儡正在蓄力准备下一击，康诺特本想推着安涅克的腿让他从门口逃跑，安涅克却躲开剑士的手，借着身形不大、动作敏捷的优势，几乎贴着挥拳的土元素朝反方向一闪，往它砸开的墙洞冲去，口中喊道：“我会吸引它的注意力，你来把它干掉！”
　　墙洞外是一片稀疏的树林。只能通过传送门抵达的世外之境也有晨昏，现在那片树林已经暗了下来。
　　——你说得倒轻巧！
　　康诺特在心里暗骂安涅克嘴上说自己冷静得很，此刻却又上赶着玩命。只见土元素的动作略一停顿，像在思考该优先对付哪一个柔弱的猎物，但这种东西显然是不会思考的，这只是“行动本能”和“命令优先级”问题。
　　然后，它身下盘旋的碎石连同笨重的主体往侧面一转，开始追逐从它身边溜过的安涅克，移动间竟将墙上的大洞又撞宽了几分。康诺特低声骂了一句，也拎着“熔岩”追了上去。
　　元素傀儡自然存在死穴。比如火元素受到冰和水的克制，烈火能用来对付冰元素。至于土元素，它大概是最棘手的：在破坏驱使石块聚集并运动的“魔力核心”之前，除非将其整个摧毁（如果只是打碎几块石头，碎石依旧会成为它的一部分），它恐怕永远不会停下。
　　而那颗持续支配石身怪物大杀四方的魔力核心，也即石心屠夫的“石心”之所在，正藏在大大小小石块围拢起的“躯干”之中。那些石块就像用魔力连成整体的铠甲，只在极个别需要伸展肢体的时刻，极短暂地露出几道缝隙。
　　想要在近距离搏斗时击中核心，难度和将傀儡整个破坏相差无几。一想到这，康诺特几乎要怀念起赫尔汀那铺天盖地的火雨了。换个角度看，再来几瓶杀伤力可观的费克伦娅之泪，或是像和赫尔汀交手时那样，以理智为代价激活心脏处的龙魂石，唤出那身神秘的黑色铠甲，对付土元素傀儡将轻松许多。
　　但只要安涅克还在旁边，这类做法就行不通。康诺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冒着误伤他人的风险，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紫色山谷中的丛林也许会唤起安涅克对格伦维娜战争的记忆。在这位间谍总管还只是个侦察兵的时代，他与他的战友曾在格伦维娜山脉的深林中战斗过，也见证了触目惊心的惨烈牺牲。而在十几年后，当时留下的战斗经验救了安涅克的命。
　　他深知这些树木无法阻挡土元素傀儡的攻击和移动，但至少可以起到一点迟滞作用——也不过是迟滞罢了。它不知疲倦，也不会被激怒，与磐石之躯浑然一体的特性有时比磐石的质地更棘手。
　　安涅克在丛林间迂回飞奔。不需要回头，土元素傀儡移动时沙石撞击草木的声音足以标示其方位。他刻意控制着自己的速度，时不时回身射出一支爆裂箭，在石头表面炸出一串刺眼的火花。目的不是消耗它的体力，而是尽可能牵制它，给康诺特创造偷袭的机会。
　　安涅克深知自己总会有体力耗尽，或是一步走错、误入对方攻击范围的时候。而立足之处的沙石突然被土元素席卷而去，以至于一下踏空，左脚腕在土坑边缘猛地一拧，得亏及时调整了重心才没有摔倒；紧接着，土元素朝安涅克甩出手臂末端巨大的石块，又致使他在躲闪间重重撞上身侧的树干，更无情地证实了这一点。
　　粗粝坚硬的树干撞得安涅克一时喘不上气，身躯往下滑到隆起的树根上。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手臂被木刺扎伤的疼痛，但和眼前的怪物相比，那点小小刺痛实在不算什么。
　　——如果真的交代在这儿，倒也算是和帝国的忠诚战士们同甘共苦了。
　　安涅克内心涌起一阵苦涩。但当眼角的余光扫过康诺特的身影，他的心里突然有了底。
　　剑士也飞快地看了安涅克一眼。
　　抓住发起攻击时石缝微微张开的契机，追到土元素傀儡侧面的康诺特握着剑一跃而起，却在正中要害前不着痕迹地将手肘往后收了一截。
　　“熔岩”挟着流溢的火光楔进元素傀儡的外壳缝隙。剑锋击破魔力核心的瞬间，石心屠夫坚硬的巨拳也正中了康诺特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