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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七章 背叛 ...

  •   远处的海平面上,联军的战船仍在燃烧,船只崩裂的爆响、幸存者的哀嚎已杳不可闻。
      而在林德湾东部的索钦海军一方,每艘船都能看见水手和伤兵挤在甲板上,为这场几近零成本的大捷尽情欢呼,或为大仇得报喜极而泣。也有少数人面色阴晴不定,他们并没有庆祝这场胜利,反倒多了一层前途未卜的忧虑。
      阿纳托利将军等在船舱过道里,激动地迎向被崔罗架在肩上带回来的赫尔汀,但意识模糊的术士眼皮半垂,视线涣散,显然无法回应他连珠炮似的关切。
      全身瘫软的赫尔汀比平时沉得多,崔罗已是汗流浃背。深深烙在脑海里的惨烈景象令他心神不宁,走到赫尔汀的房间门口才咬着牙说道:“将军阁下,老师他需要休息。”
      阿纳托利这才退开半步,用仅剩的左手帮崔罗推开了门。
      崔罗正要扶着赫尔汀进去,却见术士突然抓住阿纳托利的空袖管,说话时气息虚弱,却用着斩钉截铁的口吻:“给我两天时间……两天后,我就能跟你们一起追击。”
      听见这话,崔罗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阿纳托利拍了拍赫尔汀的肩膀:“我知道了。先好好休息吧,明天我会再来看你的。”
      崔罗把赫尔汀扶到床上,轻车熟路地卸下披风、外袍和皮甲,又转过身去从沉重的铁壶里倒水,忙得像个独自操持偌大后厨的伙夫。
      他自己也累得够呛,而刚凭一己之力发动高负荷魔法的术士显然更痛苦。好在这种情况在过去近三年间时有发生,二人早已习惯。但赫尔汀还是第一次召唤如此大规模的火焰风暴,身体对魔法的负面反应也比以往更剧烈。
      床板响动着,术士正蜷起身子,以缓解魔力乱流带来的不适。
      崔罗拿起水杯走到床边,看着赫尔汀支撑起上半身,将凉透的水喝下,踌躇半晌才问:“老师,您真的不打算吃药吗?”他本不齿于干这种明知故问的事,更并非多话的人,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就是想找点话说。
      赫尔汀在这方面极度固执,也的确有固执的理由:术士对付“能量紊乱综合征”的特制魔药本质上是一种麻醉剂,不仅治标不治本,长期积累的毒素还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的伤害,包括但不限于药物成瘾、情感缺失、反应迟钝乃至器官病变、失去生育能力。
      但在战争时期,生命脆弱如纸,对“明日”的展望几乎成为笑话,多数术士也就不再考虑什么后遗症了。
      不出崔罗所料,赫尔汀仍然只是摇头拒绝。学生从导师手中接过空杯,又转过身去,开始动手收拾赫尔汀换下来的衣服。
      随军文官的皮甲上烫印着索钦的标志。以一只昂首振翅的红足白鹤为底,前方是一面画有十字星的圆盾,白鹤上方交错的剑腊处用端庄的古体字写着一句简短的箴言:为祖国。
      崔罗怔怔地凝视眼前的纹章,并开始回忆旗帜上这面盾牌的由来。已经有太多人为这只美丽高傲的白鹤献出了生命,阿纳托利和赫尔汀自然是愿意被算在内的,马琳娜和杜雅大概也快了,只要她们还待在前线。那么,自己又如何呢?
      作为一个隐藏很深的悲观主义者,崔罗已经开始思考这面白鹤与盾剑之旗大概会在什么时候从历史上消失,以及如果在战争早期就选择退让妥协,甚至是在更早的时候,如果主动改信沃珐罕的主流宗教,而非固守锡耶柯民族的传统,索钦或许不至于此。至于屈服能否换来真正的和平,他特意不去多想,因为他唯恐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而在目击那场火雨的瞬间,崔罗不得不确信,用妥协换取最大限度和平的幻想已然落空。只要一方事先打破规则,两边都必将无法回头,这场战争已经不可能有什么两全的“好结局”。当然,只要他对战争的本质足够了解,就会发现自己先前抱有的幻想就是个笑话。可惜当局者迷,早已知道结局的康诺特也只能对着无法逆转的走势干着急。
      是的,崔罗承认自己极度畏惧死亡,乃至渴求献出一切——包括尊严——换取生存之机。但他从来不敢向赫尔汀坦白,因为赫尔汀对这一立场的态度不言而喻,而崔罗最害怕的莫过于被赫尔汀否定和抛弃。所以,他宁可继续伪装成一个稳重、内敛、忠诚的助手,祈祷赫尔汀能“迷途知返”。
      然而这样的伪装实际上对崔罗构成了更大的折磨:赫尔汀正朝着与他的期望截然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踏出的每一步都在摧毁他仅存的侥幸,直到抵达终点。
      就在火焰风暴降临的时刻,望着“炽日”下摇摇欲坠、毫不设防的背影,崔罗突然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是赫尔汀杀死了他的幻想。
      即使那座“海上火葬场”正冷却、沉没,赫尔汀亲手燃起的火焰依旧在他脑海里燃烧。只要浮现起这个念头,崔罗就忍不住浑身一颤,而暂时与崔罗同知同觉的康诺特也开始产生一些难以命名的异样的情绪。
      崔罗调节了一下呼吸,好让双手不再颤抖。他将衣服叠好,把没用上的贮魔水晶取出,放回桌边的板条箱里。这时,他突然听见赫尔汀在笑。
      那是一种悲凉、无望且几近疯狂的笑声,直叫崔罗感到毛骨悚然。赫尔汀本就全身无力、呼吸不畅,很快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以至于开始剧烈咳嗽。可只要一缓过来,他就断断续续地边咳边笑,像是上赶着把全身的力气用光。
      崔罗满脸错愕地看着他,手一滑,贮魔水晶便滚落到瓶罐之间:“……老师,你到底……在笑什么?”
      赫尔汀盯着舱室顶部的木板,两眼发直,嘴里喘着粗气,过了好一会儿才顺利说出话:“我在嘲笑自己。居然因为害怕失败,直到今天才把这种规模的魔法投入实战……要是我们早半个月抵达这里,不,要是在南方前线就用上它……还可以再早些,如果刚开战时……”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表情也从疯狂转为愧疚,眼皮颤动,随时可能落下泪来。
      “……我们本可以拯救更多的人,保护这个国家不受玷污。”以利剑,以烈火。
      就在那一刻,崔罗终于彻底死了心。他的手不再发抖,又快又稳地收置好各种物件,再走到床前,在赫尔汀身边蹲下。他轻轻拉过术士的左手,指间滑过赫尔汀卷起的袖口下露出的一段铭文刺青。崔罗近乎虔诚地握着那只手,但他的眼里已经不再有憧憬了。
      “您还记得吗,六年前,我刚到蛇山,”崔罗轻声说,“您向我们展示学院大厅里的水晶塔,说那是帕扬女士的遗作,而您将继续指引我们探索真理之极,即使自己无法活着看到后世求知者揭开避难所之谜的面纱,您也心满意足。我很怀念那时的情形:只需潜心修习的术士们,纯粹的求知欲,静谧的山脉,和平的沃珐罕。”
      赫尔汀正在闭目养神,因此错过了崔罗眼里的风暴:“是啊……我当然记得,而且比谁都向往回到实验室去,那里还有必须完成的事……”方才的情感宣泄过后,他困倦极了,就连回忆都要耗费巨大的精力。“……但前提是战争能以索钦胜利的形式告终。”
      否则一切都只是空中楼阁。
      ——您真的记得吗?您对真理的追寻、作为术士的本质真的没有被“外物”污染吗?
      崔罗心存怀疑。
      他憋了一肚子的话,正想挑最要紧的说出来,哪怕只是单方面的倾诉,但赫尔汀已经睡着了。他太信任他,不然也不会把自己的绝望和悲戚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来,以至于崔罗不可避免地产生注定无法消除的罪恶感。
      松开赫尔汀的手之前,崔罗祈祷似地低语:“您醒来时,我一定会在您身边。”

      即便是阿纳托利将军也明白,纵使曾一同在血战中幸存,一同目睹战士和平民的牺牲,也并非所有人都已抱定赴死的决心。随着全线战况日趋恶化,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一个与他的理念背道而驰的“失败主义团体”正在秘密形成。
      当然,想要放下武器以退出战争的人也不完全是一条心。
      有的对索钦的未来抱有侥幸,认为只要作出足够的让步,哪怕王国的独立性名存实亡,光荣的白鹤与盾剑依旧能飘扬在耶卡洛上空,顶多是比平原联邦的黄底黑狮旗低半截;有的已然在精神上皈依了敌人,并指望着能在重新划定版图时赚得一份利益;有的则纯粹为了求生,对于战争的本原漠不关心。
      至于姗姗来迟的崔罗·索尔高伊,他自认为不完全属于上述的任何一类,但此时若想实现对指挥官和“死硬派”术士的颠覆,无论哪一方都将需要他的力量:在赫尔汀对联军船队发动夜袭后,局势之紧迫已经盖过了“主和还是主降”的名目之争,他们很快达成共识——时间拖得越久,盛怒之下的联军接受投降的可能性就越趋近于零。
      赫尔汀回到主舰的几个小时后,太阳已经升起。趁着阿纳托利带着随从前往后方的运兵船视察伤员,主舰上早已暗中联合的部分军官和文职人员聚集在空仓库里,那是他们瞒着阿纳托利等人议事的地方。崔罗也在。
      “干吧,现在已经容不得犹豫了。”
      “但我们还不知道联军指挥官是否还活着。如果他们正要溃退呢?况且刚发生过这种事,他们再不会相信任何阵前投降的行为了。”说这话的人有意无意地瞥了崔罗一眼,并未直接点出赫尔汀的名字,而崔罗心中已再无波澜。
      “没错,得先和对面取得联系。”
      “不能放信鸽,派信使更不行——别人会看见的。阿纳托利将军对通敌者是什么态度,想必大家都很清楚。”
      下层船舱昏暗的仓库里,茅草和散落的谷粒混入尘埃,刚才还在压低声音讨论大事的人顿时安静得像一群立柱。
      直到看上去寡言少语的崔罗打破了沉默:“我可以使用千里镜和他们‘当面’对话。”
      “千里镜?”
      不像习惯了教导学生的赫尔汀,崔罗不擅长向一群外行人解释魔法装置的作用机理,更何况现在的他只感到莫名的烦躁。他回避着问询的视线,干巴巴地解释道:“贮魔水晶、宝石镜片、导流合金、方位测定仪……总之就是这些材料,组装好就能和另一方互相传送影像和声音。不对,还得先确保不受阻魔金装置的干扰。我的老师手里就有一架千里镜,略作调整就能使用。”
      小团体中领头的军官(崔罗从没记清过他们的脸)摸着下巴略一思索,郑重地下定决心:“现在只能这么干了。”他环视四周,“我们不可能空手投降还不被清算,至少得有一定的筹码和诚意。”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不需要再追问言外之意究竟为何。所有人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面露忧惧,脸色因这一意味深长的暗示变得煞白。

      赫尔汀再醒来时已经是正午。他睁开眼睛,只见崔罗坐在床边,关切地问他身体状况是否有所好转。
      术士无力地笑了一下。他的喉咙干得很,还泛着一点血腥味,一时发不出声音。
      崔罗立刻会意。他快步走到桌前,替这位既强硬又虚弱的弗列沙维叶倒一杯温水。他背对着赫尔汀,用身躯挡住了自己手上的动作。无色无味的药液融进水中,只冒起两个很快破裂的小气泡。
      他面色如常地把水递给赫尔汀。和过去两千余日夜间时常发生的一样,赫尔汀接过崔罗手中的铜杯,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意识到魔药正在侵蚀自己的肢体,强行将他的意识与魔力源泉分离时,赫尔汀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失望与愤怒在瞳孔中燃烧:“我不记得自己教过你背叛……”然而他忘了一件事——背叛是可以无师自通的。
      顶着剧烈的疼痛,他哑着嗓子挤出几句咒语,试图凝聚体内流散的魔力,同时挣扎着想要爬出床铺,但这两件事都以失败告终。崔罗爬上床,就像不久前在帆船甲板上那样紧紧抱住了赫尔汀,将挣扎的术士锁在自己的手臂间。
      “老师,您做了错事。我们都不得不犯了错。”
      “只有这样,才能保全我们的士兵和平民。”
      “作为国家的索钦也许会分崩离析,但至少索钦人能够活下来。只要接受他们的条件,一切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崔罗的嘴唇紧贴着赫尔汀的太阳穴,在术士耳畔不停低语,也不知是想说服他,还是在说服自己。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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