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续传》天源

1、《三体·孤：罗辑续传》

　　（一）关于她
　　“她的诞生根本不是在我创造之后”，这一点罗辑在宣读威慑之后不久便发现了，在成为两个世界的罪犯后，他的内心急需一个可以让他稍稍停泊的港口。但他心中唯一的依靠，庄颜，突然变得不真实了。这种不真实，绝不是因为分别太久，事实上对于罗辑来讲，一切更像是一场梦，梦中梦。无论何时在这梦中，罗辑可以清晰的回忆起她的形象，她的每一根发丝，她那无比纯洁的双眸。
　　从相遇前，罗辑感叹大史魔鬼般的搜索能力，将这位在人间仿佛不该存在的天使带到他身边，他很长一段时间以为庄颜就是她，因为她们有着几乎相同的外貌，相同的每一根发丝，相同的无比纯洁的双眸。直到那一刻前，这个想法在罗辑心中始终坚定，从未怀疑过，甚至连他的潜意识中都觉得，庄颜就是她，哪怕知道庄颜是带有使命之后依然如此。但在那一刻之后，那个湿润的清晨，拿着尚沾着润泥的铁锹，独自走在车路旁的罗辑想起她时，她或许仍被赋予庄颜的形象，但罗辑却再也无法握起她的手，渐渐的一切变得虚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走向黑的无比彻底的内心里一个找不到的深处，永远消失……
　　“你爱她吗？”
　　“爱？”罗辑慢慢的从那刻满字的石墙前爬起，轻叹了一口气，“哎，你们问这个干什么？”
　　“我们想知道。”
　　“爱……”罗辑沉默了一分钟，“我其实也不太了解到底是什么，意识上的东西很难说的。”
　　“我们也难以理解。但你在以前说过，如果换一种思考方式我们都能活下来，那是爱吗：”
　　罗辑看到这行红字显现时，他知道这是他的一位三体人朋友，三体第二舰队的一位领航员“恒”，他在与罗辑对话时总会出于他的某种尊敬，会把问号改成冒号。
　　“或许是吧，你也想知道？”
　　“我们不能告诉你们关于安全宣言的事，但我们的确在寻找一种能缓解或者减轻宇宙黑暗森林状态的方法，我想它应该就是在意识层面上的，某种可能存在的共识。”
　　“‘爱’的共识？”罗辑轻笑一下，好像是在笑这位应该还年轻的朋友，又好像在笑自己。
　　“是的。您能说说吗：”
　　罗辑沉思了很久，但并不是在思考怎么回答。外部又是到了背阳面，零下一百多度的低温穿过墙壁与馆内的幽暗交融。
　　在这太阳系外围空旷的冥王星上，三体人留下的唯一一个智子和迄今为止唯一一个曾呼唤出它的人，进行着最后的对话。
　　“其实我们每一个个体都有爱。”罗辑答复道，“为什么要由我来回答呢，每个个体或者说任何一个个体，他们的爱都不一样的，对他人的爱，对种族的爱，对宇宙的爱，呵，我又怎么知道……”
　　其实在三体人收到万有引力号向宇宙广播三体恒星系坐标后，他们已经将地球上所有智子全部撤回了，但他们在太阳系还留了这唯一一个仅仅只是为了，放在那里而已。但从罗辑来到冥王星后，三体世界便把这唯一留下来的智子用来与罗辑对话。
　　这种对话对于目前的罗辑来说是很温暖的。因为在她消失以及庄颜和孩子死后，罗辑俨然成为被全人类遗忘的孤寡老人，他与别人交流的时间越来越少，几乎又变成曾经那样的一个哑巴，好在这种对话拯救了他。虽然如今的罗辑已经有近二百岁的高龄，但他的思想仍然是很明朗的，在一直以来他与三体世界的对话中，也没有什么过多的愚钝，或者换句话说，除了生理层面上，如今的他和以前的他没有任何不同。三体人对这位老者充满了敬意和信任，甚至为此还为他专门开通了一个频道，让他可以给三体人中的孩子讲述一些关于宇宙社会学的知识。这种信任是莫大的，让一个异种族的生物，来给自己的孩子传授知识，如果换作是人类，这是难以想象的，也是绝对不能接受的。这个曾经威胁过自己整个文明生存权的人类，如今反倒在自己的生物系中有一种很奇怪的地位，许多三体人与他都很要好，这可能是源于生理上衰老所带来的安全感或者是死神已经降临了释怀。
　　罗辑不仅在三体人的孩童圈里非常受欢迎，许多三体人对这位人类的思想和所了解的知识都充满了兴趣。似乎是一种天性，三体人对异族思想的向往很强烈，仿佛是想从中汲取到某种东西从而改变自己的思维方式。也正因为如此罗辑的频道，每次开通时都会有很多问题来问他，这些问题不尽相同，有的显得幼稚，有的显得深奥，从而让智子所连接的光年之外的他感到来自三体人的热情。
　　自从三体人与人类接触的那一刻起，他们几乎没有停止过对人类思想的研究，频道开通后也有许多三体人问过类似的问题，但均没有得到他们想要得到的答案。从百年前那个天空下的交流开始，三体人就特别对人类的思想和精神很不解，出于意识形态层面，三体人只有集体才能构成一个稳定且坚毅的思想，当然就算如此，这个思想也只是在大体上稳定，部分个体仍然会出现扰动（对于智慧生命来言如果没有思想的异变，则不可能进步，也不可能生存），而人类则大不相同，百年之前，叶文杰可以独自一人背叛全人类，随后罗辑又以毁灭两个世界的代价威慑三体世界，这种需要极大精神力量，才能做出的事情，在三体世界的个体中几乎不可能实现。从另一个方面讲，人类也有集体性的精神但这种精神与三体世界仍然不同，三体世界曾认为神佛一类的信仰就是集体性的精神，集体中的每个个体对他们的神佛，所信仰的应该是一致的，而在人类身上不是，就比如：在一个佛教的寺庙里，寺庙中的所有和尚对佛祖都有信仰，并且，寺庙中的每一个和尚对佛祖都有信仰。这看似的赘述，在三体世界中也是难以理解的。
　　但个体独立的思想是很危险的。
　　正因如此，三体舰队和星舰地球一类真正进入太空的文明，严格的集权才是最好的选择。实际上二者也是这么做的。
　　恒没有继续问任何问题，他显然已经知道罗辑不愿再回答了，或许也没办法再回答了。
　　其实罗辑自己也不相信会有一种爱能够去拯救这个宇宙，或许在宇宙中本就没有爱，文明为了在看似空旷的宇宙中争取生存权，必须不停的进行拓张和清理，在那个落日下她把宇宙公理告诉自己，其实就已经注定有爱的文明，不可能在宇宙中长存。生存本来就是黑暗的，每一个文明都是在这黑暗中摸索着，猎人与猎物都是他们自己，只有违背了所谓的道德才能活下去。
　　可惜，人类真是个傻孩子啊，在毁灭之前都无法抹灭爱。
　　罗辑又想起了她，想起了她的眼睛，想起了壁炉前映射出的火光；罗辑想起了另一侧的博物馆里，好像有烧燃料的煤炉，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火了。罗辑打开了挂放太空服的舱门，里面存放的太空服很复古，与博物馆里存放的二十一世纪的航天服很相似，甚至还要更加笨重。
　　罗辑很利落的穿上了太空服，然后拿起了一根拐杖，打开最外层那厚重的金属门。此时正值冥王星，近日点的早晨，暗黄色的阳光透过冥王星，稀薄的大气使冥王星上方的星空多了一丝迷离。罗辑跳着滑到另一侧博物馆门前，因为穿着太空服，所以罗辑不得不借以全身的力气才能打开那扇门。
　　馆内同样是幽蓝的黑暗，罗辑摸索着找到了灯的开关，打开开关后，一排延伸至博物馆尽头的灯逐个亮起，但这种灯也并没有发出很亮的光，四周人在一片昏暗之中。罗辑很快找到了公元用品区，这里整齐的堆放了很多他非常熟悉的东西，大概又向前走了半公里左右，他看到了一个靠放在一根金属柱上的煤炉，随后找来了推车，把煤炉竖放在上面，推向了这个博物馆尽头那个同样刻满文字的空旷石壁房间。罗辑脱下了太空服，将原来那个博物馆里带出来的煤块放了进去，橙蓝色的火光在那小铁门的间隙里闪烁着，他不自主的伸出了双手，感受着那火给他带来的温暖。不知道从哪儿他又找来了一瓶威士忌，或许是因为时光的原因，这瓶产自公元世纪的无色烈酒都暗潜着一种淡黄色，他找了个墙角撬开了瓶盖，然后猛的喝了一大口酒。
　　时光的流逝几乎让他忘却了一切，正在喝下这瓶酒时，这个过了起伏一生，活了二百岁的老人，又想起了他经历的一切。
　　他想起了成为面壁者前的日子，但更往前一点就想不起来了，他也想起了成为面壁者后的日子，想起了那栋宁静的别墅，想起了颜颜和孩子想起了新生活五村附近的沙漠，甚至还想起了叶文洁的墓前湿润的泥巴和墓碑上的蚂蚁……
　　“哎……”
　　那瓶酒终于还是喝完了，也迟早会喝完的。罗辑感到一阵醉昡，可能是因为他太久没喝酒了，他瑶晃着扶着墙走，然后找来一个不知装着什么的铁箱子，垫在了煤炉前，然后躺了下去，在火光的闪烁中很快进入了梦境。
　　这仍然是一个无梦之梦，罗辑只身于虚无的深渊之中，四周除了空无一物的黑色并没有任何东西，梦中的他还是清醒的，他漫无目的的走着，像以前无数的梦一样，朝着不着边际的黑暗中走着。
　　突然，不知从哪个方向射进了一道光，四周的黑暗衬托出它无比的明亮，光里呈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在他梦里和现实中都消失了的身影，他几乎都没有思考，快步的追了上去，将自己的双手伸在身前，疯狂的跑，在那光的照明中，他看到自己老皱的手又逐渐与周围的黑融为一体，他仍在跑，但看不到照在自己身上的光了，最后那道光和那个身影消失了，而他连那个身影的衣角都没有抓住。罗辑也消失了。周围又回到无边的黑暗之中。
　　醒了。他醒时煤炉里的火光已经熄灭了，他用推车把煤炉放回了原位，穿上先前的太空服，走出了博物馆，就他完全关上那扇门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博物馆里依旧是那来时的幽蓝。
　　抬头再次仰望冥王星的星空，已经是傍晚，周围也很黑，他也只是叹息。
　　“哎，这就是爱吧”
　　罗辑又回到了某一个熟悉的角落，继续承受着命运用于束缚他至死的孤独，事实上他已经死了，他成为了第二个，也是现在唯一一个活着的死神，至于第一个，已经灰飞在宇宙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