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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十六章 ...

  •   “这是皇上托我带给你的东西。”景渊将一块沉甸甸黑乎乎的重物塞进我怀里来,我借着船头的灯火看了看,又推了回去,漠然道:“他要我何时上路?吩咐下来即可,何需如此麻烦?”
      景渊抿抿唇,长叹一声:“你不是这么老实的人,怎么真的就到扬州来了?”我沉默,他复叹一声,“我知道,你想死,不过你还是看一眼吧!”
      我慢慢打开了,是半旧不新的红铜手熏,昔日宫中旧物,摆在稽睿案头上的。
      “他——从未忘记过你,只要你是一个‘死人’,没人再借着你的名头兴风作浪就好,所以是不是真‘死’,他现在已经不计较了。”
      “呵—不是不计较,只是因为啓澜死了,他知道啓澜一死,我就算活着也没什么心气,不过只是恋着一口气的行尸走肉罢了。”我极萧瑟,望着滔滔江水,像是隐着怪兽,若是投水而下,也挺解恨。对稽睿,我是真的恨了,虽然我体谅他,但还是恨,就此死了,他不安生,我便功德圆满。
      “真不希望你这么聪明。”景渊淡淡道:“你何时知道我的事?为何一直不说破?”
      “不,直到啓澜出现那刻,我才知道是你非他,若是皇上的人,一定不会出现在那里。”
      景渊语调变了变,透着些萧索,“那夜,发生了什么?一夜枯坐,死的死,残的残,只剩满目疮痍。”
      去年的伏月二十九日,发生了什么?现在想来都是片段,串在一起怕自己受不了。
      “我——不记得了。”我怅然道,不想再提。
      ……
      那一夜,庆王府内墙处干柴堆积,泼了火油,一院漫漫皆是刺鼻难闻的味道。本王坐在书房里描一副牡丹图,不是大红,是白牡丹,勾着粉色的边,晕开来,像是一道极淡的血色。
      “殿下,全府已经得手,未跑脱一人,许府共十二人葬身火场,刀剑仍存。”柳木行暗杀之事多年,我是信得过的,肯定是一刀毙命,只可惜了那位风华绝代的全家少夫人,估计烧得连把灰都剩不下。
      呵~好一宗官场仇杀,一方怨气冲天急于报仇,一方背水一战玉石俱焚,空余那乌木焦黑的废宅与寒光不再的刀剑表明彼此身份。
      我换了支笔,在绢布上写下:春尽夏消红颜薄。
      “殿下,福王殿下已将永定门反贼拿下,控制住局面,麾下所部围困了景王藏身的院落,景王身中三刀,已死。”我冷笑一声,这话谁信?景王不是白痴,难道真的会等死不成?我那王兄,论及权谋还是差了些。
      “许公子在不在?”
      “福王殿下尚未寻到……”
      “秦潋呢?”
      “尚未寻到……”
      再落一笔,只得二字:茫茫。本王心中觉得两字用得太不吉利,勾画掉了,一时间却也想不到好词。
      “殿下,柳大人传回消息。”春总管附耳道。
      “说。”
      “景王于余府密道伏诛,余家上下五十口聚歼。”——这才对,余寻想与许启华争位子,这护主之功怎可让外人染指?
      “三千营呢?”
      “只待殿下一声令下,即放火抓人。”
      “还抓什么?”本王笑笑,云淡风轻,“都杀了吧,留着也是给稽睿找祸害,最后一次帮他,索性彻底些,还有那些贪赃枉法的,一并都去了,横竖都是顶着许家和景王的名声做事,不帮他们找些上路的人,怕是阎王请不动这些大员……”
      春总管一呆,道:“殿下,那些人罪不至死……”
      “你听不懂我说的话么?”本王一边描着牡丹,一边睇了他一眼,春总管顿时面上发白,道:“知道了!”说罢,迅速闪身而出。
      罪不至死?结党已经是最大的罪过了,身为臣子却妄想膨胀自己的势力,难道还不至死么?皇帝的龙椅,本就是尸山血海拱出来的,想要就别嫌血腥。
      “几更了?”
      “四更。”齐总管垂目道。
      “放火焚宅,走吧!”本王伸直了腰,将那幅牡丹图留在案上,横竖都是被焚,也便不去苦想那句词。
      过了这一夜,世上再无庆王。
      于是,我坐在映着半边红色夜幕的镜前,听着房外卜卜燃烧之声,让齐总管为我束了发,换上一袭红衣,金线绣了八爪龙,从前胸一直盘踞至后背,学着我那王兄桓王,体体面面地同王爷这身份道别。
      庆王府本是昔日的桓王的府邸,他被处死后这宅子便一直封了,又过了一年,父皇驾崩,封了本王出宫,先帝不愿我回封地去,便叫我在京城里随便挑个地方住下来,我念旧,所以选了桓王的府邸,惹得先帝不喜,还因此事同我怄了一场。
      住进来后修修整整才发现,原来当年桓王也是预测到了自己的不幸,事先挖了条地道出来,从府邸一路挖到了景门,一旦有事便自地道避祸,行至景门就是北运河,坐船而下,逃出生天。
      人算不如天算,他终是敌不过先帝的雷霆手段,还没等钻地道就被鸠死,倒是便宜了我。
      “殿下,小心脚下。”
      “无妨。”
      地道空气甚是浑浊,一股子泥土味封了一鼻一眼,卫队长掌灯先行,齐总管断后,我同春总管夹在中间,脚步虽急,却不见慌乱。
      “到了!”卫队长一声惊呼,尔后一跃而上,顶开了封口的木盖子,一把把将剩下几人拉了上去,夜的气息一下卷进心脾,眼界亦豁然开朗,停脚处正是一片密林。
      “殿下,这边……”话音刚落,一道白虹自眼前一闪而过,本王尚未反应过来就见卫队长傻呆呆瞧着胸前凸出的半截冰凉剑尖,呆了一下后爆出一声虎吼,他转身,踉跄两步,匍匐倒地。
      急变顿生,我一时回不过神来,尚来不及细究是被谁出卖,就见暗林中悄然无息地露出半张脸来,浴着无边月色。
      秦潋来了,带着一身修罗戾气。他轻轻巧巧拔下剑来,一串血滴自剑尖飞了出来,溅在本王面上,齐总管与春总管见状,齐齐将本王遮在身后。
      “殿下,你先走!”
      走?齐总管与春总管年事已高,岂是他的对手?此地尚距驻船处有段距离,本王又怎能自他剑下逃得性命。
      秦潋那双眼里写的明明白白,今夜不是我死,便是他亡。
      ——而我,究竟还是个王爷,我要有我的担待。
      “退下!”我一声暴喝,但齐总管与春总管充耳不闻,纹丝不动,主仆一场,他们拼了性命也要护我周全。
      “你们退下吧,你们不是他的对手,横竖也是白费性命。”我有些灰心,大势已去,信马游缰泛舟江上不过是黄粱一梦。稽睿心思细密,是我敌不过他,这个皇叔,终究还是成了黄泉路上开道之人,真可谓是鞠躬尽瘁。
      生是他的人,死是他肥田的灰,这一点稽睿跟先帝像极。
      “你们先走,去找援兵。”我低声道。春总管微微一哆嗦,脚挪了挪,又复站了回来,他对我忠心耿耿,始终丢不下我先逃。
      “秦潋,我两位家仆年纪已高,你我旧恨今日算清也好,但是这两人,你留他们一条活路。”我缓缓从腰间拔出剑,朗声道。
      秦潋不屑笑道:“怎么?你也有心?你灭全家满门,杀许家数十口的时候,怎么不见仁慈?现在倒要我放了他们?今夜我要你庆王府活不下一人,尔后黄泉路上被厉鬼撕成碎片……”他仰天长笑,尽露一腔恨意。
      我重手挽剑,一把推开春总管,对齐总管喝道:“带他走!”齐总管跟随我多年,深知以大局为重,见我欺身而进,便一把拉住春总管,带了些许哭腔,道:“殿下!等着我们!”说罢,转头疾走,我见二人匆匆掩入夜色,背部稍松,一枚长剑直取秦潋面门。
      噌,两剑相交,我被秦潋一掌打中肩头,倒退三步。
      “庆王殿下,你可真心急……你以为他们逃得掉么?”秦潋像是一只皮毛如缎的黑猫,一双眼里尽是戏谑,享受着虐杀猎物的快感,“你怎么不问问,我是如何知道这密道的?”说罢,轻轻拍了下掌,黑暗中走出一个消瘦的白衣男子来,披麻戴孝。
      “卿才……”
      是卿才,那双秋水一般的双眼寒光闪闪,凌厉俱现。
      我怎么会忘记了他?他曾是桓王的入幕之宾……都怪我,妇人之仁!一子落错,满盘皆输!
      他走入剑圈之内,冲我跪下来,行了大礼。秦潋得意笑道:“他口不能言,写了几句话让我转告你,他在楚搂八年,爱足你八年,但你视他如旧履,用之即弃,如今他将这秘密告诉我,就是宁愿同你共死,也不愿你与他人逍遥世外,你知足吧!像你这等薄情寡义之徒,黄泉路上还有痴心人相伴!只可怜这糊涂哥儿,竟然到现在还对你念念不忘……你们平等了,都是鬼,他也了了心事,你总算是归了他……”
      我在秦潋的狂笑中,用剑尖抬起了卿才的下巴,他神情肃穆,面上闪过一丝笑意,寻死志坚。
      呵~好一个以死殉情,只可惜……这等廉价的东西,本王从来不稀罕。
      “你大可要求我帮你赎身。”我森然道。
      他摇摇头,看了秦潋一眼,秦潋冷道:“他爱的有尊严,不稀罕你施舍!”
      尊严?真可笑,一个楚搂的哥儿在这里跟本王大谈尊严?我不懂,为何给了他,他不肯要,反过来还要怪我不再三抬爱?昔日愿作我笼中之雀的人,还有资格嫌弃本王的施舍?真是用心险恶,他就算死了,也是幸福伟大,本王死了,便是咎由自取!
      “怎么样?庆王殿下?你自命风流,没想到今日却丧命于风流……”秦潋讥笑道。
      本王闭了眼,一挥剑,速度奇快,一道血丝凌空飞起,溅于叶片之上,卿才略略抽搐了下,一头扎了下来,捂着喉咕哝着,似乎要说什么,但是早就失了声音,又怎么说得出?
      我轻轻抬脚,在他的白衣上蹭了蹭靴尖上的血渍,蹭不掉,反倒模糊一片,黑黑地霸占在最醒目的地方。
      我一世骄矜,从不愿受他人的迫,既然你要幸福伟大,那我就赐予你幸福伟大,死在我剑下,想必也足够幸福了,终是解了你心中又爱又恨又愧疚的结,但若说拥有,终是不配。
      “你……”秦潋虎目喷张,“无耻之徒!死到临头还敢肆意行凶!”
      人带着剑一股脑劈了过来,我被迫后退三步,只觉他气息绵长,招式精奇绝伦,剑气不衰,本王压根不是他的对手,如那晚寒街,只能凭着本能去躲避回应。
      不到二十招,人便气喘吁吁,全身挂彩氤血,红袍飞絮,手重得抬不起剑来。
      “你认命了么?”
      “命?我从未认过。”我凛然道。
      一弯残月,尘世扑扑,想不到这城外的松岗竟然是我埋骨之地,死后能得一个什么名?外逃的藩王?不,稽睿做戏会做全套,必然赏我做个忠义之人——清剿叛军不幸身死。
      真好听,概括我这荒唐的半生,也算是值了,说不定会被赐予一块风水宝地,修了大大的阴冢,刻碑立传以供后世凭吊。
      我思绪万千,与秦潋面对面站着,他如老僧入定,眼神却如鹰锐利,我知道,他再一次动,就是我的死期。
      “住手!”很熟悉的声音,我心气猛提,是啓澜!我不会听错!
      抬眼而望,一道白影自林间奔了出来,于此同时,秦潋手中那一道剑芒如贯日之箭,携着呼啸声奔袭而至,迫在眉睫。
      我不要这么死,就算死,也要说上一句话……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怪力气,我奋然一举,用剑柄将秦潋的剑尖抵了上去,仰头后翻,一跃而出,险险躲过那开膛破肚之灾。
      “还没完!”秦潋追了上来,我背靠树干,他来得太快,我竟然避无可避。
      闭眼吧,所有爱恨情仇,到此为止。
      万籁俱静,刀锋入肉声侵入耳中,一点都不痛。
      “啓澜!”秦潋一声急吼,如夜空乍现惊雷。我睁开眼,一袭月白的袍子挡在我身前,一柄冰冷的长剑自单薄的身躯中穿了过来,堪堪抵在本王胸口处。
      那个文弱的温柔的冷清的人忽然用了力,一把拧住了剑,硬生生抽了出去丢在地上。
      秦潋呆住了,我亦然。
      啓澜的束发冠晃了晃,落了。一头黑发散在半空中,夜风将其卷起刷过了我的眼睑,我下意识伸出手,接空了。
      他就这样在我面前倒下去了,在坠地的瞬间,我腿一软,重重跪下去,像一只破筛子,每一个骨缝都透着风,灌了气,折了碎了灰在半空里。
      “殿下……”他伸出一只血手,拗剑拗得太用力,手上削下肉来,露了白骨,“让我摸摸你。”
      我俯在他身前,那只手在我脸上来回抚摸,每动一下,被割裂的肉就擦一下,像是凹凸不平的砂轮,最终停在了我的眼角。
      好涩,看什么都是一片血红。
      “能抱着我么?像六年前……”我扯了一下他,手上没有力气,发疯一样地扯他,一双手鲜血淋漓,可他还是纹丝不动,最终还是将他靠在了我的腿上。
      “总算……咳……可以坦坦荡荡地靠着你了……”他咳得厉害,牵着着身子不停起伏。
      我全身哆嗦着,远虑近忧,机关算尽,难道为的就是看到他倒在我怀中的这一幕?
      解带,脱衣,哆哆嗦嗦压住他胸前的伤口,抚着他的脸,说着连自己都骗不过的话,“别怕,没事,我……我让人去找春总管,多重的伤都治……治的好,你,别说话!”
      “够了!”他笑笑,我第一次见他眼神中满满是爱,似乎要流出来,“殿下,我就盼着这么一天呢……幸好,能为你死……我是不忠不孝的人……最后,你能……吻我一下么,就像吻萧……”
      我低下头,一滴泪掉在他脸上,“啓澜,我是真的爱你……你挺住,以后我们日日夜夜在一起。”
      “得你一言,此生足矣,奉天殿上那一日至今……君子偕老是看不到了,你答应我,只能老死,不可自绝……”
      “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他的唇依旧冰凉,这一吻用尽了我一生的力气和情感,不知时长,不闻人声,直到他的手自我掌心滑落,我知道他真的去了。
      用他的命,换了我的命,一厢情愿的交易。
      多年前,他就是我心头碗大的伤,下半生,我只有疤,没有心。
      飘渺绮梦,竟落得存殁相隔。
      我实在不敢置信,浑浑噩噩抱了啓澜起来,面前站着一个男人,似曾相识。
      “你是谁?”我问。
      男人没有说话,走上来,自啓澜怀中摸索片刻。
      “你要做什么?”——他掏出一张纸来,全是重墨,只留啓澜二字。
      “这是他,那日在奉天殿上做的词——”男子说,轰隆隆的,听不真切,也不知他在说什么,反正脑间一片空白。
      “他原本不想这么死……”
      “什么?谁死了?”
      男子依旧滔滔不绝,看上去虽然平静异常,但没有眼神,整张脸都似浸了墨,黑乎乎的。
      “他想让你一直恨着他,这样你才会和萧景渊远走高飞,可是,他怎么又来了这呢?终究还是替你挡了一剑,难道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他忠君,所以同萧景渊联手害了自己全家,他爱你,所以才又背叛皇上,处处为你回护,你令他不忠不孝,庆王,你懂了么?”
      “啊!”不懂,还是不懂,他仿佛和我隔着千山,虽然话听清楚了,却传不进头里,思绪空了。
      啪,好响亮的一个巴掌,打得我头脑一昏,顿时倒地,那白色染血的人自怀中落了地,我慌忙奔过去,只觉得万事皆空,只有那不动的尸首才是最真。
      “庆王!”男人喊了,是我,我是庆王!这一刻终于还了魂,眼前的人也清晰起来,是秦潋!我没见过有人会这么悲伤,虽然掉不出一滴泪,但每一次喘息都透着痛意。
      “既然他拼死救你,我便也不会要你的命,我要你记住,是你害得啓澜一生不幸,是你害死了他,我要你终生活在痛苦之中不得解脱。”他勾起了唇,一口森森白牙泛起惨笑,一踨一跃隐于夜空,我知道,他也活不长了,大灾之年同啓澜相遇便结下一生羁绊,而今羁绊已失,活着又有何意义?
      我同他亦然,一场断梦,能复元,不能忘情,只是啓澜替我种下咒誓,连同死的机会都不给。
      来不及想日后,我眼前一黑,力挽从无,终是倒在了地上,同他头靠着头。
      若说阴阳使人相隔,我愿舍了阳,同你永堕阴曹……为何,你不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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