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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   那时恰逢春季,草长莺飞,杨柳依依。他生长在一个小小的村落,日子不算安逸。那里家家户户靠男耕女织活着,每个家都是一个小小的戏台,每个人都对戏台之外的人和事漠不关心,便逢闲时看上一眼,也只是一笑了之。
      他生来便瘦小,偏又摊上一个病弱的父亲。那时村里少年之间流行斗蛐蛐,每逢农闲,大家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比谁捉到的蛐蛐大。没人稀罕与他玩,他却暗暗较上了劲。
      他在草地里蹲了三天,硬是捉到一只。那蛐蛐个头大,长得也漂亮,比他们任何一个人的都要好。他心里得意,用自己编的竹笼装着,想要带回家让母亲开心。可谁承想,回去的路上遇见了那群顽劣少年。
      他们拦住他,四下将他围住。领头的那个上下打量他,他将竹笼藏到身后。
      那人嗤笑一声:“小杂种,一身的泥。”
      他皱眉,将竹笼死死攥在手里。
      “干什么去了?”
      “给我爹买药。”
      那少年比他高了半头,他越过他看他身后藏着的东西。看见那只漂亮的蛐蛐,先是惊奇,随后伸手便要夺。他转身想跑,被一个眼疾手快的一把揪住领子,摔倒在地。他们围上来按住他,硬生生掰开他攥着竹笼的手指。蛐蛐受了惊,在笼中扑腾起来。
      “买药?你爹得了什么病,要吃蛐蛐才能好?”
      “还爹呢,是你爹吗你就喊?你娘骚成那样,知道自己是谁的种吗?”
      “你们胡说,娘才不是那样的!”
      他急的要流出泪来,少年们哈哈大笑,看着他在地上挣扎。那些人拿了蛐蛐,也看足了他的丑态,心满意足地走了。他爬起来,眼睛通红,浑身战栗。他望着那群人越走越远,直到背影看不清楚。
      日复一日,从来如此。
      他回家了。正赶上午饭。娘在灶火旁守着,用衣袖擦汗。
      他的娘很漂亮,是从河对岸嫁过来的。他本有个和美的家庭,后来爹突然生了病,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娘力气小,他年岁小,他们种不出那么多地。米缸里的米越来越少,娘没日没夜的织布,卖了钱除去交税,还要用来买米买药。十里八乡看不起爹,连带也看不起娘。可他们又见不得娘长得那么好看,说娘是狐狸精托身,爹这样全是被娘克的。村里有男人觊觎娘,纠缠娘,回到家里却说是娘勾引的,害得娘被全村人欺负。
      他想起那一张张和那群男人们相像的脸,想起那些人将他按在地上,笑着侮辱娘,心里一阵恶心。
      他只是临时起意——只是突然想要改变些什么。
      那天晚上他用一块黑布包住自己,溜进了那少年家的灶房。他身形小,做事谨慎,没有人发现他。他翻了后墙,狗熟熟的睡着。
      他心惊胆战,双手颤抖着。他一面想着被官府抓了会挨怎样的打,一面小心翼翼的将角落里的茅草搬到门口不远处。他想好了自杀,可他又犹豫这之后娘要怎么办。他解下捆柴火的麻绳,做了一个简单的机关。他突然后悔了。他怕没了他,娘会活得更苦。
      他浑身发冷,双手使劲攥了攥。他突然发觉自己的手真小,他突然发觉自己不过活了八年。可他不知不觉选中了门边的米缸,估摸了下,他觉得自己搬得动。
      他伏在米缸边上,将麻绳的一端抓在手里。
      他抿抿嘴唇,口中干涩。恐惧和愧疚驱使着他,他放下手中的绳子,小心披上黑布,转身要走。他本想让最后一步永远留在自己心里。可他走得太急,被脚边的茅草绊倒在地。重重的响声在夜里尤为清晰,他忘了疼,心脏几乎凝滞。
      狗狂吠起来。他双腿软的要命,竟是没爬起来。屋里传来人起身的声音,他听见有人正朝这边走。
      他感到一股无名的怨恨和愤怒。他不知该恨谁,于是他恨上了老天。这想法带来冷静,他以最快的速度趴伏在角落里,手中攥紧了那根麻绳。脚步声来到他身边,他看见那人手里提着烛灯。一切都意外的符合他的料想,就像命中注定。
      他用了狠劲,将麻绳拉的绷紧。来人大叫一声,一跤摔在茅草上。烛灯遇了干草,有如燎原之势。他身子一闪,将门用米缸从内抵住。地上的人要起身,他用了最大的力气,将他踹进了火堆。伸手摔烂了几个酒坛子之后,他披上黑布,翻墙跑回了家。
      越来越多的人往那处聚集,那里火光冲天。他笑了。随即又面色苍白。动静吵醒了娘,娘喊他起来帮着救火。他没有愧疚,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杀的是谁。他只是后怕,万一那人没死成……他该怎么办。
      黎明,火灭了。少年家一片废墟。他躲在人群里,牵着娘的手。那少年嘴里喊着爹,哭着在热灰里找他爹的尸体。
      “是你爹吗你就叫?”
      他脑中无端冒出这么一句。他放下心来,脸上恢复了血色。
      他目光呆滞,恍若置身天地之外。他听见人们唏嘘。娘说,真是个苦命的孩子。
      少年报了官,坚称那天晚上有人进家里纵火,害死了他爹。官府将村里老老少少问了个遍,没人看见有人进了他家。
      县官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怒道:“分明是你爹不慎点着了柴火,哪有什么杀人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行径,你可知诽谤何罪?!”
      那少年闭了嘴,县官拂袖而去。他若无其事的出现在逝者的丧礼上,虔诚的祝他安息。
      慢慢的,事情平息下来,他也不再心惊胆战。他把那天定为自己的节日,每逢这一天,他奖励自己到河边玩儿上一会儿,做上一支柳笛。
      他想,自己是慈悲的。你看,他们会渐渐忘了你。只有我记得你的死期。他知道这个日子会永远清清楚楚烙印在他脑海里,因为这是他的功勋,他妄图以此来证明——证明他就此挣脱了什么。
      所以他记得清楚。他第一次看见她,是八年后的那天——他的第八个节日。
      草长莺飞,杨柳依依。她和他一样纤瘦,满头青丝像柔软的柳枝。洗好的衣服放在她身侧,她一人对着河水发呆。
      她算不上好看,也算不上丑。她的眼睛毫无吸引力,五官扁平,在那些好看的女孩子里,她的相貌足够她像一滴水一般沉入人海。可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她的思想好像穿过了河流,进入他的脑海——他总觉得,他和她在想某种相似的事情。
      他用刀割下一截柳枝,边悄悄看她,边剥那柳枝的皮。她出了神,定定的望着河水,仿佛忘记了时间。不知不觉,柳树皮脱落下来,静静躺在他手心。
      他吹那管树皮,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猛然回头,像是大梦初醒。他有些不好意思,拿起柳笛又吹了两声。她眼底流露出惊讶,又马上觉得无地自容,红了脸,挎起装衣服的篮子,匆匆走了。
      他看着她走远,转身到了河边,自顾自吹他的柳笛。他运气好,折下的柳枝不粗不细,声音好听。
      他像她一样,望着河水出神,任凭思绪飘荡。在她出现以前,他一直将这片地方视为他的秘密之地。这里杂草很多,还坑坑洼洼,一般没有人会来这里,一怕摔跤,二怕虫蛇。他也怕。可比起这些,他更怕遇见那些恶心的脸。只是这样,他便心满意足。
      她为什么来这里呢?他暗自想着。
      或许……这也是她的秘密之地呢。她刚刚在想什么呢?又或许,她也会对柳笛感兴趣。
      她叫什么名字呢?那一定是个好听的名字吧。
      他懊悔没有同她搭话,却也没有记得太久。他描述不出她的样子,可若是她站在他面前,他一定会认出是她。
      他第二天没有再去河边。他认为那是节日独有的礼物,如果这礼物变得天天都有,节日也就不再特别。
      于是他想往常一样耕地,煎药,逗母亲开心。自从那男人被他烧死了,母亲是狐狸精的传言越来越多,人们说谁接近了母亲,谁就会遭殃。再也没有男人纠缠母亲了。他为此感到高兴。
      母亲的脸慢慢变得衰老了,她的眼角爬上了两条长长的皱纹。皮肉的变化像泥土掩埋尸体那样掩埋了她的美丽,于是那张漂亮的脸,变成了只有骨头和他才记得的珍贵藏品。
      黄昏,他将药的废渣倒在门外,末了伸了两个懒腰。一片熟悉的麻布衣闯入视野,他扭头向旁边看去。
      女孩像梦一般出现在门前,额前两缕碎发像柳枝一样柔软。
      她笑着向他打招呼,声音柔和,他觉得温暖。
      他笑着回应。他在一旁的板凳上坐下,突然不那么想回屋里了。他问她是谁,什么时候搬来的村里。她说她前些天刚来,是附近一户人家尚未过门的妻子。
      她说,她的家在河那边。她的爹娘把她嫁到这里,是为了给弟弟娶妻。
      他沉默了。他想起母亲。他与她再没有话说了。
      恰巧此时母亲叫他,他便匆匆应了,跑回门内。她坐在门前,直到晚霞退去才离开。
      她在想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母亲是这样,隔壁的女人也是这样,好像所有的女人都是这样。所以她没有哭。她认为这就是正常的,正常的一生。
      可她不自觉地从这铁律里翻来找去,把每个字都反复咀嚼。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临行前,她小声对娘说:“我不想嫁。”
      娘急忙上前捂住她的嘴,做贼似的看看四周,说:“别让你爹听见。”
      她于是不说话了。透过面前老旧的铜镜,她看见娘蜡黄的脸。那脸上的眉目拧成一团,里面渗出源源不断的愁苦。娘将手搭在她肩上,就像她自己出嫁时,她的娘将手搭在她肩上。
      这面铜镜曾经映出她自己的脸,现在映出她女儿的脸。她带着这面铜镜嫁过来,现在也只剩下这面铜镜了。她的男人好酒,当掉了她为数不多的嫁妆。那些壮汉来家里,她轻轻瞟一眼,继续摆弄手中的针线。发钗被他们拿走了,后来柜子也被搬走了,她的男人把它们变成浑浊的酒液,心满意足地吞之入腹。
      那天她不知道怎么了,当壮汉们再来家里时,她摆弄针线的手颤起来,针尖平生第一次挑破了她的手指,一滴发黑的血渗出来,她看见自己变粗发肿的指节。
      她发疯似的冲进里屋,将铜镜紧紧护在怀里,任凭男人们如何撕扯,殴打,她的力道没有减轻半分。尖利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不准拿走它!不准拿走它!!!”
      她的男人目瞪口呆。他说,别打了,我不想闹出人命。他声音很小,没有人听见。于是他大吼一句别打了,人们才纷纷停手。
      他盯着地上疼的蜷缩的妻子,说,我不当了。一个壮汉嗤笑一声,骂他是连老婆都管不住的窝囊废。他冲窝囊废啐了一口,领着一群人出去了。
      他将她从地上拽起来,扇了一个巴掌。她没反抗,也没哭,可他的手这次微微颤抖。
      “老子是给你留面子。”
      她没说话,重新倒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她的铜镜。男人见她安静下来,以为她信了自己冠冕堂皇的借口,重重踹了她一脚,将壮汉们啐他的又啐到她身上。
      她伸手去理女儿的头发,她们的视线在镜中交汇。她觉得她的父亲不会给她置办嫁妆。娘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轻声说,明天走的时候,把铜镜带上。
      于是她捧着铜镜站在一片小小的竹筏上,离河对岸远去了。
      本来她的婚期要晚上三月,是夫家要她早些过来。她的岳丈六年前在灶房被意外烧死,这些天岳母的身子每况愈下。她丈夫希望她能早些过来,帮忙操持些家务。这家人本能娶得起更好的姑娘,是因为没了岳丈,这家人才会娶一个穷苦人家的女儿。
      她的丈夫这些天待她不错,婆婆清醒时说话也算温和,她觉得嫁对了人。所以慢慢地,她出神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在街巷里闲逛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见到那个男孩儿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想到那个男孩儿,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柳笛。爹娘关系不好,他又是女儿身,爹没有打过她已是谢天谢地,哪里指望他能教她柳笛的做法?因为爹是个醉鬼,村里的人家都叫孩子躲着她。
      童年里丢掉的玩乐之心又悄悄跑了回来,她想做一只自己的柳笛,然后自己吹响它。
      她不去那少年家附近逛了,心底却暗暗期待着能够再见到他。
      她的丈夫那天用牛车拉了布匹到城中贩卖,药铺的生意只能交到她手里。闲暇之余丈夫教她看账、抓药,她也一一学会,牢记于心。只是她第一次走出家门触碰生意事,不免心生紧张。于是她早早便起床,到店中打点。
      她只记得她正忙得焦头烂额,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线。他递给她一张药单。
      药铺地势不大,显得有些拥挤。少年的脸热得微微泛红,有些瘦弱的身体在人群中被挤来挤去。他看见她心下一惊,笑着打了个招呼。
      她也心下一惊,笑着将招呼还了回去。她按着药单抓药,猜想用药之人该是患了重病。她抬眸悄悄看他一眼,随即低下头。
      她早听说他父亲患病,没想是不治之症。这药物应是在原有的基础上精简了不少,省了些名贵药材,药效更是打了折扣。
      她抓药的动作慢了慢。
      她的手有些颤抖,怕被丈夫发现。可她又想帮他,这是贫苦与贫苦的共鸣。于是她忐忑着,在包好最后一包药之前下了决心。
      他接过药,道谢后匆匆离开了。她隔着人群望了他一眼,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她觉得自己好像打破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那日晚上药铺打烊,伙计们一个个离去,她独自留在店中打整些东西。待一切都安顿好了,她才给门窗落了锁,准备离去。可抬起头来,却见门口那棵杨树上不知何时被挂上了一只柳笛。她心中会意,只浅浅一笑,将那柳笛摘下收起来了。
      隔天晚上他耕完地回来时,瞧见娘神色凝重地坐在门前,想说什么,又像是开不了口。
      他心下奇怪,问:“怎么了,娘?”
      娘领他进灶房,将灶台上两颗亮闪闪的银子指给他看。
      “这是……银子?哪里来的银子?”
      娘不说话,他意识到不对劲。他看向娘,脸色苍白。
      “你说哪里来的银子?”娘把眉毛拧在一起,眼中染上了失望,“阿岐,我们没钱,名声也不好,但我们不能行偷窃之事……我们不能……不能下了地府遭报应……”
      娘哭起来,像一条平静的河流突然发了大水。
      “我们不能遭报应了……”
      他慌了神,直直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娘,我这就还回去……你别哭了……别哭了……”
      “娘,我没有偷。”
      娘,我们不会遭报应的。该遭报应的从来都不该是我们。
      他知是她所为,信她是善心。他恨那个带头欺侮他和娘的畜生,不仅靠着祖上基业风生水起,还娶了她这样美好的人。
      她这样的女子,就该生的位高权重,花容月貌,嫁给一个干干净净的,顶顶好的男子,这才配得上那一颗透亮的心。
      他觉得不公。他觉得自己和她,都在可笑的命运中失去了他们应得的。
      他咬咬牙,小心将那银子拿上,跑着往药铺赶去。好容易赶到,正欲进门,却停了脚。
      他后退了两步,捏着装了银钱的袋子跑开。他看见男人在药铺中与人谈笑风生。他怕那人发现会迁怒于她,于是当下决定趁那人尚未归家,快些送到她手里。
      他一路飞奔到了她家中,急急扣响了门。等了一阵,前来应门的却不是她,而是一个蹒跚老妇。他愣了一下,认出那是男人的母亲。
      老妇皱了皱眉,眯着眼,像是想看清他:“你是……”
      “我前些日子到您家药铺抓药,想是伙计太忙,一时不慎,跌了两颗银子。我不敢留着,现在给您送来了。”
      他将银子强塞进老妇手里,远远看见男人的身影,便抓紧向家跑去。不料那老妇一把抓住他,力气出人意料。
      “你……你是……”老妇抓住他的手颤抖着,“你是八年前那个纵火犯!”
      他浑身一僵,顿时失了知觉。他拼命地推老妇的手,脸色吓得惨白。
      “我不是……你……认错人了……”
      老妇一直在喊叫,远处的男人加速跑了过来。
      “纵火犯!抓住他!!!”
      周围的邻里听见后纷纷从门后冒了出来,围成一圈看热闹。男人冲过来一把扯开他,他重重摔倒在地。
      “娘!您怎么又说胡话,纵火犯早就抓到了,他不是,他不是……”
      男人推着那老妇进了门,叫喊声渐渐停息下来。
      “他娘越来越疯了……”
      “可怜呦……”
      他瘫倒在门前,不知该去往何地。一道细细的声音穿透了人群,喊着“让一让,让一让”。
      她挎着洗衣的篮子,从人群中挤进来。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看了看他,将他扶起来后快步跑进屋里,将门关得严严实实。他知道她的意思,挥手将周遭围观的人驱散,正要离开,那男人突然冲出来,一把扯住他的领子,结结实实揍了一拳。他挨了打也不还手,男人又把他扔到地上。
      “早知你是个煞星,本想躲你远远的,谁知竟追到家里来害人?!八年前烧死的怎么不是你?”
      自从父亲葬身火海,他娘便整日郁郁寡欢,闲下来时就自言自语说些疯话。开始倒也能维持神志,与常人没什么两样。可最近随着年岁愈来愈大,清醒的时间愈发少了。有一日他娘在家自言自语,抬头看见窗外走过一个健壮男子,便像着了魔一般跳起来,高声喊着纵火犯。他那时吓坏了,哄了好长时间才算安静下来。从那以后他将母亲关在家中,不让她与外人见面。
      本来时日长了,邻里们都快要忘记了。没成想这个害人精今天偏要揭了他的短,令他全家被众人唏嘘。
      “你来干什么?”
      “那日去你家药铺抓药,伙计不慎掉了银钱在药包里,我想着还回来。”
      “呵,真当我是傻子,还药去铺子里就行,追到我家来想干什么?”男人嗤笑一声,怒不可遏,“还非要趁我不在的时候,打的是谁的主意?!”
      他哑口无言,只能承受男人的怒火。
      “我看就是你这杂种自己取来,引我娘出来,好让我出丑!”
      男人现下到了气头上,也顾不上分析了,什么错处只管一股脑地倒在他头上。一面骂着,一面挥拳打在他脸上,近乎要头破血流。他脑中空白一片,耳边嗡嗡的响,张了张嘴,说不出来一个字。
      她从院中快步跑出来,揪住那男人的衣袖,不住地说“别打了,别打了”,男人才慢慢松开了手。
      他的语气软下来,问她:“你怎么出来了。”
      “我若是不出来,你便要把人打死了,”她靠着男人,声音微微发颤,“邻里街坊都听着呢。”
      他向四周看看,又把目光挪到他身上,一下子火气不知怎的又上来,于是指着他的鼻子道:“你给我等着,我马上就报官,抓了你这个贼!”
      男人要走,她用力拉住他,口中飘出一句轻飘飘的话。
      男人问:“你说什么?”
      她吞了吞口水,吓得浑身颤抖。
      男人声音大了些:“你说什么?”
      “是我送他的。”
      “你没必要往自己身上揽。”他声音沉重,脸上看不出表情。
      她咬咬牙,气若游丝:“就是我送的,我看他实在可怜……”
      男人用力攥住女人的手腕,将她拖进了屋里。门“砰”的一声关上,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爬起来,一下子扑到门上,嘶吼着:“关于盛,敢打她我弄死你!!!!!!”
      他听见门内传来桌椅碰撞的声音,后来,摔了一个罐子。
      他用身体去撞门,单薄的肩膀上浮现出淤青,破了皮,渗了血,扎进了木刺。他没了力气,顺带也没了思考的能力。他滑落在地上,眼里映出天空,又好像空无一物。一股极大的力量通过门传过来,他被扇到一边。一个女人被丢出来,跌倒在地。
      门重重的关上,他们看见彼此,还有温柔的黄昏。
      她看见他肩膀上的血渍,他看见她手腕上的淤青。
      她的身体轻轻颤抖着,吃痛地爬起来。她看看他,又将目光挪回那扇紧闭的大门上。一颗眼泪从她脸上滑落下来,痕迹与先前的泪水重合在一起。她颤抖的越来越厉害,用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肩膀,把头埋进臂弯里抽泣。他看着她,想起山林里受伤的野兽,那么脆弱而任人宰割,可抬起眼来,眸子里却盛满了野性和杀意。他惊奇的从她身上看见攻击力,他试着接近她,却发现她身旁似乎没有他的落脚之地。于是他停下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怕她不小心伤到了自己。
      耸动的肩膀慢慢停下来,抽泣声也渐渐止住了。他看见她深吸了两口气,平静下来。他也爬起来,拍了拍尘土,思量着回家去。
      走出几步,他听见她问他,想不想到河边去。
      他看见她一侧脸上的红痕,眼前一阵眩晕。
      他听见自己说,好。
      他觉得他们是一种人。他们很相像。他们有一样的伤口,一样的困惑,一样的枷锁。他们是鱼摊上挤在鱼篓里的两尾鱼,吸着为数不多的空气,身旁充斥着杀戮和血腥,麻木的等待着成为下一个。
      她与他一前一后走在通往河边的那条小路上,偶尔会迎面走来一个樵夫或是渔夫。他们认出她是关家的未婚妻,也认出他是村子最里面那个狐狸精的儿子。他们好奇地打量他们,回过头看上那么一眼,然后又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他们一言不发。她走在前面,手里转着一支野花,眼睛始终看着地面。他因为受伤而走的摇摇晃晃,始终与她保持着两步的距离。他们走得很慢,他把视线凝聚在她身上。
      第四道打量的目光投来时,他说他知道一条很少有人去的路。他怕她落了别人口舌。
      她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笑着叹了一口气。她说,一个马上要被休弃的女人,还怕他人说什么。
      他的心脏钝痛一下,掉了一颗眼泪。他说,关于盛就是一个畜生。他想说,你那么好,他凭什么能休了你。
      他想说……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他想到她的命运,想到娘的命运,想到自己的命运。他越来越想哭,他把指甲嵌进了肉里,用力咬破了嘴唇,眼前还是模糊一片。她回过头,眼睛清澈得像泉水。
      一瞬间所有的防线全破碎了,他大哭着说对不起。
      两只菜花蝶飞过来,你追我赶,相伴相依。
      她也哭了,嘴角却向上扬起。
      “不是你的错。不是我们的错。我们只是逃不掉……我们只是挣不脱。”
      我们该寻一处清净地。我们每日蜂蝶为伴,松柏作歌。我们该从鱼篓里跳出去,即使跳不进大海,最后在尘土里挣扎着窒息,总能好过这样过活。
      “我们走吧。随便走到哪里去。”
      他们那天没有到河边。村里人看见他肩膀上染着血渍,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他向来身不由己,而现在轮到他来做选择。他再也不想在泥沼中挣扎了,他想要新鲜的空气,想要清澈的泉水。可若是真要他跳出去,又仿佛有千千万万条丝线牵着他,拉扯他的骨肉。他舍不得娘,也带不走娘。
      他说,对不起。
      她一怔,低下头,说,我不怪你。
      “我该回家给爹煎药了。”
      他的声音里还掺着泣声。他看见她的眼睛里出现一片白雾,茫然无措的神情,像极了那年火光冲天时他的脸色。
      她张了张嘴,又没有说话。
      她没有地方去了,也没人与她同行了。她向他告别,想着不会再见。他步子很慢,回过头让她走夜路时小心一些,她于是又开始流泪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他听不见她小声地抽泣。可他心中充斥了愧疚,每一步都走的忐忑。他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了。可他又懦弱,连再回头看上她一眼都不敢。他想到自己的无能,自己的瘦弱,自己的任人宰割,他猛然从八年前挣脱枷锁的幻梦中惊醒,真实地感受到疼痛。他的生活就是一滩淤泥,某天一阵风吹来一粒荷花的种子,这滩淤泥才显得不那么恶臭。现在,这荷花才结出花苞来,就被满天的风雨生生折断了。
      他停下来,随即奋力向她跑去。悲伤,不甘,以及泪水,全都被他抛之脑后,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
      让我拥有你,哪怕一次。
      他抱住她,用尽全力感受她的骨骼,把她的每一次呼吸都深深的刻进心里。
      我不敢爱你。我怕我的爱玷污了你。遇到你,真是我最最荣幸的事情。我不奢望和你在一起,我只想要你像水仙花那样高洁无瑕,你的魂魄永远神圣。可你的花瓣终要陨落,我们的宿命,只会是死在一个萧瑟的秋天。
      那天他说了很多很多的话。
      “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挣脱了那道枷锁,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我什么都没能摆脱。我没有摆脱谩骂,没有摆脱糟糕的生活,也没有摆脱软弱的自己。我引以为傲的胜利,不过是涂抹在手上的一道凝重血渍,让本就冰冷的生命变得锈迹斑斑。”
      “我只是一个懦弱的人……”他哽咽着,却把心中汹涌的爱意生生压下,“让我抱一抱你吧,求你……抱一抱我吧。”
      于是她的手攀上他的脊背,轻的像羽毛落在身上。他用力到全身都在颤抖,像是生怕丢了什么东西。
      第二天清晨,樵夫在河边瞧见一片飘在空中的裙摆。浅青色的麻衣随着风摇曳,仿佛仙女在空中起舞。
      樵夫大叫一声,踉跄着跑回村里。人们把她的尸首放下来,女人们看见她裙摆遭到撕扯的痕迹。她们将那勒死了她的凶器展开,一针一线又缝回她的裙摆上。直到最后,她们发现那块本该严丝合缝的布料无论如何也没法对齐。
      “这里少了一块。”
      一个阿婆拿来一块旧了的布料,将那缺失的部分补上了。她给她办了一场简陋的葬礼,陪葬品只有她从河对岸带来的那面铜镜。平日里记得她的好的人都来上了一炷香——也包括他的母亲。也只是上了一炷香的功夫,她的儿子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他用当年那块黑布做了包袱,装着干粮和几枚铜钱,手里攥着一片浅青色的麻布,远去了。
      他走之后突然三年大旱,滴雨未落,庄稼颗粒无收。他的爹娘先后在灾祸中死去了。村里的人们四散奔逃,甚至有了人吃人的行径。每个人都顾着争抢树皮和野草,人们渐渐忘了他们了。
      饥饿带来了战争。朝廷官员贪墨赈灾粮,腐败从网一样的权力结构中滋生,慢慢延伸到每一个角落。官府就像一块腐烂的肉,每天都在变黑变丑,长出蛆虫,缓慢而又致命,没人能够阻止。被饥饿逼上绝境的人们放弃了等待救济,他们拿起棍棒和刀具,像秋天田野里黑压压的虫群那样扑向京师,妄图从地狱里开出一条生路。
      起义爆发不足两年,流民们将金碧辉煌的宫殿砸了个稀巴烂,扶持另一个皇室子弟上位。新皇帝继位后重重封赏了起义中跟随他的将领,在朝中埋下自己的势力。封赏的圣旨一传十,十传百,村里的人才以一种无论如何也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想起他。
      他竟参了军,一路立功,成了一名大将。
      他那年远走,其实并没想过究竟走去哪里。他带了干粮和铜钱,可他一心只想寻死。他抛下他的世俗,不是为了让她活,而是因为她的死。他就此欠下万死难抵的罪孽,无论醒着还是睡着,都会因此备受折磨。他知道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弥补了——但他希望他能偿还哪怕那么一点点,让他下地狱时背负的刑罚再轻一轻。
      他走啊走,不知不觉走进了饥饿,不知不觉走进了战争。他和那些愤怒的流民一样对权贵充满憎恨,却比那些流民更加冷静,更加狡猾。他杀死不计其数的人,他的刀斩下的仿佛不是头颅,而是他无法战胜的过去。杀戮磨灭了他的软弱,他在训练中变得强壮。他的眼睛不自觉地显现出杀气,他的脸上和身上都多了刀疤。
      他用血腥味来麻痹自己,拼尽全身力气训练。他不是为了取胜,而是为了晚上能睡的更沉些,从而少几轮午夜梦回。他怕自己一直记得她,又怕自己慢慢忘了她。那块浅青色的麻布被他缝在心口的位置,只有他被一箭穿心,那块干净的布料才可能遭到损坏。
      他在日复一日的苦痛中当上了将军,而后覆灭了一个王朝。他有了自己的府邸,自己的士兵,他家财万贯。曾经那个村子如今小的如同蝼蚁,只要他愿意,挥挥手就能让他们全都灰飞烟灭。
      然而他没有复仇的心思了。曾经魂牵梦萦的场景,如今却让他提不起半分兴趣。
      他的婚事成了皇帝稳固权势的工具,一道道诏书逼着他与一位权臣的女儿联姻。他厌恶欲望,厌恶孩童,除去洞房花烛,他们分房而睡。他的宅邸中没有婢女,只有很少的仆从。他的妻子曾向旁人说他们的家像个冰冷的山洞,他也浑不在意。
      直到那天,他去参加皇后的千秋宴席。那宴席无聊透顶,大殿中觥筹交错,华美的歌舞只让他觉得心烦意乱。他挑了一条少有行人的路回家,却在一个转角里看见一抹浅青色的裙摆。
      醉意涌上来,他踉跄了一下。
      他冲过去,抓住那人的手腕。那手腕太过于纤细了,他好像只抓住了一根骨头。那个女子回过头来,眼睛里充满了惊惧。
      那张脸生的太精致了,与她平平无奇的脸截然不同。她剧烈地挣扎,他放开了手。那女子跌倒在地,手腕上浮起一层淤青。他定了定神,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不好意……”
      他急忙向前一步,那女子却用双手死死抱住了头。他怔住了。
      片刻后,她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没等他说话就转身跑开,只留他一人站在原地。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笑自己的梦里依旧全是她,又笑她终归是回不来了。
      他本以为不会再见到那个惊惧的姑娘。是他的妻子再也无法忍受没趣的生活,请一个戏班来家中唱戏。
      她长得漂亮,一颦一笑都传神,台上的所有人在她面前都没了颜色。他很少听戏,平日里只觉得吵闹,见到戏台往往绕着走,可她让他挪不开眼睛,她是他见过最好的旦角。
      她一转身,他便慌了神。那一抹浅青色的衣摆,总能让他看见故人的影子。她就像一支早就开败了的荷花,每一缕香气都让人心驰神往,又再也无法挽回,以至于他近乎疯狂的追逐、捕捉,直到变得麻木,即使连她的样子都渐渐变得模糊,还是不止息。
      他花了大价钱,从戏院将她买了出来。对外只说是嫌戏院吵闹,想找她单独为他唱曲。
      他将她养在别院里,一有闲暇的时间就同她待在一起。他什么都不做,只是命人沏上一盏茶,屏退仆从听她唱上一曲,茶喝完了也不续,只是头也不回的离开。她不知道他的心思,享受着突如其来的幸运,每天都过得忐忑。她知道他并不常来,于是每天都偷偷与那人通着书信。
      那人是她的情郎,是一个穷货郎。她出身不好,她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只知道自己的母亲是青楼里的妓女。她生在青楼里,本该像她的母亲一样成为一个妓女。后来戏院的老板光顾时看见她,发现她生的漂亮,声音也好听,是个唱戏的好苗子。他用一串铜板换来她,把她带进了戏院。那里的日子比青楼都要难过,她每天天不亮就被拽起来练功,一句词记不住就要被打二十板子。戏院靠人们的打赏维持着,衣食都少得可怜,她吃不饱也穿不暖,还要没命似得练功,常常撑不住晕倒,又被一盆冷水浇醒了接着练。后来她唱虞姬出了名,境况才变好了些。
      她认识他,是在一个元宵节的灯会上。那天人来人往,她难得凑了这个热闹。在花街上逛了一会儿她便觉得心烦意乱,随即转身走进一条小巷。她看见一群脏兮兮的孩子跑来跑去,手里拿着树枝喊叫。她跟在他们身后,遇见了他。
      他身上背了一个大的惊人的货架,架上摆了许多小东西,令人眼花缭乱。那群孩子向他跑去,他笑着用花纸变出一朵花来。她站在远处,看着各种小东西在他手中变来变去,逗得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叫喊着。他脸上的笑比烟火还绚烂,一双眼睛里满是纯真。片刻后孩子们一拥而散,她便闯入了他的视野。
      他被她的美貌一惊,笑问道:“姑娘想看些什么?”
      她从衣袖里摸出两个铜板扔给他,说:“也给我变枝花好了。”
      那之后她一有闲工夫便找他,他们乐意呆在一处,慢慢定了情。他们都是这世上最底层的人,他们彼此惺惺相惜,一同倾诉苦楚,又一同向往未来。
      “等攒下钱来我们就买田置地,我堂堂正正的娶了你。我们过男耕女织的日子,再也不用被人看不起。”
      没人知晓他们的感情。她早就变成一样货物,她身上的一切都被明码标价。她正是红的时候,婚姻会让她贬值——戏院的老板不会允许她这样做。
      他每天晚上翻墙来见她,就像之前所有的日子那样。这很危险,但他从未改变。
      他每天给她带来不同的小玩意,他没有钱,却总用尽心思给她买礼物。猜测他会给她带什么成了她唯一的乐趣。可能是糖,可能是糕点,也可能只是他货架上的小东西。无论他带来什么,她都为此感到开心。
      他的心像火焰一样赤诚。无论生活带给他怎样的苦难,他都能笑着过活,还要想办法带给他人快乐。
      她在屋里徘徊着,直到他像往常那样从窗户翻进屋内。
      “小心点……没被发现吧?”
      她快步上前去扶他,小心翼翼关上了窗。
      “这里不比戏院,夜里有仆从守着。”
      她抿了抿嘴,既怕出什么事,又怕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他猜出她想说什么,回道他不在乎。
      “你呢?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还是老样子。”
      他低下头,手中摆弄着一个面人。
      她侧过头去看,眉眼笑的弯起来。
      “捏的这么好看,不知道是哪个姑娘?”
      “城南有个真虞姬,脊背直挺,剑舞婆娑。姑娘可听过?”
      他把面人递给她,她喜欢的把它拿在手里把玩着。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笑。
      他们沉默着,他紧咬着下唇。她发现他的沉默,脸上的笑褪去了。
      “你……可是想说什么?”
      “如果爱着虞姬的不是霸王,只是一个穷货郎……虞姬怎么选?”
      她听了,不说话。
      他说:“我什么也不是,可他是真霸王。他能给你买好多好多面人,糖,糕点,还有珠宝首饰,锦衣华服,我……”
      我给不了你的,我想给你的,你可以从他身上轻松的得到,不费吹灰之力。我又想和你在一起,又舍不得你过苦日子,可这近乎是一种贪婪,我穷尽一生都没法实现。
      她突然笑了,说:“什么霸王,跟着爱人的才是真虞姬。”
      “你是假霸王,我就去当假虞姬,我说什么也要和你在一起,”她晃晃手里的面人,“全天下的工匠加起来捏面人,不及这个万分之一。”
      他笑了,说:“我们走吧。”
      随便走到哪里去。
      他抱紧她,他们的眼睛里都充满了笃定。
      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哪怕是黄泉路,他们也要牵着手走。
      第二天,将军凝望着手中的纸条,眼睛里看不出情绪。他随手烧了那张纸,吩咐取消别院里仆从的夜巡。
      他们逃走了。那天他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只是远远的看着,直到他们在他的视野里消失。
      他们笑了,脸上是贫苦也洗刷不掉的幸福。他也笑了,笑的苦涩而释然——他只是偷偷窥视着,然后向他们借走一点幸福。一张模糊的脸出现在他脑海里,对他说我们走吧,随便走到哪里去。
      他闭上眼睛。
      这一次他抓住她的手,说:“好。”
      我们随便走到哪里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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