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之道》张季申

2、人间

　　咚咚咚
　　有人敲门。
　　姜蔻连忙起身开门。
　　“你们小姐妹俩出来玩牌吗？”
　　郎越站在门外，手里端着两杯冒着热气的茶水。
　　姜蔻忙不迭要接过茶托来，郎越往回收了收手，示意不必，只把一只温热的茶杯塞进姜蔻手里。
　　姜蔻侧身让出她卧室的门口，郎越也不进她的卧室坐一下。
　　她看得懂，郎越一早知道她对于这个异父异母的便宜兄弟还有些尴尬，所以郎越并不刻意亲近她，比亲兄妹客套得多，也避着嫌，故而不进入她的卧室。
　　“谢谢哥”，姜蔻笑得眼睛弯弯，拉过侯琳来，“小琳，表哥给你拿水来了”。
　　小琳也接过茶杯，“谢谢表哥。”

　　郎越点点头，和小琳寒暄，“从你表姐这儿得了个新包呀”。
　　小琳抱着姜蔻的手臂，撒娇道，“对呀，我要升高三了嘛。”
　　郎越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姜蔻，笑了笑，便邀两个人一起去客厅打牌。

　　朗越的表哥朗安和朗星已经洗好了牌等着他们了。
　　朗安打趣到：“表妹真不是一般人，能陪着长辈们聊了这么久，要是我……哈哈哈”
　　朗星也笑道：“真的该早点让阿越去解决你们呀。”
　　郎越让姜蔻和侯琳在中间的位置落座，吆喝着快点开战，“我妹妹当然不是一般人，要是只有我和我爸在家，两个大男人一句话都不说。多亏阿蔻，这个家才有了人气儿，我爸话也多起来了。”

　　姜蔻抓牌的手一顿，她心里有鬼，所以听不得别人将自己和郎季嘉放在一块言说。明知道郎越不是那个意思，她还是紧张得呼吸一滞。

　　心不在焉地玩了两把，又轮到姜蔻出牌。她手臂不小心碰到了郎越的表盘，表盘冰冰凉的，姜蔻又在走神，因而生生在三伏天里冰得缩了一下手。她有点无措地慢慢收回了顿在空中的手臂，不知道郎越会不会生气，这个动作也许会冒犯到他。姜蔻偏头看他，郎越神色如常，眼睛盯着手里的牌，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她刚才手臂弹开的动作。
　　姜蔻心里更加觉得抱歉，他这个异父异母的哥哥处处体贴关照她，她却待人扭扭捏捏的，尽是些小家子气的表现。
　　姜蔻心里无言感动。

　　临近十点，杯酒既尽，玩笑尽欢，宾主皆怡。姜蔻和妈妈，郎叔叔和郎越，作为这个重组家庭的四位主人，送客至停车场，看着大人孩子一一上车告辞。一家人再趁着月华皎洁、晚风不燥的傍晚好气候，溜溜达达地走回家。
　　郎叔叔和妈妈挽着手走在前面，这一幕，姜蔻也看了很多次，明明自己比任何人都希望妈妈获得幸福，本以为自己早就接受了郎叔叔和郎越，心里还是一阵茫然。
　　从小到大，都是妈妈挽着姜蔻。他们挽着手臂走在街上，人们都会以为她们是姐妹俩。妈妈身边那个位置从来都是姜蔻的，现在被他取代了，而自己偏又对他存了那样的心思。

　　姜蔻两只手背在身后，盯着前面路灯下的一对背影晃神。突然脸上一凉，姜蔻下了一跳，差点惊呼出声。
　　郎越站在姜蔻右手边，那罪魁祸首——带了手表的左腕还悬停在她脸颊旁，毫不掩饰刚才的“罪行”。郎越脸上绽开一种狡黠的笑意。原来牌桌上她的小动作他并不是没看见，还留了这一手逗她。

　　姜蔻看着郎越，她那成熟稳重的大哥哥，突然孩子气地对她发难。有点棘手呀，姜蔻可没碰到这种情况。平时都是姜蔻犯傻，郎越礼貌装作没看见、不知道、没关系，维持着两人“相敬如宾”的氛围。
　　现在是不是应该转回头去装作没看见？姜蔻总不好指望着郎越道歉，说自己不是故意的，自己再彬彬有礼地道一句没关系的，二人皆大欢喜吧？

　　郎越伸手，覆在姜蔻的脑瓜子上，轻轻拍了两拍，手动暂停了姜蔻脑子里的天人交战。“平时男同学逗逗你，也是这样不吭声吗，嗯？”姜蔻舌头打结，“我，我平时……”，磕巴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不需要回答这句调侃。
　　“别想那么多了，想不想喝汽水？”
　　姜蔻听出来郎越话里有话，似乎是要提点她，正想着如何作答。
　　还未等姜蔻回答，郎越就朝着前面招呼道，“阿姨，爸，我和妹妹去小卖部喝个汽水。”郎叔叔一摆手示意他们去吧，姜妈妈照常嘱咐，“早点回来呀，别太晚……”

　　郎越用握着手机的手一揽姜蔻肩膀，手指也没有碰到她的身体，轻轻推着她调头走向小区里的小卖部。
　　姜蔻挨着郎越，低头走着，盯着他白色的篮球鞋在视线一角前后交错着运动，占据了姜蔻的一大片目光。

　　她知道郎越很细心，一定看得出她的古怪，只是正常人很难想象得到她那变态的想法吧。
　　当然侯琳那个小神叨除外。
　　姜蔻现在真的很怕郎越要趁着这个机会跟他谈心。真的，她现在努力绷着这根神经，她就快要绷不住了。高二的时候妈妈突然跟她商量，要和一直交往着的叔叔领证结婚；寒假的时候两家人一起过了年，郎叔叔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红包，她正尝试在她的整个人生中第一次说出“爸爸”两个音节时，郎叔叔拍了拍的她的肩膀，神态柔和地给她祝福，姜蔻不知道那一瞬她是感激的还是释然的；他们一起为她送考，高考后搬进了共同的新家，直到今天；过不了几天，她又要离开这个家，准备走进大学……

　　比起她最近波折丛生的人生经历，更无法启齿、无处言说的，是她对妈妈曾经的男友，如今的老公，姜蔻该叫一声继父的男人，不知何时起有了奇怪的爱慕心。
　　她是放了暑假才和他们住在新家的，她大部分时间都不会出门，和郎叔叔日日能见到，她在三人面前拼命掩饰郎叔叔对她无端的吸引力，她的羞恶心，她的道德感，几乎要将她压垮冲破，她日日在灵魂深处忏悔她升起的罪念，期待早点得到心灵上的解脱。
　　甚至，她经常在无眠的深夜里默默祈求能有一个男人，除了郎叔叔外的任意一个男人，只要肯要她姜蔻就好，她愿意跟那个男人走，永不回头，只要这样可以帮助她将欲望从郎叔叔身上拔起。

　　姜蔻知道她不应该再像一个不知轻重的小朋友一样，对着命运或者人生不停地追问和呐喊，她的情绪、她的命途、她的选择早都该由自己肩负，但是求求了，请等一等吧。请让她等一段时间再处理吧，她真的好累了。
　　和心魔对抗，真的不轻松，对吗？

　　一路无话，郎越走进小卖部，拿了两瓶“北冰洋”，一屁股坐在了门口的大伞下。姜蔻坐在他身边，接过他开了盖的汽水瓶，看向郎越的眼神带着祈求的意味，等着他，随便说点什么，自己随便回应点什么。
　　郎越仿佛从温柔体贴的大哥哥又变成了一个粗线条的直男，无视了她的欲言又止和满腹心事，仰头咕咚咕咚几口喝完汽水，偏过头打了一个响亮的嗝儿。看着姜蔻还一口没动，郎越抬下巴点了点汽水的位置，“怎么不喝？喝完咱们回去了。”
　　姜蔻如释重负，咕咚咕咚，学着郎越的样子，也仰头几口就喝完一瓶。她抬手背擦掉嘴边的汽水，才发现嘴边的水迹是热热的，正顺着脸颊，从眼眶里流出来的。

　　原来姜蔻来不及道一句委屈，泪水就在已经决堤而出了。郎越看着姜蔻，她一声不响地坐在黄黄绿绿的塑料椅子上，眼神空洞，像是死人一样失去了全部神采，只是眼泪一个劲地流，擦也擦不尽的样子。
　　郎越无奈地叹了口气，站起身直接转身走开了。

　　姜蔻看着他的背影，眼泪流得更凶了，几乎要抽噎出声，本来就沉下去的一颗心一沉再沉。心想，太恶劣了，他嫌我丢人居然转身跑了。
　　没过两分钟。郎越转身跑回来，手里握着一包面巾纸和一袋冰淇淋。
　　“你看，周围的邻居，都以为咱们是小情侣闹分手呢。”
　　这句笨拙的玩笑却莫名逗笑了姜蔻，她扑哧笑出来，差点冒出来鼻涕泡。

　　郎越撕开面巾纸包装，轻柔地取出纸巾贴上姜蔻的面颊，吸干她无措的泪水。“好啦，不哭了。”
　　他再取出一张干燥的纸巾盖在姜蔻眼周，“仰头，自己扶着，闭上眼睛”，姜蔻顺从地跟随郎越的指令，用手接过纸巾，轻轻盖在自己的脸上。
　　“哥知道你委屈，我比你大了三岁，大学都快毕业了，这件事摆在面前，我也需要时间调整和适应。”
　　郎越将那袋冰淇淋轻轻敷在面巾纸上，冰丝丝的温度熨帖着姜蔻哭得红肿发烫的眼皮，一下子安抚了她紧绷到发颤的神经，也浇灭了姜蔻的心火横烧。
　　“你也快上大学了，未来的人生还会发生很多很多事情，你会有自己精彩的人生，你也会有自己的家庭”，顿了顿又继续道，“自己的圈子。长辈的事情……他们选择等到现在才在一起生活，就已经是在为咱们俩考虑过了。我和郎叔叔，现在也是你的家人，可以多两个亲人，总是好事情，对不对？”

　　姜蔻闭着眼睛，发麻的眼皮一个劲地抖，她想她大约又要流泪了，好在冰淇淋化掉的水汽已经浸湿了纸巾，郎越看不出她的泪水吧。
　　请不要对她这么温柔了，她本是活该万劫不复的罪人呀。郎越哥哥，你知道我真的在怕什么吗？
　　当你知道了，还会这样温声细语地安慰我吗？恐怕会恶心得将我赶出这个家吧。

　　姜蔻还坐在小卖部门前的塑料凳子上，郎越站在她身后，轻轻托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烫的面颊，将她的头抵在自己的肚子上，给了她一个似是而非的拥抱。
　　姜蔻抖着唇，轻声喃喃道，“哥，我做错了一件事。”

　　“没关系，会好的。”
　　“都会好的，如果你需要哥做什么，哥一定都会帮你的。”
　　姜蔻隔着衣料感受着郎越的温度，无限眷恋这一瞬间的温情，用力地点了点头。

　　会好的，哥，为了我们来之不易的“家”，我一定会走出心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