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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风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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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桐怔了下,却终是闭了嘴。
这件事发生在二十四年前,从父皇口中她有所耳闻。皇祖初为奕朝震北侯及大司马元帅,手握边关二十万兵权及京城护卫之权,身经百战,荣宠无限,位极人臣。然功高震主,便有奸侫小人进谗言于奕朝朱氏皇帝,前朝皇帝听信之后要卸皇祖兵权,打压他的势力,也自然有人落井下石,上表皇帝“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于是权力被夺,家人入狱,朝中的相厚好友被谪贬,一同出生入死的同泽兄弟被流放……种种手段压力之下,终于忠诚化为不甘,权力化为欲望,皇祖在朝中旧友的支持下,在边关十数万铁骑的忠心下,直驱京城,逼宫夺位,改朝易帜,成为燕颖的开国之帝。
虽然最初为时势所迫不得不反,然而皇祖终究自感有愧,在位不过短短四年,便抑郁而终,将皇位传与父皇。
思及往事不过廖廖几句,可当初皇位之争就算如何迫不得已,却终究是血流成河……归根结底,也不过诚如沈红叶此时所说,人站的太高,牵绊太多,便已是身不由己。
西桐不由低头苦笑,这一切又能说孰是孰非。
不知为何,见她唇边苦涩,沈红叶的心竟微微拧了一下般的痛,于是他轻轻握了她的手道:“别胡思乱想了,都是我不好,跟你无端提前朝之事。而任青云所作所为又怎能跟太宗皇帝相比,这十余年来,他早是燕颖之毒瘤,如若不除,国之危矣。”
趁父皇之危抢夺兵权,利用卑劣手段逼父皇扼杀自己亲子将母亲打入冷宫,亏空国库中饱私囊,培植势力独断朝纲——沈红叶说得不错,任相又怎能与皇祖相比?!面对国恨家仇她又如何能够淡然?
静默良久,西桐缓缓道:“我亦曾听说前朝老臣骂皇祖为乱臣贼子。可是,我一直以为,前朝之亡虽是经皇祖之手,却非皇祖之过。明察秋毫,知人善用,用人不疑,权力均衡,种种君王之道若用得当,又怎会亡国?归根结底,前朝亡国,却不过是亡于己手。”
良久沈红叶没有开口,西桐抬头,却见他面色不知何时竟异样苍白,而苍白间却又夹杂着她看不透的震惊。
“欇君……”第一次见他这般失态的表情,不由让西桐不安,相唤之下情不自禁地回握他的手,却只觉得他的手竟冰冷得仿佛不带一丝温度。
如梦般恍然,沈红叶终是回过神来,一双手仿佛无意间抽离,垂眸叹息:“是臣失态。”
西桐没太在意这些,只是关切地道:“欇君可是哪里不舒服?”
沈红叶摇头,静默良久面色才缓缓恢复,语意间也似往日温淡从容:“听君一句话,如醍醐贯顶,顿悟之间,红叶不由失态。”
见西桐面露疑惑,他才又道:“前人有诗‘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亡国不怪女子不怪小人不怪侫臣不怪逆贼,只怪君王不解御国御人之道而已……”
西桐望着他逐渐清亮明彻的眸,心下满溢着欣赏和感动。她一直没有看错他,他一直都是她的知己。
沈红叶道:“想不到你竟将为君之道看得如此通透,西桐,可惜你不是男子,你若是男子……”他的话在唇边顿了一顿,眉宇间复又漾着浅浅的笑意,却终是化为一声叹息,“幸好,偏又幸好你不是男子……”
这一番出尔反尔的话听得西桐莫名其妙,不由笑着刚要开口,却忽听沈红叶又道:“你若是男子,我便宁愿去有那断袖之癖了……”
笑意顿时凝在西桐唇边,渐渐转为苦涩。
曾经,有一个人,也这么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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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东应至平野关约四百里,然而一来一回,沈红叶竟只用了十五天。
他回京,昭帝亲自迎至东应西城门外,举朝皆动。
因为此行他未动一兵一卒,一粮一草,竟将两国战事化于无形。其间种种传奇,众说纷纭,外人无从得知,唯知文武百官中,今日唯有任相和樊将军称病缺席。
西桐身着男装跟在随从队伍中,望着满面风尘却依旧笑得温淡的翩翩男子,不卑不亢地跪拜帝王这前所未有的荣宠,只觉得心中满溢着钦佩和感动。
然而他憔悴的神情和略显苍白的面色却让她心生疑窦,果然,父皇并没有按照惯例为他设宴接风洗尘,只是一番入宫长谈之后,便以沈相长途跋涉过于辛苦之名让他回府休息,封赏再议。
沈府,依旧是掩映在小巷尽头的安静宅院。
自从青芷走后,西桐只来过一次沈府。就是沈红叶前去东洲需要她以公主身份声援的那一次。
而失去了那无忧无虑女孩的清朗笑声的沈府,果然寂静的可怕。难怪连沈红叶都不愿住在这里。
冬日的天色黑得很早,已落光了叶子的残枝在秋风中发出呜咽的低鸣,更映衬着这里的凄清。天色已暗,唯有西厢房隐隐亮着昏黄的烛火,不知为何,西桐心中痛了几分。
冠盖京华下的当朝右相,便是这般形只影单的生活么?
“臣沈红叶参见七公主殿下。”门口是那一袭墨色长袍的男子缓缓步下台阶向她躬身行礼。
印象中的沈红叶除却朝服,总是一袭月白长衫,很少见他穿着这么深颜色的衣服,而这个颜色却愈发的显得他的身材修长间透着萧索。
只是除了极正式的场合,他很少向她行这么大的君臣之礼。
西桐目光微闪,掠了眼前身后之人,才缓步上前,矜持地笑道:“沈相免礼。”
沈红叶起身却退了半步,淡淡道:“七公主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贵干?臣一路奔波,陛下已准臣今日之假,还请公主改日再来……”
好无礼的口气,果然院中微微响起抽气声,不知是沈红叶身边面容清郇的管家,还是自己身后的几名宫人。
西桐却只是冷笑道:“恭喜沈相为燕颖立此大功,本宫特意备了酒菜前来相贺,这便是沈相的待客之道么?原来沈相自恃劳苦功高,成了燕颖功臣,竟连本宫也不放在眼里了。”
她冷厉起来,竟也有如此迫人的威仪。沈红叶垂眸:“臣不敢。”
“既是不敢,便让开路,让本宫进去……”她忽的挑眉,“莫非沈相还金屋藏娇不成?”
话已至此,沈红叶轻轻叹息,不得不让开路:“公主请进。”
西桐招呼着一名宫人把食盒放在桌上,见沈红叶跟了过来,便对他身后摆手道:“本宫与沈相单独说话,你们都退到院外吧。”
见众人都退得干净,并替他们掩好了门,西桐才踱至桌前亲手打开食盒:“沈相请坐,看看本宫给沈相准备的酒菜是否合意。”
沈红叶看了西桐似笑非笑的表情,终是低叹:“你……如此兴师动众深夜前来我处,实在不妥。何况……”
“本宫纡尊降贵还成了自讨没趣么?”她抿了抿唇,却目光晶亮。
很少见这女子这般娇俏的模样,莫不是今夜的女装太过美好才让他恍惚。沈红叶轻叹了口气,只觉得那眼中明晃晃的笑意,纵是她送来是的毒酒他也愿意饮下。
几步踱至桌边,却见食盒分为两层,第一层是一只厚胚陶罐,第二层却是一个青花瓷盒。
青花瓷盒的样子极是眼熟。
沈红叶身子一震,只是定定望着食盒中的物品,却不敢抬眸。
“刘太医是整个太医院医术最高的太医,今日你从父皇太极殿出宫时我拉着他躲在暗处,他只瞧了你一眼,便断定你伤在腰的右侧,且伤及脏腑,还说估计是因为这几日你急于赶路,所以伤口迸裂,已经溃烂,若不及时治疗,会遗下病根。只可惜我不能带他出宫,所以只好请刘太医开了些消肿化淤清毒的方子,还加了固本强元的药……”西桐缓缓敛了面上的笑意,“可是真伤在右腰?”
静了半晌见沈红叶仍只是低头不语,西桐面色淡了几分,轻笑了下:“当然,刘太医年纪大了,难免老眼昏花看错了,若真如此,欇君就当西桐只是开个玩笑吧。”说罢她款款转身,“天色已晚,你一路舟车劳顿,早些休息。”
才向门口走了两步,忽然脚步声起,她未及回头,便被环进一个温暖的胸膛,让她不能再动。
西桐蓦的身子一僵,下意识就想挣开,岂料身后之人看似清瘦温和,一双臂此时却极是坚定霸道,而他温热的气息就低低盘旋在她的头顶:“西桐,西桐,西桐……”
他一向能言善辩、聪慧过人,此时却仿佛突然口拙起来,然而一声声带了暗哑的相唤却让西桐心中忽然有了几分柔软,一滴液体顺着脸颊缓缓滑过,她不由疑惑,眨眨眼,自己眼中分明是干干的——难道……她忽然似被人施了定身术一样再不敢动,不敢想。
“我爹过世的早,我娘……虽待我极好,但身子却一直很差,到后来整日咳嗽的下不来床,家里没有多余的钱买药,都是我求了村子里的郎中,跟他一起上山采药,再后来我才慢慢认识了许多寻常的草药……”过了许久,沈红叶轻轻开口,那声音淡得仿佛在这般萧瑟的夜晚,被一阵风吹过就会散得不见痕迹一般,“有回我上山不小心跌到猎人捕兽的陷阱里,一根长长的竹箭从左腿穿过,我疼得昏死过去,再醒来竟已过了近七八个时辰……我忍着痛拔掉了那根竹箭,又拼命爬出陷阱。我忽然庆幸自己识得许多草药的药性,可以自己救活自己,而那道伤我不敢告诉娘和妹妹,整整养了半年那伤口才痊愈。再后来……许多事情已经改变,但我却时刻告诉自己,自己的伤,痛在自己身上,也只有自己才能救赎自己……”
他这一番话说得十分艰难,分了几次才说完,而西桐却终于听懂了他的意思。心痛心酸种种感觉一下全涌上心头,她仿佛能看到那样的画面——一个只有十来岁的男孩如何在漆黑冰冷的夜里浑身是血的挣扎着活下来。
这份辛苦艰难是她永远体会不到的。
于是,她的手,轻轻……覆在他的手上,却感觉到那指尖的冰冷颤抖。
又是良久,西桐觉得他指尖渐渐暖了几分,才缓缓开口道:“所以你受伤不愿让人知道,宁肯一个人去扛?”
身后的人似微微犹豫了一下,却只是“嗯”了一声。
“所以从城门口接了我那晚,你带我去‘红叶居’并让我替你包扎伤口,其实……只是为了博得我的同情和好感。”
作者有话要说: 《苏幕遮•归桐》
碧云天,秋意寒。红叶漫山,谁把朱颜染。昨夜风尽百花残,流水无情,落花舞翩跹。
斜阳晚,琴声远。凤舞九天,且看江山灿。叶落归桐还似梦,抛却天下,只为一双眼。
PS:请无视平仄,因为这只是华丽丽的剧透,你们懂的。嘿嘿!
PPS:点击不少,留言不多,我深情的呼唤霸王们……看在偶半点两点还在码字的份儿上,你们让我情何以堪!!!