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烬之焰[西幻]》森破

32、第三十二章 重访

　　战船在码头补充物资的间隙，曾有一个搬运工装扮、相貌普通到难以记忆的壮汉随其他工人一起，扛着板条箱穿过人群登上甲板，在卸下货物后飞快地走到安涅克身边，靠近对方耳边说了几句话，随后又在工头的吆喝中离去，没有人注意到他的任何行动。
　　而在听到对方送来的消息后，安涅克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
　　那是朗德侯爵在黑水堡安插的若干耳目之一，也时常充当送信人的角色。他们或是乞丐、劳工，或是小商贩、洗衣妇，乃至市政厅、交易所里忙碌的官吏。帝国境内乃至境外有数个由他们支撑起来的情报站，“朗德侯爵的信鸽”——知情人通常如此称呼这些忠诚的情报员，其中相当一部分是退役的士兵。
　　而刚才那只健壮的“信鸽”送来的并非好消息。
　　“您派去‘紫色山谷’寻找原宫廷顾问阿祖尔的小分队至今没有返回，他们已经超过了行动时间。”
　　安涅克避开人群，门也不敲地径直走进康诺特的舱室。
　　康诺特正在收拾床铺，准备把发潮的褥子拿到甲板上晒。安涅克的脚步声一向很轻，所以直到听见门扇吱呀，他才转过头问：“怎么了？”
　　安涅克深吸一口气，烦躁地抓挠被风吹乱的银发：“没什么。就是等你摆平林德湾那档子事后，我想拜托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就是这样，多谢。”没等康诺特回话，间谍总管已经撂上了门，徒留他拎着褥子一角，疑惑地凝视门后深浅不一的木纹。
　　但不到两刻钟后，战船启程离港时，康诺特在甲板上再次看到安涅克，只见他神色如常，甚至揪着乔希的衣领不让他走，说自己很乐意教他一点实用剑术（“学也得学，不学也得学”——玩心大起的侯爵说），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康诺特的错觉。

　　或许是接近林德湾的方向不同，也可能是时节变了，再次看到那片死气沉沉的海域，康诺特不由得产生了些许异样的感觉。
　　深思熟虑之后，他确信以上都不是问题所在。真正的缘由无非有二：他已经看过日全食之前的景象，尽管那也只是通灵时进入的幻境；且安涅克指挥下的战船远比“小珍珠号”那样的商船勇猛，竟敢停在血雾的边缘，仿佛恨不得直接驶进遍布沉船残骸的危险地带，用船上的弩炮把游魂聚合体连同祭坛一齐射穿。
　　当然，即便是加弗兰帝国的精锐也不至于此。安涅克告诉康诺特，他选派的士兵都有丰富的战斗经验：格伦维娜战争后相对和平的十余年间，瑞格二世曾将数支部队分散到各地，专注于解除诅咒、消灭怪物和野兽、平定匪患或逮捕叛乱术士，给边陲之地的农夫、渔民、猎户和矿工以安全的开垦地、水域、山林和矿区。
　　虽说明显比不上已经摸爬滚打上百年的不死的剑士，但作为士兵，他们已经是能力最强、纪律最严明、意志最坚定的一批了。
　　他们统一的装束也证明了这一点：坚实而不失灵活的铠甲，刻着战斗痕迹的盾剑与长矛，以及挂在腰间的药瓶。那里面是在丘帕的组织下，由尚在修习的年轻术士和医学生们赶制的魔药、灵油以及□□。被紧急征召的工匠临时仿造了几盏净化魔灯，可惜他们实在无法将附带传送术的罗盘也一并复制下来。
　　如此全副武装的二十名士兵分乘三只小船，康诺特和亚伦各领一支，而第三只小船上除了士兵，还载着用写满符文的裹尸布包好的吸血鬼躯体。
　　将小船从大船上放下去前，安涅克抱着手臂，嘱咐众人要“速战速决”。他靛蓝夹紫灰的短外套腰间交错挎着两根皮带，侧面挂一对长短剑，俨然一名随时可以就位的战斗人员。
　　过去几天里，他们已经在基于康诺特所见而制作的沙盘上反复确认行动的过程，将每一个人的位置、功能以及发生意外情况后的应变策略都确定了下来。康诺特想，这应该是安涅克在前线当侦察兵时积累下来的经验。
　　临上船时，安涅克突然把亚伦叫到一边。
　　“怎、怎么了？”临上“战场”的年轻术士本就紧张，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准备，又被皇帝身边的重臣如此“关照”，抱着两根法杖的双臂都忍不住收紧了几分。
　　安涅克突然冷下了脸，眼里尽是彻骨的寒意：“如果仪式出现异常，你带上我们的士兵直接回来，然后想法子封锁这片海域。我不容许任何潜在的灾厄进入加弗兰帝国。”
　　即使是性情温顺、习惯了服从命令的亚伦也忍不住追问：“等等，那位骑士呢，难道就放着不管？”
　　“为了皇帝和帝国的安全，我愿意做任何事，包括背叛自己的朋友。”安涅克眼角的余光扫向船舷边正背对自己、整装待发的剑士。“不过，我相信康诺特不至于死在这里。”
　　小船正被粗壮的绳索拴着往海面移动。康诺特冲着乔希喊了句：“别担心，好好看家！”
　　“哦！”乔希倒是比上次放松了许多，还能心情舒畅地咧着嘴笑，趴在舷墙上朝康诺特挥手。但他并不希望还有下一次。
　　三只纤长的快船即将驶入血雾。安涅克快步走到架着轻型弩炮的船尾——舵手已经提前调整好了船只的朝向，使得两架弩炮正对荒岛。特制箭矢能够乘风飞得又高又远，尾部绑着的薄玻璃瓶里填满了深青色的异样光粒。
　　弩炮的射程足有几百码，但还是够不着荒岛，而安涅克的目的也不是将那两瓶“特效药”打到岛上去。
　　“方向没错，再压低一点。”
　　控制弩炮的士兵听从安涅克的指示，将仰角减小了三分之一。安涅克站到弩臂后，推算箭矢飞出的路径，直到量定无误才下达了指令：“发射。”
　　士兵松开弓弦，两架弩炮通身一震，离弦之箭先是斜着探向空中，掠过康诺特等人的头顶，又在达到最高点后飞快降落。玻璃瓶在撞海瞬间碎裂，那些液态的异色光粒却并未沉入水中，反倒向上飘浮，与海面血雾相遇时便发生了剧烈的反应。奇诡的色彩顿时爆散开来，但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爆炸过后，原先被血雾侵占的一小片区域竟久违地换上了澄清无毒的空气。
　　小船上的二十余人早有准备，纷纷伏低了身躯，避开物质反应造成的正面冲击。这样的爆炸在血雾中迅速蔓延，一团接着一团，一串接着一串，一分钟后才逐渐停息。
　　乔希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无声却壮烈的连锁爆炸：“原来术士是这样解决诅咒的吗……”
　　“不，”安涅克骄傲地扬起头，“这是军人的做法。”
　　依托国家机器和对资源的绝对统治力，不计成本地集结起知识、技术和物资，惟其如此才能在短时间内制造出强而有效的装置和魔药，用充足乃至过量的外物弥补“术士普遍能力不足”造成的短板，而此次行动的成本已超过黑水堡一个月的赋税。要是没有丰裕物资的支持，这群帝国精锐士兵是断然无法安全进入血雾的。
　　就在这时，安涅克的手下又从船舱里抬出一个足有半人高、需两人合抱的金属装置，将它稳稳地放在甲板正中央。
　　安涅克突然把乔希叫到身边，往他手里倒了好几枚贮魔水晶：“小伙子，帮我个忙，把它们装到这个大家伙身上去。”
　　乔希不明所以，又不好拒绝，只好硬着头皮照办，将手中水晶依次填入装置表面的凹槽。得到能量的金属装置随即震动起来，神秘的紫光在构件的缝隙间游走，一个无形的屏障在战船外弹开。
　　而就在装置发挥作用的瞬间，乔希表情痛苦地蹲了下去，嘴里“嘶”地倒吸一口凉气。
　　莫莱马上跑到他身边，低声问：“喂，你怎么了？”
　　乔希晃了晃脑袋，按着膝盖站起身：“我没事……就是有点想吐。”
　　安涅克冷漠地瞥了眼乔希，却正好撞上莫莱愠怒的视线。女孩一双漂亮的金眸睁得很圆，竟隐隐透出些野兽的气质，仿佛下一秒就会龇着獠牙跳起，将他的喉管扯断。但年长的间谍总管只是似笑非笑地抽动了一下嘴角，便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紧接着，安涅克示意水手调整船帆，就着当前的朝向，让战船“倒退”进入刚把血雾清理干净的海域，以尽可能与荒岛靠得更近些。然后又是两发“炮弹”，又是一阵无声的爆炸，被时间尘封已久的沉船群终于再次呈现于世人面前。那些没有被爆炸消耗掉的血雾，则被魔法装置形成的净化屏障阻挡在外。
　　“啊，‘历史’。六百年的历史，一千年的历史，上个纪元的历史，”安涅克俯视着露出水面的断裂的桅杆，居高临下地发出感叹。“我们总是无法彻底摆脱过去的影子。”
　　他突然想起数日前，康诺特为林德湾诅咒与赫尔汀的关系提出的解释。
　　“所谓邪神本就是某种概念的具象化，早已超越了实体，又并非真正的恶魔或神祇——建起祭坛的也许是第三纪元的贤者，也许是更早的原住民，谁知道呢——赫尔汀只是将它激活了而已。几百年来，它逐渐和这片浸满鲜血的土地完全同化，本能地抓住途经此地的每一个灵魂，混杂在一块不分彼此，逐渐积聚成深不见底的漩涡。”

　　这边厢战船的行动看似冒进，但离荒岛毕竟还有相当的距离，外围的血雾也已大体驱散，安涅克尚且有“不谨慎”的本钱。而在划着快船抵近海滩的突击队那一头，直面恶灵的危险性显然要高几个量级。
　　不止一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战士们深知，冷静是求生乃至胜利的关键。这不是演习，他们没有第二次机会。
　　荒岛已近在咫尺，只要再划几桨，船底就会轧上粗粝的沙面。
　　指挥官尖利的哨声一响，几名弓箭手便飞快地架好箭矢、将弦拉满，平稳的呼吸拍打着浸过药剂的面罩。
　　哨声再响起时，八支箭同时飞向各自的预定落点，合金打造的附魔箭头斜斜地扎进土里，形成法阵的“锚点”。这些锚点相互感应，探出的能量流在凹凸不平的地面爬行，留下若隐若现的蓝紫色纹路，一个巨大的束缚法阵随之逐渐成型。
　　“就是现在！”由于隔着几层布，指挥官的声音闷闷的，却果决有力，清晰地传到了另两条船上的士兵耳中。划桨者和掌舵者同时发力，三只小船猛地冲上了浅滩。
　　康诺特一马当先，跃下船头的同时“熔岩”已然出鞘。他径直冲向陷坑，腰间魔灯形成的净化区几乎跟不上他移动的速度。训练有素的士兵们随之登上浅滩，手持圆盾者成半弧展开，拱卫正面和侧翼。被护在后方的术士亚伦·瓦加斯甫一站定，便将手中的法杖插进地面。两支法杖顶端的贮魔水晶炸出耀眼的光芒，为呈防守态势、牵制游魂聚合体的士兵们张开了一层坚实的防护罩。
　　殿后的两名士兵也将吸血鬼的躯体搬上了岸，刚一放下那具人形的“包裹”便掏出弓箭，飞快地射断了拍在防护罩上的一只触手。每一步都衔接紧凑，只因他们没有喘息的机会——在“入侵者”踏上荒岛的瞬间，游魂聚合体就已经开始了攻击。
　　漆黑的藤蔓比康诺特上次来时更多更密，翻涌游移间几乎遮蔽了他的身影。它们挥舞或抛掷着利刃，大部分都被防护罩挡了下来，可拼着死劲抵近攻击的行尸就过于骇人了。士兵们奋力格挡，已然无暇观摩荣誉骑士行云流水而凌厉凶狠的剑术。
　　不过，随着针对灵体的强力束缚法阵逐渐生效，怪物的动作明显迟滞了许多。亚伦在维持能量屏障的间隙偷瞄了康诺特一眼，想松一口气，却又觉得还不是时候。
　　他可不想安涅克口中的“异常情况”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